韦小宝顿时汗流挟背,暗自叫苦不迭:“我忒也粗心了些,硬将靳辅书呆子的话,栽脏到了同老子一般无二的黄龙大侠身上,如何糊弄得了精明过人的小皇帝?…不过小皇帝对老子自称老子,倒象是没有甚么恶意。”
韦小宝自幼混迹妓院伺候嫖客,稍大便混迹宫廷伺候皇帝,没有甚么学问、武功,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倒是练得炉火纯青。在他与康熙的特殊交往中,康熙只要自称“老子”、或是骂一句“他妈的”,无论如何的声色俱厉,仍是喜爱多于愤怒的表现。韦小宝同时还觉察到,康熙重复“加固河堤,束水攻沙”之时,眼角与语气均流露出赞赏的情感。
韦小宝忽然上了赌徒脾性,暗道:“他奶奶的,胆小不得将军做!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子索性直言其事,他这个大舅子当真好意思砍了我这个妹夫的脑袋不成?他妹子公主做了小寡妇,滋昧也不见得有多好罢?”
索性站起身来,大声道:“皇上,实话实说,那番话确实不是黄龙大侠说的,是靳辅的言语。”当下,将自己如何遇到黄龙大侠,黄龙大侠如何请自已帮忙放了靳辅,自己如何“亲审”靳辅,如何假传圣旨,免了靳辅死罪,并且放了他回任……等情,一一说了。只是说到割裂圣旨时,眼珠子一转,忖道:“老子好汉充到底,好比赌牌九坐庄,杀就杀它个通吃,输就输他个通赔。”便将自己被黄龙大侠抛起,自屋顶扔下,无意中将圣旨割裂,则说成了在黄龙大侠的感召下为民请命,才割裂圣旨,在康亲王的刀下救了靳辅。
述说完了,韦小宝这才直挺挺地跪倒,说道:“皇上,靳辅让奴才代奏:‘犯官冒犯天颜,实属罪该万死,只是要请韦爵爷奏明皇上,河督再派何人,治河的方略却不能更改。……只要不改治河之道,使得八年功不至毁于一旦,沿黄百姓免做鱼鳖,我靳辅虽死无憾,死也瞑目!’皇上,一个人甚么假话都能说,就是到了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口,那话总是真的。靳辅为了治河,连死都不怕,不是大大的忠臣又是甚么?”
康熙来回踱步,忽地停在韦小宝的面前,面如严霜,喝道:“你撕毁圣旨,私放钦犯,该当祸灭九族!韦小宝,你知罪么?”
韦小宝见康熙动了真格的,心中不由得一懔:“大舅子真要杀妹夫么?不过老子话已出口,一时间也收不回来,只得硬挺一气。等得他真的要将老子绑赴法场,老子再大叫投降不迟。”他做戏的本事与生俱来,立时慷慨激昂,将脖子梗得直直的,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忽觉得后颈一紧,身子已被提起,韦小宝心里叫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真要杀妹夫么?”正要大叫“投降”,却被康熙紧紧拥住,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康熙异常激动,道:“小桂于,好小桂子,我倒是错看你了。你知道么?你能真心实意地为朝廷着想,比每日甚么鸟生鱼场地胡拍马屁可强得多了。”
韦小宝暗自长长地出了口气,性命交关的一宝押对了。
康熙倒并非完全是受了韦小宝的蒙混,事出有因,正如靳辅所说的,任用靳辅、撤任靳辅,皆是“因人设事,因人废事”。
靳辅与大学士索额图为至交,靳辅原来于河工一道一窍不通。被任命为河督,完全出于索额图的保荐,这便是所谓的“因人设事”。
后来索额图做了皇太子胤祁的师傅,成了太子太保,却又一心向着胤祁,大有结成太子党之嫌,康熙为免太子结党营私,将来成尾大不掉之势,对索额图的权势有所限制,是以借朝中大臣于成龙等人攻击靳辅治河不力的由头,将靳辅撤任,押解来京。又听得传言,说是黄龙大侠要聚众劫持靳辅,康熙怕将事情闹大,才命康亲王杰书持圣旨迎接囚车,将靳辅就地斩首。这便是所谓的“因人废事”了。
其实康熙南巡之时,多次视察黄河河工,对靳辅的治河方略和治河成绩由衷赞赏,这等假公济私处置靳辅,内心多有不安。正巧韦小宝误打误撞,割裂圣旨,放了靳辅回任,康熙倒如解脱了一般。再加上他重用韦小宝,朝中多有微词,康熙也有所耳闻,这次韦小宝“仗义执言”,岂不是铮铮强项令?也就为康熙争光了。
由于这些原因,韦小宝性命交关的一宝才押对了。
康熙笑逐颜开,扶住韦小宝,道:“小桂子,你这两年出入民间,真的大有长进。我得好好委你一个正经八百的差使,你好好干,替我挣个面子。”
韦小宝笑着说道:“奴才做事一塌糊涂,乱七八糟,哪里能当好差使?皇上不怪罪奴才,奴才就感恩不尽了。再说,奴才这两年东躲西藏的,着实想念皇上得紧,奴才哪儿也不去,甚么官儿也不做,只在皇上身边,伺候皇上,也就心满意足了。”
韦小宝说着,动了真情,眼圈儿不由得红了。
康熙道:“这么大的汉子还流马尿,羞也不羞?……咱们去见太后去,她老人家惦念你紧呢。命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召回京城。嘿,忘了告诉你了,小桂子,公主一回到宫里,太后就接了去了,她老人家对公主和外孙女儿喜欢得紧呢。”
出了御书房,韦小宝立即变得规规矩矩,垂手跟随在康熙的身后,向太后的寝宫慈宁宫走去。
康熙也不等回事太监通报,径直来到慈宁宫里。未进门,韦小宝先听得一阵小儿女的欢声笑语。正是建宁公主与女儿双双的嬉笑声。太后也笑道:“乖孩儿,你慢些跑,不要跌跤。”
韦小宝七个夫人之一的建宁公主,实际上是假太后毛东殊(庸按:毛东珠为明朝将领毛文龙的女儿,神龙教的门下,为了抢得《四十二章经》,闯入慈宁宫,囚禁了太后,自己则假冒之,并与瘦头佗私通生了建宁公主。后虽经韦小宝解救,杀了毛东珠,救出真太后,因太后被囚,于朝廷声誉大有影响,是以严格保密,外面丝毫不知,建宁公主自己也并不知晓。但因她终究是仇人之女,太后一直对她极为冷淡)之女。
韦小宝大感奇怪,暗道:“公主这小婊子,以甚么手法讨得了太后的欢心?这门拍马屁的学问,倒是不可不好好地学它一学。”康熙也是心情甚好,没有向太后请安,先微笑着对建宁公主道:“妹子,你看谁来了?”
建宁公主虽然女儿已有数岁,还是少女时那等顽劣脾性,冲了上来,一下子揪住韦小宝的耳朵,笑骂道:“死小宝,到哪儿找野女人去了?这么些天才来。”便是韦小宝面皮极厚,也不由得红了红,低声喝道:“太后面前,成甚么样子?”使劲挣脱了,跪倒在地,磕头道:“奴才给太后请安,太后吉祥。”
太后微微一笑道:“你称我甚么哪?”
韦小宝一怔,康熙低声道:“小桂子,还不快快拜见皇额娘?”
韦小宝脑子转得极快,心道:“皇额娘?那真太后岂不是成冒牌的丈母娘中么?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如今是额附,成了货真价实、遇假包换的皇亲国戚了。不过做皇亲国戚也没有甚么好玩的,他们自伙里斗起来,比外人都凶得紧。”
他为人乖觉,立时改口道:“孩儿拜见皇额娘,皇额娘吉祥。”
皇后与平常一样地随和,道:“好孩子,起来罢。我这个女儿自小少调失教,刁钻得紧,嫁了你,你要多加包涵才是。”
建宁公主撒娇撒痴,扑到太后的怀里,道:“皇额娘,你也编排女儿么?这些日子,女儿不是随你修身养性么?”
建宁公主说着,将一本经书自案头拿了起来,对韦小宝笑道:“你看,皇额娘每日教我阿弥陀佛呢。”
韦小宝不看倒好,一瞥之下,魂飞魄散:《四十二章经》!
注:据《清史稿》:靳辅任职河督,功绩卓著,多得沿黄百姓拥戴。康熙听信谗言,将他撤职。逮捕进京查办,另委靳辅的反对派于成龙为河督。岂知原来竭力攻击靳辅治河方略的于成龙,接任后却依然按照靳辅的治河方略治理黄河,康熙视察之后极为不满,又撤了于成龙,复起用靳辅。
其时靳辅已在狱中数年,年七十余,重新赴任不久,便卒于治黄工地。
一代水利工程学家,就这样在政治倾轧中葬送了生命与才华。
第07章 京华烟云梦中事 富贵过眼客边人
韦小宝扁担长的字识不得两筐,然而便是在睡梦里,“四十二章经”这五个宇,他也能认得丝毫不差。因为,他与《四十二章经》打交道的时候太多了。
可以说,他近十年匪夷所思的经历,他的升官晋爵,他所遇到的灾难艰险……所有的这一切,无不是《四十二章经》所赐。
满清入关之时,由于担心遭到汉人的全力反抗,怕在关内站不住脚,是以抢劫了大量的金银财宝,埋藏在祖宗发迹之地的鹿鼎山中。以备万一被汉人赶回关外,凭着这一大笔财产,八旗的后代也吃着不尽;又怕有人将宝藏独吞或者泄漏出去,便绘制了一幅地图,割裂成了八份,分别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封面的夹层里。
《四十二章经》由八旗各藏一部,非得八部凑齐,才能将藏宝图拼凑得完整,也才能发掘宝藏。其中的秘密,原先是八旗的旗主知道,并且一代一代地单传下去。
几经变迁,后来只有皇室知道这个秘密了。而且随着毛东珠冒充了皇太后,这秘密也随之流传到了江湖上。
韦小宝跟随江湖好汉茅十八到了皇宫之后,杀害了五品太监海大富的随从小太监小桂子,并设计毒瞎了海大富的眼睛。海大富收他为徒,就是为了让他盗取《四十二章经》,假太后毛东珠千方百计逼迫韦小宝为她取得《四十二章经》;神龙教的洪教主也因为他盗取《四十二章经》方便,破例封他为“白龙使”;还有韦小宝的另一个师父、明朝祟帧皇帝的公主九难师太,为了破满清王朝的“龙脉”,也命韦小宝取得《四十二章经》……
由于四面压力,更是由于机缘巧合,数年之内,韦小宝真的将八部《四十二章经》得齐了,并且破获了其中的秘密,在夫人双儿的相帮下,取出了暗藏的地图,拼凑了起来,熟记后将原图销毁了。
韦小宝以为,天下只有自己与双儿知道藏宝图,对别人来说已是一个谜。然面,当他看到太后案头的那部《四十二章经》时,心中不由一颤。
好在太后并没有在意,漫不经心地扫了《四十二章经》一眼,向公主道:“你的野性子,确也该收一收了。小宝成了咱们一家人,你皇帝哥哥自然要委他做许多朝廷的大事,你也不能太过分他的心了。多念些佛经,修习修习性情,也是女孩儿家的本分。小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韦小宝看到太后和颜悦色,想:“真太后又不是假太后,她龙位坐得好端端的,哪里会找《四十二章经》的麻烦?”
韦小宝放了心,应道:“太后……皇额娘教训的极是。”
韦小宝刚刚回到伯爵府,侍卫总管多隆就来拜访了。
韦小宝皱眉对管家道:“这个多隆,奔丧么?”管家回道:“多总管还带来一个人,说是爵爷吩咐过的,有事要回禀。”
韦小宝模摸头皮,一下子跳了起来,连声道:“快请!快请!”
多隆的身后,跟着那个在宫门拦阻住了韦小宝、不让他进宫的御前侍卫。见了韦小宝,多隆便黑着脸,对那御前侍卫横眉怒目,道:“韦爵爷是皇上面前…等一的红人,你算甚么东西,敢挡他老人家的驾?活得不耐烦了么?”又转而对韦小宝道:“韦兄弟,人,我是给你带来了,如何处置,看他的造化罢。”
那御前侍卫依然一副不卑不亢的神色。韦小宝笑道,“多总管,常言道不知者不怪,韦小宝的头上也没有刻着爵爷的名号啊?又怎能怪罪这位兄弟?”
御前侍卫听韦小宝说得平和,这才上前,就要跪倒,说道:“韦爵爷,小人有眼无珠,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他还没有来得及跪倒,韦小宝早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这位兄弟不必客气。我请你来,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弄错了。我一来看到你追我的两招着实了得,二来见你忠于职守,内心佩服得紧,是以约了多总管陪着,咱们哥儿三个一起喝上两杯。”
御前侍卫瞪大了眼睛,疑心耳朵出了毛病。韦小宝又大喊大叫起来:“快摆酒,快摆酒!”
少顷,酒莱上来了。韦小宝坐了主位,御前侍卫看来也是一条爽快汉子,便不客气地坐了客位。多隆相陪。御前侍卫斟满了酒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韦爵爷,小人常常听得宫中老侍卫们说,你老人家义薄云天,是天下第一的仗义汉子,真是百闻不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