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鞋,牛晓东。”老王说。
“不用脱了吧?主人也不在家。”
“不行!公司有规定,让那两个日本人看见可不行。”
“好,我脱,我脱。”
房子搬空后,他们又开始清扫工作,把空荡荡的主人家打扫得干干净净,主人不要的东西要搬到垃圾站扔掉,老王有很多东西就是这么得来的。中午休息,搬家车开到路边一个便利店门前停下,四个人进去买午饭,两个日本人买的便当,在便利店的微波炉里热了一下,老王和牛晓东每人买了两个饭团。日本人进车里吃,老王和牛晓东坐在便利店门前的塑料椅上吃,包裹着一层紫菜的饭团,中间夹着少许鱼肉,比盒饭要便宜。
“老王,你签证不是快到期了吗?到期怎么办?”牛晓东问。
“到期也不延了。”
“不延?黑下来呀?”
“黑就黑呗!我都延了一次,再延不可能了。”
“喝一口吗?这东西解乏。”老王像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塑料瓶。
“你自己喝吧,黑下来怎么办?”
“怕什么?我上过山下过乡,什么苦没吃过?就是黑下来不好打工。”
“上山下乡?老王,你到底多大呀?”
“我嘛!三十郎当岁儿,四十刚出头儿。”
“我看你像五十。”
“我有那么老吗?唉,都是这两年打工累的。”
“老王,你说你在国内当过老师?我看怎么不像呐?”
“不像吗?遥想当年,我也是站在三尺讲台上教书育人的,你不知道,我抗上,跟领导关系不好,领导也看不上我,干了一仗就跑日本来了,这儿多好,没人管着我。”老王伸手比划一下,一仰脖又喝了一口酒。
“那嫂子同意你来啊?”
“同意,再说我也不是来玩儿的,我得赚钱养家。”
“这胳膊上是什么啊?怎么白花花的?”牛晓东一边搓胳膊一边说。
“是什么?那是你身上的盐!搓下来炒盘菜都够了。”老王笑着说。
“真的吗?”
“要是六、七月份,那盐更多,现在天气都凉快了呐!”
老王看牛晓东就像看自己的弟弟,甚至像看自己的孩子。牛晓东还没上大学,倒先念社会劳动大学了。
车开到新家,女主人已经等在那儿了。在中国,搬家公司把东西送到地方,大箱小箱往屋里一堆就算完事儿,日本不行,还要一件件归位,家具要放到指定位置,床重新安装好,衣服一件件挂好,盘子也几乎原封不动原来放哪儿现在还放哪儿。这次搬家,总费用在八万日元左右,对于月收入四、五十万日元的男主人来说不算太贵,如果是因为工作关系搬家,男主人的公司要负担全部费用。
晚上,牛晓东疲惫不堪地走下电车,骑上自行车,像夜游神一样迷迷糊糊往家走,拐入一条僻静小巷,路边有一小片萝卜地,牛晓东停下自行车,前后瞅瞅,伸手拔出一根大白萝卜,“咔咔”在地上磕了磕泥,随手扔进车筐里。日本电视经常有介绍各地应季物产的节目,通常是主持人来到农家地,现场拔下一根萝卜,或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洗都不洗张嘴就吃,吃完还表情夸张地大叫:“欧以细!欧以细!”就是好吃的意思。这要是在中国,主持人拔了就吃,第二天还不得因公殉职?
☆、约会
佳代发现店长这几天一到下午就有些心神不宁,干活儿也心不在焉,对顾客也不那么热情,难道店长家里出什么事了?看这会儿没有顾客,佳代走了过来:
“店长,这是我在家烤的蛋糕,请您尝尝?”
“你还会烤蛋糕?嗯,不错不错。”林雨豪尝了一块已经切好的蛋糕。
“还行吗?店长。”佳代有些害羞地看着林雨豪。
“挺好吃,就是有点儿甜了。”
“是吗?”佳代连忙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尝。
“那,下次少放糖,张桑,请你也尝尝?”佳代对张桑说。
“嗯!好吃,我吃着不甜,跟蛋糕店里做的差不多,佳代,我看你开个蛋糕店得了,我们都去买。”张桑笑着说。
“我可开不了蛋糕店,谢谢你张桑,大家都尝尝。”佳代微笑着说。
张桑来日本也好多年了,日语相当流利。
日本人有一个特点,吃饭也好娱乐也好,喜欢去熟悉的地方,你不要小看那些地处偏僻、门脸也不起眼的小餐馆,没准儿生意更红火,相反,装修越是阔绰豪华的餐馆,日本人反倒不敢进。
还不到二点,林雨豪就说有事先走了。上了电车,林雨豪拿出手机,翻看上次去牛晓东家玩照的照片,照片不多,一共才三张,每张都有李梦华。距上次见面已经一、二个月了,林雨豪几次想打电话,又都放弃了,他有些自卑,虽然是按摩店店长,可和大公司职员相比,店长的社会地位还是比较低。今天,林雨豪鼓足勇气要到李梦华回宿舍必经的茗荷谷车站等她。
日本的无家可归者经常在电车站和公园附近活动,年龄多在四、五十岁左右,别小看了这些流浪汉,当中很多人原来是社长,在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破了产,为躲避债务,隐姓埋名流落街头,这些人从不乞讨,只捡拾些废品卖。中国的大款和富豪应该多到日本电车站看看,今天的流浪汉,昨天曾经是风光无限的老板。
快到五点,李梦华终于出现了,她身穿米色系带短风衣,背着背包,低头快步走来。
“李梦华。”
“啊!豪哥,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啊,我办点儿事正好路过这里。”林雨豪的表情有点儿不太自然。
“这么巧啊?”李梦华看了林雨豪一眼,低下头。
“啊,是挺巧的。”
两人面对面站在那儿,足足有三、四秒,林雨豪打破沉默:
“既然这么巧,你晚上没事吧?我正好有点儿饿了,我请你在附近吃晚饭?”林雨豪说。
“豪哥,你没事吗?”
“我没事。”
“那好吧。”李梦华轻咬嘴唇,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听到这个回答,林雨豪如释重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车站。
“你怎么放学这么晚?”林雨豪问。
“两点就放学了,我又学了一会儿。”
“牛晓东今天上课了吗?”
“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又跑出去打工了吧?”
“可能吧。”
“梦华,茗荷谷你熟悉吧?你想去哪里吃饭?”
“豪哥,还是我请你吧,也别往远处走了,前面那趟街就有一家中华料理,吃中餐怎么样?”
“好啊,就吃中华料理,我请你!”
“豪哥,这里就算是我的地盘吧?你就别争了,还是我请你吧。”
“你的地盘不小啊!行,你请我。”
李梦华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她知道林雨豪特意来等她。
☆、中华料理
中华料理店长方形的灯箱就放在人行道边儿上,一进门,红色的宫灯,红色的中国结,倒挂的红福字,不知道为什么,海外的中餐馆总有一种热烈喜庆的氛围。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服务员拿来中文菜单。
“豪哥,你来点菜吧?”
“客随主便,还是你点吧。”
“那好吧,嗯,尖椒豆腐皮、酱脊骨、小鸡炖蘑菇,再来一个松鼠鲤鱼。”李梦华指着菜单一口气说。
“别点多了,两个人能吃了这么多菜吗?”
“不多,才四个菜,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这些菜怎么像我家乡菜呐?”
“餐馆老板是东北人,我点的菜大部分是吉林菜。”
“还别说,真是吉林菜,尤其是这个尖椒豆腐皮儿,吉林人最爱吃了。”
“你看我,请客忘了点酒,豪哥,你想喝什么酒?”
“不喝酒,我平时很少喝酒,你想喝就点。”
“我不会喝酒,那就不点酒了?”
“行。”
林雨豪今天穿得比较正式,雪白的白衬衫,灰色休闲西裤,头发好像也剪短了。日本如今流行中性化男星,裴勇俊在日本就很火,是无数日本女孩尤其老大妈们的梦中情人,时代变了,高仓健已经不吃香了。
“豪哥,你干按摩店很长时间了吗?”
“时间不短了,大学三年级就开始干了。”
“三年级?”
“嗯,我一开始在店里打工,老板要往外兑,我就买下来了,大学也不念了。”
“大学不念了?”
“嗯,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公司工作,所以就退学了。”
“你家里同意退学?”
“不同意,为此闹了好长时间,最后他们也没有办法。”
“不上大学也没什么。”
“我主要是想尽早经济独立,不再要家里的钱,现在想想这个决定也许不对。”
“没有什么对与错,上大学也不是唯一的,豪哥,你父亲是日本遗孤?”
“是,我家里情况比较复杂,我这也是后来听说的,我爷爷奶奶是日本人,当时在东北,日本战败后,爷爷被苏联红军抓走了,奶奶带着爸爸随着难民往南跑,队伍跑散了,他们差点儿没冻死,被中国爷爷在高粱地里捡到,就留下了。”
“你家的历史可以写一本书了。”
“可不是吗?八十年代,日本政府同意接收这批人,陆陆续续往回返,这不又成日本人了。”
“你奶奶也回来了?”
“没有,她不愿意回来。”
“为什么?”
“奶奶和中国爷爷感情很好,我还有叔叔、姑姑,一大家子人,奶奶舍不得。”
“你中国爷爷不愿意来吧?”
“不愿意来。我家亲戚比较多,日本这边儿还有好几个呐,都是我爸爸的同父异母兄弟。”
“你家挺不容易啊!”
“我奶奶不容易。”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日本人了。”
“那又怎么样?在中国是日本人,在日本是中国人,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没当自己是日本人。”
“是啊,国籍是次要的,感情上的归属才最重要,豪哥,你觉得这家的东北菜还算正宗吗?”李梦华转移话题。
“正宗,就是豆腐皮儿稍微有点儿硬,油性差一些,毕竟是在日本,这已经很不错了。”
“我经常在这家吃,我也觉得不错。”
“你不做饭?”
“不会做。”
“也是,一个人没啥好做的。”
“和牛晓东他们相比,我是不是有点太浪费了?”
“条件不一样嘛?你这样可以有更多时间学习。”
李梦华不动声色地化解了林雨豪最初的尴尬,两人谈话还是比较投机,各自介绍了家里情况,又说了些兴趣爱好。林雨豪身上成熟又带些忧郁的气质吸引了李梦华,有时候,两个成长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可能更容易接近。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吃完饭林雨豪说。
“好。”
“下次我请你,你可不要再和我抢了。”
“好。”
喧嚣的都市之上,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离得虽近,中间却留了一小段距离。信步走上一座人行天桥,来到桥中央,李梦华停下脚步,手扶栏杆眺望远方,桥下滚滚车流划过一道道波光,灯火阑珊的高楼大厦映照出浮世的繁华。
“今晚的月亮真亮啊!”李梦华说。
“是啊!秋高气爽,月亮也格外亮。”林雨豪说。
此刻,没人知道李梦华心里想些什么,不需要更多的话语,只在静静感受这一刻。把李梦华送到宿舍楼下,林雨豪就走了。回到宿舍,李梦华打开电脑,妈妈已经在“MSN”上等着她了。
“怎么才回来?”妈妈说。
“我去吃饭了。”
“还是那家中餐馆吗?”
“是,爸爸没回来呀?”
“没回来,他不到十二点是不会回来的。”
“爸爸还是那么忙啊?”
“成天应酬喝酒,有时都到下半夜。小华,我今天往你卡里存了一万美元,有时间查一下。”
“妈,我卡里钱够用,不用存了。”
“你别太节省了,想买什么就买,钱不够妈再给你存。”
“钱够用了,再说我也没啥好买的。”
“对了,上次让你给教授买点儿东西送去,你去没去?”
“妈,这里是日本,教授不会随便收学生的礼物,你就不用操心了。”
“不是还有入学考试吗?找找教授不更有把握吗?”
“我不去找,干什么都送礼,那成什么了?要找你去找。”
“你看看,说着说着就恼了,不找就不找吧。”
李梦华和妈妈无话不谈,都说女儿是母亲身上的小棉袄,因为是独生女,这棉袄还只有一件,李梦华正和妈妈说着话,门外有人敲门。
“妈,有人敲门,你等一下。”李梦华站起身,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