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下的地板,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块往外渗水的大海绵。
公主在屋子里换了衣服走出来,这时才终于感觉到一阵疲倦涌上来。
科勒在一边拆开他的火木仓清洁,舒纳维尔又不见了;屋里没有人再说话。她双手撑在桌沿,盯着桌子一角卡尔的牙和龙皮箱子出神。
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门外响起脚步声。伊琳抬起头,正看见缪勒森中尉扛着比她高半个头的魔法师撞了进来。
“日安,殿下,还有我的朋友们,很高兴看到大家都安然无恙。你们还有什么吃的剩下吗?我饿极了。”卢克里奥嗓音嘶哑地朝他们打招呼。他的头发和衣服都一团糟,胡子长了不少,脸颊也消瘦下去了。
“少说两句,”中尉说,“你得歇着。”
“我得工作。”他说,“来吧,就把我放到那张椅子里,谢谢你。不好意思,殿下,你们找到的那只箱子在哪儿?”
似曾相识
“跟叛党有关。”伊琳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是,”卢克里奥将箱内的头颅放置在木桌上谨慎地端详着,“我怀疑这位施术者逃脱了追捕。简单地说,十几年前在囚禁龙的城堡地底他曾对卡尔实验过,但是失败了。现在的这个法阵是经过改进的,而且看起来的确产生了不错的效果。”
“然后呢?”伊琳追问,“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确定吗?”
“施用这样的法术,或者说光是有胆量实验这样的法术,就不是普通的三一学会研究员可以做到的,”他说,“囚禁一条龙,乃至控制一条龙……我们所知的追随叛党的魔法师里也没有一个有能力可以做到这种事。我试着找过这个人。但是说实话,此人是谁,身在何处,有何目的,我现在一概不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个人曾为维克多公爵服务,之后拿走了我们要找的红龙之牙,留下了这个。”
伊琳等着他说下去,但是卢克里奥又陷入了沉思,捧着那颗骷髅直视它空洞的眼眶。缪勒森中尉紧贴着他坐在桌前,披着一件旅行斗篷,金色的脑袋伏在桌面上。她高涨的精神已经消退下去,现在就跟卡尔一样一动不动了。
“叛党。”公主默念道,手握成了拳头。假如这是真的,那么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就陡然变得复杂了。她的头又疼起来,腹内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不要太过担心,殿下。如果这之间真的有关……”卢克里奥说这句话的时候低垂双眼,用左手大拇指轻轻掐着食指指腹,“我们会保证跟叛党有关系的漏网者一个都逃不了。”
“还没完了吗?”卡尔不耐烦地低声吼道,“真让人烦透了。”
对被禁锢了十年的囚徒来说,往昔的阴影重新复活不是什么开心事,伊琳能够感同身受——直到发现卡尔抱怨的其实是舒纳维尔和科勒越过在壁炉前死挺的他,在火边烤热暴风雨前他们用盐腌过的肉条。
红龙偏头从嘴里喷出一束细长的烈焰,把舒纳维尔手里的肉条点着了。舒纳维尔惨叫起来,鼓起腮帮大口吹气,结果只是让肉更快地给烧焦成了炭。
“卡尔,”她转向壁炉,“你记得谁是施法者吗?”
“一个狡猾的家伙。从头到尾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我只记得血的味道。他用的是别人的血,召唤和……封印的时候都是,所以我找不到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好吧,现在看来还没有。”他把头重新扭回朝向壁炉的方向,深深叹一口气。他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这么说那把匕首是找不回来了。”卡尔又说,“咱们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卢克里奥挑了挑眉:“并不是没有办法,毕竟现在我们手头上有原料。”
卡尔立即双手撑地弹跳起来,把烤肉的两人撞飞出去。
魔法师拿起他的手杖晃了晃,拧开朴素的黄铜把手,从暗层中倒出几小块石头到手掌上,清点出两颗石头:黑色的瞳角石和白色的白萤石。“红龙之牙,黑龙之眼,白龙之骨……”他慢悠悠地说,“以及最后的,蓝龙之毒。”
舒纳维尔退到角落里开始隐形。
“不,别害怕,舒纳维尔,我没有准备剖开你的肚子——现在还没有。”卢克里奥安慰他,不必要地加上最后一句。
“这只是个玩笑,别担心。”伊琳说,虽然她知道这不是玩笑,这只能算善意的谎言,因为最后他们总得想办法把毒液从他肚子里掏出来……
“别废话了,这些我都知道。”卡尔说,定睛瞪着魔法师,一如既往地直接,“既然有办法就赶紧做。”
“你最好用正确的态度请别人帮忙。”
“好吧,得了,麻烦您,公爵大人。成了吗?”
“当然没问题,为公主服务是我的荣幸。但在那之前,”他在这句话上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你向公主殿下坦白寻找这把匕首的真正目的。”
两条龙的表情都变了;卡尔显得阴郁,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的舒纳维尔则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有隐瞒什么。”最后卡尔说。
伊琳知道他在撒谎。
“能够杀死你的武器流落在外,也许还被你曾经的仇敌掌握着,你得知这个消息,却并非在担忧,只是失望,对不对?”卢克里奥指出这一点,“你不像自己说的那么怕死,对不对?”
“这是说好的考验的一部分。”卡尔嘴硬道。
“卡尔,请对我说实话。”伊琳郑重其事地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他高声大喊道,又一下子收住声音,在屋里走来走去。
“是为了一个朋友。”舒纳维尔忽然插嘴说。
“谁让你说话了!”
“可你最后需要她来做这件事。你不能瞒着她到最后一秒。”
“我可以。”
伊琳听够了。
“而你还指责我不够信任你。”她轻声说,“你说需要我,却不告诉我真相。你的确另有目的,对吗?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冠上考验的名头,我就会拼命去做了,根本不要什么理由。你是这样想的吗?”
卡尔张开嘴又闭上了。“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摇摇头,看起来陷入了痛苦的矛盾当中,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别这样,我不想再——”
“瞧,卡尔,事情很简单,”魔法师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你说实话,我就把匕首给你做出来。这也不会比复原提托的剑更难了。公平的交易,不是吗?”
卡尔怒视着他。对此卢克里奥只是耸耸肩膀:“你一直不肯回答我这个的问题,而为皇室服务的魔法师总得确保公主殿下不会受到欺骗。”
“好,你们赢了。但是我只会告诉伊琳。这和外人无关,特别是猫咪跟狗崽。”
卢克里奥忽然笑了:“别再那么叫她。否则我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用你的牙给公主殿下雕一座全身像出来。”
“进屋说。”公主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房间。于是他们又在雨天的小房间里独处了,这样相似的感觉让伊琳胸口轻微地抽疼。
“不,你留在外边,舒。我自己来讲。”卡尔嘟哝着往空气里踹了一脚,然后才摔上门。
“说吧。我准备好了。”她打起精神来面对龙。
一开始卡尔仍旧沉默——他沉默的时候也愈发地多了。
“我想请你最后信任我一次,”卡尔说,几乎是在乞求她,“只这一次。我发过誓不会说出去,直到最终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我不可以违背誓言,绝不。最后一件事,为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就和你订立契约,完全听从你的命令—”
伊琳几乎就要开口答应他了,却在最后一刻冷静下来。
“还记得我决定跟你一起上船之后发生了什么吗?”她说,看着卡尔的脸变得灰白,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并不愿意怀疑任何一个人,包括你。但是你还没有明白问题在哪儿,对吗?你是难以把控的火。你把自己交到我手里,我却弄不清你会不会有朝一日让我烧掉了森林——你明白吗?我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你到底想要什么,卡尔?”
她以为卡尔会像上次那样为她的尖刻摔门而去,留下未解答的疑问。但这一次,龙没有动,仍旧看着她的眼睛。
“你。”他脸上带着一种几近悲哀的表情,“我想要你跟我走。”
无可救药
伊琳几乎能听见脑内思绪热烈地乱窜的声音,自己的声音却从远方飘渺地传来:“……你说什么?”
“我会告诉你,一切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带你去看,到了那儿你就会明白的。”
“不。告诉我你的计划,我再决定要不要去。”
“可我不能,我发过誓。誓言是不能打破的。”
“那么你对我说过的话呢?你同样保证过要听我的命令。”
“这不一样……”卡尔在四周踱了两步,又忽地站到她面前,“帮帮我,伊琳。这是只有你能够做到的事。”
他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无助的表情。但他在掩饰自己的感情时反而蹩脚透了。
伊琳摇摇头,退后一步,然后两步,然后冲出房间。
“我要那把匕首,卢克里奥,现在就要!”她命令道。
“如您所愿。”魔法师说着把面前的箱子一转面向她。
黑色的天鹅绒软垫已经焕然一新,发出柔软的反光。软垫中安静地躺着那把可以屠龙的短匕首。它的刀刃和柄连为一体,朴素而洁白。一黑一白两粒魔晶石嵌在刀刃上,周围刻着古语写成的咒语,刻痕中盈满了蓝紫色的毒液。和古籍资料里不一样的是,制作者还没来得及给它浑身都雕上精致镂空的花纹。
“这么快?”公主愣了一会儿,“你确定这样就行了吗?”
“以御前首席法师的年薪向您保证,质量上乘,功能齐全,原材料纯天然无污染,提取过程安全环保。”他说完喝了一口面前杯子里的东西。
舒纳维尔不知为何正哗啦哗啦地往一只木桶里呕吐,科勒同情地拍着他的背。屋里弥漫着浓郁的紫狐草茶的气味。
“不过假如您再给我半个月,还原装饰花纹也不是问题——”
“足够了。”公主抓过匕首,反身走回屋关上门,决定暂且不去追究他对可怜的舒纳维尔做了什么。
红龙之牙比看起来要沉得多,几乎相当于一整根獠牙的重量。
她回到呆立着的卡尔面前,按住他的胸口,寻找心跳声最大的地方。
龙的皮肤仍然热得惊人,让人疑惑穿在身上的衣服怎么还没有燃烧起来;他的心跳却非常缓慢,像夜幕降临时圣堂的晚钟。他一直看着她。
“这儿。”卡尔握住她找不准位置的手往右移了些。
“很好。”她把匕首的刃尖抵上去,压抑住自己手腕的颤抖,“现在你肯告诉我了吗?”
他摇摇头:“我不能。”
伊琳手上稍稍使劲,刀刃就轻易的刺破了布料和他的皮肤。比人血颜色更深的血液在他的衬衫上扩散成一圈小小的红花。龙牙上有毒,但只要咒语中的毒液不穿过心脏就不会致命——蓝龙会被同样的匕首杀死,但舒纳维尔咬破舌头是不会毒倒自己的。
“现在呢?”她低声问。
“不。”
“为什么?即使我不会再相信你,随时都有可能刺穿你的心脏杀死你,你也不说?”
“我只能让你自己去看。”他的手裹上匕首的刀身,却没把她推开,“我所要求的就只是这些了。”
“你的要求太高了。”
卡尔悲伤地看着她,手开始朝里用力。伊琳感到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带着她将匕首刺入到他的肌肉里去,一点一点地向里推进。
“停下。停下!”她咬着牙想要把匕首夺回来。
“我没法让你相信我,好吧,没关系,那已经不重要了。”他没有停下,“我想我也许……还可以请求你的怜悯。如果这需要付出些什么才能换得……”
“……我说停下!”她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从手指尖到手心再到心脏都火辣辣地疼,“你这疯子!这不是交换,是威胁!”
卡尔松开手,她立刻将那刃尖抽出来。
“我还以为这威胁不了你的。”他轻轻地说,衬衫下的伤口边缘往外翻,已经停止往外渗血了,却仍留下一片骇人的血的阴影。
伊琳浑身发抖,努力让自己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对待信不过的盟友的正确做法应当是转头就走,平静而残忍地抛弃他。
然后公主想起自己也曾从某座了望塔上跃下悬崖,那时候是龙接住了她。
他们是一样的。
“我跟你走。”她把匕首往下滑了些,仍戳在那颗心脏的范围里,“但是如果你敢打什么主意,或者像船上那样乱来,我就——”
“毫无疑问你会的,我知道。”然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笑了,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