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走过一处纪念碑广场,周围只有暮□□临后寥寥几个行人和几只鸽子。卢克里奥忽然停在广场中央,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怎么啦?”她回头问。
“我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他靠近她身边,抬起不拄手杖的左手抚过她的脸颊,手指伸进她耳后的金色短发里。
“我不会呼噜的。”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这么回答。
卢克里奥笑了。
“对猎犬来说,那不重要。”他说,把她拉近自己,同她额头相抵。
祈祷吧,他对自己说,青铜铸的圣象也会倾塌,真理却不会落下。
耳边有鸽群一齐扇起翅膀飞向雨云中去的声音。
维洛一动不动地任他靠了一会儿,浅色的眼睛盯着他,浅色的睫毛微微抖动。
“记住我说的话,维洛,”他说,确保自己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嘴唇,“猫绝不可能像我这样吻你。”
白隼恰恰就是在那一刻落下来的。它飞快振动着翅膀拍打在他头顶上,逼他让开位置,好让它交差。
他叹息一声,不太情愿放弃。
骑士用拳头顶在他胸口上把他推开了一些,转开眼睛,耳朵尖已经红得发亮了。她甩甩头发,让脑袋上的信使跳到她手里。
“学校来的,”她嘟哝着,一边拆信一边摘下白手套放进口袋里,“别告诉我公主又出什么事了。”
然而她可怕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卢克里奥扬起眉毛。
“我要杀了那条蜥蜴,”维洛抬起头来,几乎把信纸捏穿了,“一点也不开玩笑。”
追随
“我说了不行,不许再吃了。”
“屋里的味道越来越大了,不是吗?这是很好处理的。”
“不,别管它,我们可以现在就走。”
“雨还没有停。”
“行了,至少我可以出去透透气。”
公主恼火地走向门口。这条龙有时候真够让人受不了的。她使劲拉开门,眼前却站着一个人。
“啊,好一个幽静雅致的地方,”身着便装的御前首席法师双手叠在手杖上,朝二层的小木屋里看了一眼,“能允许可怜的赶路人进去歇歇脚吗?”
“这里没有其他人了,”伊琳说,“进来。”
卢克里奥拦住了举着双管猎木仓想要杀进屋的骑士:“别激动。瞧,公主殿下完好无损。”
“我闻到了血。”缪勒森中尉阴沉地说,“如果是蜥蜴杀了什么人……”
“是我干的,”卡尔从伊琳身后冒出来,他的领口和前襟上还满是暗红色的人血,“可惜根本没有人愿意感谢我。”他拖长了声调说。
要不是被魔法师拦着,缪勒森中尉就要朝他的脸开木仓了。
“放下木仓,中尉。楼上有一群晕了的赏金猎人,一群死了的土匪。好了,都别停在门口,进来再说话。”
缪勒森中尉放低木仓口,仍和卡尔互相瞪视,比赛谁能呲出更多的牙。
“诸位,你们早就是同伙了,麻烦有点儿同伴意识。”伊琳念叨着插|到他们中间,把两人往前推。
但是缪勒森中尉忽然前跨一步,木仓口一转指向卢克里奥脑袋右边一点的地方。
“这是什么?”她警觉地问。
“那是我们这边的人。冷静些,中尉,”伊琳知道那大概是偷偷窜过去的舒纳维尔,“我来解释……”
卡尔吹了声口哨表示赞赏,望向魔法师:“你的狗崽居然能看见?”
“不要用那种词称呼别人!”
“这不公平,是她先叫我蜥蜴的。”
“你急着找死的话,这里边有一颗子弹是留给你的。”缪勒森中尉的木仓缓缓转向另一个方向,像在跟随一个看不见的猎物,“我能闻得出来这儿还有个人……或者别的什么鬼东西。”
“先别开木仓,”卢克里奥说,按下她的木仓管,“这应该就是那位十年前就躲在暗处的朋友。舒纳维尔,我猜?”
隐形人逐渐从空气里浮现出来。卢克里奥面不改色,但缪勒森中尉明显被他的衣着品味震撼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舒纳维尔不太开心地问。
“帝国御前首席法师兰希尔·格洛斯特,”卢克里奥用的仍是他在三一学会的假名,省掉了另外几个头衔,“有幸曾受殿下委托找回她的记忆。这位是城市护卫队中尉维洛·缪勒森。”
舒纳维尔清了清喉咙,握住他的手。“舒纳维尔,”他搜肠刮肚了半天自我介绍的用词,最后只说,“……蓝龙。”
“我那老姐姐的儿子,”卡尔懒洋洋地补充道,“生在一个叫舒纳的村子附近,所以就叫这个名字了。”
“你们不是堂表兄弟?”伊琳发现自己一开始就是这么认定的。
“我是他舅舅,不过没差多少。他只比我小二十岁。”
卢克里奥这时已经走到火边,从容地摆了摆手,让火焰烧得更旺了些。
“我们接到了信,殿下,现在是来接您的。原谅我们来得晚了,”卢克里奥开合着手掌去烤火,“雨太大,夜路不好走。”
“我看见你们有马车,太好了。我希望能尽快上路——”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卡尔说话了,口气越来越像个恶棍,就差没蹲下来拿着短刀剔牙了,“我的计划都叫你们给搅了。”
伊琳叹了口气。
“帝国的御前首席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我早跟你说过。”他耸耸肩,“随时能找到公主殿下,以及不让其他人找到她,这是我作为这支队伍里的魔法师的基本职能。”
“是这样吗?那么你带的狗崽又——”
“卡尔,”伊琳迅速打断他。
缪勒森中尉的木仓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脑袋。
“你知道骑士负责屠龙,我早跟你说过。”她冷冷地说。
“哦,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从还没当上骑士的时候就在梦想这一天了?”卡尔直视着她,“屠龙,嗯?杀死巨龙获得荣耀,闯进龙穴获得财富,拯救美人获得爱情。所有读着那些高尚的屠龙者的故事成长为屠龙者的人渴望的不就是这些吗?你又有哪里不一样呢,狗崽?”
“卡尔!”
“放下木仓,维洛。”卢克里奥说,“你现在杀不死他,还会伤到公主殿下。”
一道莹绿的光从缪勒森中尉眼睛里闪过,随即她右手指环狼口中的瞳角石也亮起来;两束光都很快消逝了。她一言不发地收起木仓,表情却更加可怖。
卢克里奥把骑士拉到自己身后,向公主微微躬身,“我们一直是您忠诚的追随者,殿下。但是很遗憾……您的龙似乎还认定我们是敌对一方。”
“中尉,我向你道歉。”伊琳把龙往屋里推,“我会跟他单独谈谈的。”
她摔上门,转身准备跟卡尔好好探讨一下该怎样尊重同伴的问题,但是他的表情让她暂时改变了主意。
“你是怎么了?”伊琳从没像现在这样看见过这条龙如此阴沉而沮丧。
“他们来干什么?他们的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瞧,你有帮手,我也需要帮手。”
“一条龙不够吗?”
“除非你能独自找到那艘沉船,一口气飞过去再潜进海里找到匕首捞出来,我就把他们打发走。”
“那是一个屠龙者。”卡尔说,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我见过好几打屠龙者,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我变成人形的时候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一旦知道我是条龙,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朝我举起剑。你们叫那种人骑士,我只会叫他们屠夫罢了!我是想要信任人的,伊琳,但她亲口说过两遍自己是为了屠龙——”
“听着,卡尔,在这世界上我很少有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他们绝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些东西才帮助我的,也绝不会为了那些东西就杀死你。我不要求你向谁低头,至少把他们也当作你的同伴来尊重——”
“朋友。那我呢?”
他在嫉妒。伊琳意识到这一点时咬住嘴唇。
“我算是你的朋友了吗,还是别的什么?”他追问。
“同盟。”伊琳谨慎地说。她不能动摇。那是错误的,致命的。
“噢,是的,所以你还需要其他人来牵制我。那么就这样吧。”他说,“我知道了。”
“你以为我在说谎?”
“不。我只是觉得你根本不需要召唤我。你有你的朋友们就够了。”
“同盟也是很重要的!”
“也很重要?”卡尔愈加暴躁起来:“我难道不比他们更重要吗?我不单是为了与你结盟才帮你的,伊琳。你救过我,因此我想帮你。我的目的难道不比他们更单纯吗?”
“在我看来,不是。”她现在真的生气了,“你说屠龙者有不高尚的欲|望,那么你呢?每一次你接近我的时候怀抱有什么想法,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是真的目的单纯,还是别有所图?”到现在她依然记得另一双手触碰她强迫她时自己曾感受到的恐惧。而龙,龙的力量是人的无数倍。
伊琳感到无力。她感到无力的时候只能用愤怒支撑自己。
“别有所图。”卡尔低声重复这个词,“你认为我别有所图。”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不就是以为,”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不在意是不是会被外边的人听见了,“我和普通的乡下姑娘一样容易讨好吗?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卡尔格雷戈古依尔。我仍然是帝国的公主,即使穿着长裤也不会改变。我说过很多遍,现在就让我再说一遍:假如你没有那样的企图,就请和我保持距离。”
卡尔后退一步。他的表情又变了,像个陌生人在看着另一个陌生人。
“好吧,遵命。我会记着自己的身份的,”他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词,“公主殿下。”
说完他拉开门大步走出去了,留下公主独自站在原地。
航行
冷战拉开了帷幕。
很自然地,缪勒森中尉站在不妥协的伊琳公主这一边,舒纳维尔则站在生闷气的卡尔那一边。卢克里奥作为一个毫无廉耻的骑墙派,既负责给公主做心理咨询,又一路与品味脱俗的龙相谈甚欢——至少给他做各种记录是做得很欢的。
卡尔在雨停后直接飞走了。结果那天晚上他们又在龙骨港的码头找到了他。
伊琳并不承认自己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即使魔法师告诉过她龙不会跑远,因为他没有要求终止约定的计划。
“您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这是良好交流的第一步。”卢克里奥在去往港口城市的马车上对她说。
“结果并不怎么样。”她望着窗外。
“因为理解是第二步。”
“说得轻松。”她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不理解。
马车没有在镇上停留,而是直接趁着夜幕把他们送到码头,在那儿一艘即将起航的私人渔船正在等待他们。
伊琳拉紧斗篷上的兜帽,
“现在就走?”
“怎么,您改变主意了?”
“不,可是……”
“如果您担心的是蜥蜴的话,”缪勒森中尉翘起大拇指往身后一戳,“他就在附近——大概那个方向。味道大得很。”
伊琳拿中尉作掩护,移动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过去。的确,卡尔站在暗处,背靠着仓库的墙面。
“别管他。既然来了,那就是要上船的。不然还能干嘛,目送咱们出海?”中尉嗤了一声,“那倒是比较省事。”
伊琳踏着跳板走上船,跳到甲板上时回望了一眼码头。卡尔从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走出来,一步一步迈向这条船。
然而当他上了船之后,就没有人能找到他了。伊琳一度怀疑是舒纳维尔把他藏了起来,但理论上来讲这是行不通的,而且舒纳维尔一直呆在底下的船舱里,回答魔法师无休无止的问题,非常受用地侃侃而谈。
他们几个人一起挤在一间水手住的狭小房间里。缪勒森中尉被他们长时间不知所谓的问答弄得心烦意乱,半夜到甲板上游荡去了。伊琳睡不着,也跟着她爬出了船舱。
水手们都在休息,大副和舵手在上方的船长室里,甲板上除了她们没有第二个人了。但当她的余光扫过时,一个影子正好消失在煤油灯的光线之外。
“看起来这次蜥蜴他终于惹您认真发火了?”缪勒森中尉说,“可您似乎还没有觉得开心。”
“发火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伊琳双手交叠撑在船舷上,“我不想让事情变得太复杂。但结果是,这样反而更复杂了。”
中尉则反身坐上去,丝毫不担心被甩到海里。“我一直觉得他不值得信任,”她哼了一声,“出于猎人的本能,我猜。”
“他帮助过我,救过我。如果他不怀好意,他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伤害我,”伊琳还记得那条龙睡在她身边的样子,“但他并没有。”
“我糊涂了。您在为他辩护?”
“或许吧,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