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德雷克被绕晕之前,二楼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你玩够了没有?赶快解决他,行吗?”
这是昨晚上闯进来的男人在说话,同时那双金色的眼睛再次出现在黑暗中,只不过小了很多,像是正常人类的尺寸了。可老德雷克知道那绝不是人类。
他没有犹豫,朝着那双眼睛开木仓了。他一定打中了目标,因为那家伙哀鸣起来。
“嗷……”
“卡尔!你还好吗!”另一个声音属于那本该被他的兄弟们留作玩物的女人,“玩弄猎物之前你得永远记住先缴械,舒纳维尔!”
然后老德雷克手里的前膛木仓就飞出去了。
“还好,眼睛进了点沙子。”那个被他打中了的人(或者其他什么怪物)像个不耐烦的孩子一样哼哼起来,“真糟糕,现在我饿了。”
老德雷克从小到大没有相信过龙的传说,却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看见了一条真正的龙,一条身躯几乎塞满了这座二层小楼,鳞片发出暗红色光泽的巨龙。它的一根獠牙有自己的手臂长,张开的嘴里可以躺得下两个自己这样矮小的人。
老德雷克加入匪帮以来从未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但在那一刻他是后悔的。他非常后悔没有把猎木仓的子弹留给自己。
怪物
伊琳轻轻转动门锁打开了门,走回猎人们的房间。
屋里的蜡烛还亮着,三个成年男人躺在地板上,只有那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脸色苍白地缩在墙角,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走近。
“你全都听到了吧?”伊琳问他。
他很快地点点头。
“别害怕。你叫什么名字?”
“……瓦尔德,小瓦尔德。”
“很好。我有些事情想问你,瓦尔德。”公主伏下身直视他,“你们不是普通的猎人,对吗?”
他沉默一会儿,摇了摇头。“赏金……赏金猎人。”他说。
“说下去。”
“我们听说附近有土匪,军队一直找不到,就跑来看看,找到了这里……我爸计划好了昨天晚上先抓住店主,但是你们来了……”
伊琳了然地扬起眉毛。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几个猎人看不出来这间偏僻的旅馆有问题,以及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公主失踪了的消息。真正在山林里游荡的人是很少关心这类消息的。
“隔壁那十一个人我能一块吃了吗?”卡尔探头进来。血从他的下巴上淌下来,小瓦尔德叫起来,往墙角里缩得更深了。
伊琳站起身。“不,留给这些猎手去交差吧。”她说,“擦擦你的嘴。”
“这几个也不能吃?我还以为是留给舒纳维尔的。”
“不公平,为什么我只有四个人?有一个还没长大。”
“你刚才可是吃过兔子的!”
“一个人都不许再吃了。”伊琳说,“你们有能改变记忆的魔法,不是吗?那时候我的记忆就是被改变过的。”
“说到这回事,我一直忘了问,”卡尔拎起一个猎人的手臂,拿他的衣袖擦掉嘴角的人血,“你什么时候会改变记忆了,舒纳维尔?”
“我不会。”舒纳维尔的声音说。
“那是谁消掉了我的……”
角落里那只空酒罐悬浮到吓得缩着脑袋的小瓦尔德上方,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发出吓人的哗啦一声。男孩垂下头,晕了过去。
“通过硬物对头部的精确打击,”舒纳维尔说,听起来还有些骄傲,“可以消除一天之内的记忆,误差范围前后半个小时。我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包括对刚才这几个人。”
“等一等,”伊琳摸着自己的头顶,“也就是说你十年前对我也是这么干的。”
“……不是。”舒纳维尔略一停顿,接着坚决地否认。
卡尔笑起来了,他的牙齿上都是血,完全符合一个十足的食人魔的形象。
舒纳维尔的脚步声远远地绕开他走向门口。卡尔随着缓缓转身,在那脚步声狂奔出去的时候也追了过去。他们从二楼打到楼梯下,门外一片嘈杂。
伊琳一个人站在横七竖八昏倒着的猎人们中间叹息一声。
窗外是浓重的黑夜,雨声听起来小了些,到早晨就会天晴了。她仍旧感到胃里有些难受,不知是不是因为恶龙刚在她面前吞了一个活人——她刚才转开了头,虽然在一片漆黑当中她什么也看不清。
从隔壁房间里飘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努力不去想象里边是一种怎样骇人的情景。唯一可以呆的地方就是楼下,所以她举着烛台走下楼。
“先生们,可以麻烦你们安静一会儿吗?”她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说。
卡尔腾地直起身,打了个响指让火盆中的木炭重新燃烧起来。
“这边请,殿下,”他清了清嗓子,朝她伸出手,“你想休息吗?里屋有一张床——”
舒纳维尔从背后偷袭了他,撞得他整个人扑倒在地。
“厩舍里还有几匹马,舒纳维尔。”伊琳觉得头又疼了起来,“别把鞍子剩下就行。偷马贼可不会放过马鞍。”
舒纳维尔瞪大眼睛看着她,没等她说第二遍,他就重新隐没在空气里。里屋通向后院的门打开又关上,最后安静下来。
伊琳松了口气。
卡尔从地上站起来。“我也还很饿,”他不开心地说,“要是你早说马可以吃……”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两匹瘦马身上的骨头比肉多。况且你也已经吃过一个人了。”她避开地上的血迹,绕开火盆,走向里屋。
“我不是抱怨,但是这人的肉可真难吃,”他咂咂嘴,跟着她往里走,“不如啃马骨头。”
“人,卡尔,不是用来吃的。”
“有时候人也会吃人。”
“人也会杀人。但人永远不应当被当成家畜。”
她坐到那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头床上。床铺看起来挺干净,只是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可以忍受。她把枕头翻了个面准备躺下,却发现卡尔也坐到她身边。
“你在这做什么?”
“守着你。”他理所当然地背靠着床脚那面墙。
“我不需要,”她想起龙的金币,猛烈地摇摇头,“瞧,你也可以休息一下,我看见角落里还有张熊皮。”
卡尔思考了一下,走到角落里拖过熊皮来。伊琳以为他会把它铺在床角,但他却张开那熊皮整个一起盖到了她头上。
公主从温暖的重压里挣扎着探出头,大口喘气,这才发现她觉得身上的重量大得出奇的原因:卡尔也伏在上面,双手撑在床的两侧,几缕不算长的头发垂下来擦过她的脸。
“下去,”她说,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足够严厉,“我不是你的金币。”
“我也不是瞎子,”他说,甚至还饶有兴趣地低下头打量她,“要我说至少得是红宝石——你的脸快跟头发一个颜色了。”
她能闻到龙炽热的气息,还有一丝血腥味。
“下去!”
“晚安。”卡尔最终很浅地在她的额头吻了吻,在她掀开熊皮跳起来追杀他之前吹熄了蜡烛,逃到黑暗里去了。
伊琳并不准备放过他。她咬着嘴唇想一鼓作气撑起身体,但是闭上了眼睛之后就再也没法睁开了。
她也许睡了几个小时,又或者一整天,很难说,因为没有梦境,而她再次睁开眼时四周仍旧是漆黑的。
只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浮在空中看着她。
她努力坐起来,张开嘴想说话,然后才意识到那不是卡尔。
一只手从空气里伸出来捂住了她的嘴,力气不大,至少没有捏碎她的脸。那手很冷,是不属于会喷火的龙的冷。
“不要说话。”舒纳维尔说,“我要问几个问题,你要回答我。”
现在伊琳完全清醒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你给了他名字,”他接连不断地问下去,这一次声音里的敌意要多于好奇,“为什么?他变得不像自己了。他的确喜欢人类的女孩子,可你不一样。你究竟是谁?你有什么打算?”
伊琳点了点他掐住自己的手。舒纳维尔微微松开了手。
“你自己说过的,记得吗?”她说,直视他的眼睛,“我不是仇敌。”
龙没有说话,仍旧表情阴沉。
“你还曾说我不会受到伤害。”
“因为那时只有你可以帮助他——”
“这一点现在也没有改变。不同的是,他也在帮助我。”
“我不相信你。”
“为什么?”
“他受到过欺骗。我找了很久,又等了很久,他才——”
“被我放了出来。舒纳维尔,你相信他吗?”
他点头。
“如果你了解人与龙的契约,就会发现这是一桩互相托付性命的交易,是双方都要慎重考虑的事。不仅是我选择了他,同样是他选择了我——现在我要完成的的也是他的考验之一。”公主说,“我要借助龙的力量。借助,而不是抢夺。我,布兰恩德班王朝的皇女伊琳,可以在任何时候向圣光之父起誓我的诚实。”
舒纳维尔把手收回来。
“卡尔这个名字也不是我给他的。只是叫起来方便些罢了。看起来他的接受度良好,嗯?我想你应该更相信他的品味,”伊琳斟酌着加上最后一句,“各个方面都如此。”
她避开了隐藏问题,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房间的地板上一阵响动,好像有一扇门被顶开了。卡尔从活板门下边丢上来两个沉甸甸的麻布袋子,兴高采烈地爬上来。
“下面的确没人了。我喜欢匪帮,他们总把抢到的东西堆在一起。你打劫他们也永远不用担心会被谁派队伍讨伐,打扰你睡觉。哈,三四千戈亚金币!还有一大堆银的和铜的。”他说着点上蜡烛,这才发现有哪儿不对劲。
舒纳维尔已经若无其事地靠着墙坐在床沿,离她远远的了,但卡尔还是皱起眉。
“嘿,舒,我叫你守着她,没叫你吵醒她。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伊琳说,“我们聊了会儿天。”
来路
卢克里奥坐在壁炉前的单人沙发上翻阅自己的笔记。
调查工作在第四天告一段落,但困扰他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这个魔法阵太诡异了,处处充斥着偏门到了极点的组合方法,其中体现出来的目的也令人生疑。
他们抓到了龙这样珍稀的生物,绝不可能只抽取它的魔法力。让他特别在意的是“控制”和“储存”的部分。控制龙的实验失败了,从最初设计的时候就留下了错误。可是“储存”什么?对此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还有,到底是谁设计的法阵?不是三一学会的人,当然。被法监司禁止的用法有二十多处。他见过为路易辛家服务的魔法师,两个循规蹈矩的研究员,除了私自摘除手环和支持叛党以外从不触犯禁忌,绝不可能写出这样胡来的法术。
维克多公爵在资助魔法研究方面并不吝啬,对此心怀感激者也不在少数。但是他们大多都在三一学会的系统内工作,真正站在叛党一边的人非常少。
无论是谁设计出来的,他都绝对是一个顶尖的、漠视规则与道德的魔法师,与路易辛家或是弗利斯莫兰家有关。战后他们逮捕过这样的人吗?更大的可能是他逃脱了,因为被捕的魔法师当中从未有人提到过城堡地底封印的龙。
那些资料不在手边。他向后靠,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曾经读过的处决名单和相关卷宗。
他太过专心,直到夹住鼻梁的眼镜被取了下来,一件披风覆到他身上,才意识到房间里进来了其他人。他低下头,对那件看起来很熟悉的披风眨了两下眼睛。
“啊,原来你没睡着。”维洛像风一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打扰你了吗?”
“从来不会。”他抓起笔记本写下几个名字,再用笔划掉,“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弯下腰,忧郁地用双手捏住他的耳朵:“你什么时候变回猫去?我想它了。”
“……变‘回去’,”他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变‘过去’。有了新宠之后终于厌倦这个老瘸子了?”
“没错,”她爽快地承认了,放开他的耳朵,拿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脑袋埋下去,末了叹息一声,“你当猫的时候摸起来比较舒服,胡子也不扎人。”
“我知道自己没法弄明白这世界上的一切,却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你会搞得我嫉妒起我自己来了。”他倚靠在她的臂弯中间,再次闭上眼睛。那身衣服下依稀透出来的温度要比面前劈啪作响的壁炉更暖和。
“现在听着,别激动,”她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找到简妮公爵夫人了。”
他睁开眼,感觉好像被迎头泼了一桶冰水一样清醒。
“你在……”他握紧拳头,用拇指指甲掐着食指的指腹,克制那股熟悉的火一样灼烧的焦虑,“这两天你一直在调查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