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途异常顺利。联邦境内的最后一个晚上,队伍停留在离国境线不远的镇上休息。士兵们冲到酒馆的酒窖里去,开了老板珍藏的一桶酒,看起来打定了主意要用莫特诺南部沿岸产的最好的果酒把威特拉尼亚人灌醉。
没人有意见,就连缪勒森中尉也拉开领口卷起袖子准备喝到底。不过在那之前,她把猫交给了伊琳。
“帮帮忙,厄尼斯,带这胆小鬼上楼吧,它会给吓着的。”中尉说,举起猫放在她肩上,对她使了个眼色,用口型很快地说,“呆在楼上,锁好门。”
说完后她就转头加入了那群喧闹的酒鬼。
“如果他们的所有士兵都是这个样子,我们三天就能从国境线打到纳迩。”上楼梯的时候伊琳自言自语。猫闭着眼睛在她肩上呜了一声表示赞同,听起来更像是梦呓。
“天哪,你太沉了。”她觉得整个左肩都在发酸,于是举手戳了戳猫,“我已经把你带上楼了。现在下来,我不是你的交通工具。”
她撇下嘴角,想起那条致力于成为她的交通工具的龙。事后想来,卡尔的手臂和胸膛都很结实,沉重有力,跳跃和飞翔的时候却像是一片羽毛。
逆光的身影和那双透彻的金色眼睛又在她脑海里浮出来。伊琳摇摇头,让视线聚焦在眼前的走道上,把脑海里的那影像挥散了。
猫没表示异议,这时已经轻巧地跳了下来,领着她往房间走去。
“看见你行动这么敏捷真不适应。”伊琳喃喃自语。就好像鱼长了两条腿在地上跑似的。“正好,趁这个时间,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
身后响起轻而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正小跑着接近她。伊琳转过头,但还没看见人影,她已经被拦腰抱住,半拖半扛地扔进了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丹斯基反过身把她按在门上,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下摆,用膝盖强迫她分开腿。她无声地尖叫,拼命捶打他,想把他推开。全是徒劳,因为她的力量太小了。男人毫不在意,用嘴咬开她的领结,呼吸喷在她脖子上,让她汗毛直竖。
猫在门外大叫着,疯狂地抓挠门板,但很快那声音也消失了。
丹斯基已经拉开了她的衬衫。看到束胸衣时他愣了一下。
“女人?”他说,黑暗中他的表情一半是迷惑,一半变得更加凶狠,“……我不信。”为了确认这一点,他的手往更下方伸去。
伊琳碰到了口袋里装着的某个硬邦邦的小东西。她想也没想,伸手把它掏出来,用尽全力对准男人的眼睛划过去。
丹斯基惨叫一声,捂住脸退开了。
伊琳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那是她玩牌时赢来的战利品。联邦军三级军功勋章上的铁质四芒星血淋淋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蘸水笔
手指上残留着金属割开人血肉的触感,伊琳几乎拿不住那勋章。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刺瞎丹斯基一只眼睛,但这个人依旧死抓着自己的上臂不放。房间太黑了,他的脸又藏在手掌后边,因此她使劲去踹他的要害,可惜一脚踩中了他的肚子,另一脚也只踢到他的大腿。她想这只是耽误时间,于是飞快地扭身去摸门把手。
门被她拉开了一条缝,可丹斯基一脚踢上门,手从身后绕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拖了回去。
他拧住伊琳的右手。“勋章……你竟敢用莫特诺的……这是莫特诺联邦军的勋章!!”丹斯基上士的声音扭曲了,“你是个骗子。你用的身份是假的!女人,你是谁?!”
但伊琳喘不过气来,更没法说话。在本能的驱使下她拼命想要掰开扼住自己脖子上的手,但那手纹丝不动,像钳子一样卡着她的血管和气管。她逐渐开始喘不过气来,五感融化成模糊的一团黑雾。
有人敲门。丹斯基刷地扭过头,整个人静止住了。
“上士先生,”一个男人在门外说话,腔调里带着浓重的帝国南方口音,“在我把缪勒森中尉叫过来之前,请你放开我的同僚。”
是科勒·达托雷。
丹斯基愣住了,似乎弄不清对方的意图。趁他犹豫的瞬间伊琳终于掰松了一点儿他的手指,大口呼气,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科勒推开了门。走廊上昏暗的蜡烛光线让伊琳感到清醒和一丝安慰。
“不要过来,”丹斯基说,声音里透着慌乱,“不许……不许……否则我……”
“别做傻事。我们不妨来做个交易,”科勒站在门口说,像背书一样呆板,“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而你也并不知道厄尼斯是……是个女人。”
“为什么?”
“因为皇家工程学院,”伊琳拼命张开口说,“……不收女性。”
科勒点头:“皇家工程学院不收女性。厄尼斯只有装成男人才有机会入学。”
丹斯基很久没有说话。“凭什么要相信你们?”他最后说。
“考虑一下,如果把这事说出去,会给联邦军丢多大的脸。他们会怎么对付你?”科勒说。
“……你们没有证据!”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吗?”伊琳说,“他们知道你是什么人。想想看吧,他们甚至不愿意跟你一起洗澡。”
这戳到了丹斯基的痛处。他缓慢地放开了手,向后退了两步,颓然跌坐在地上。
伊琳冲向门口。她仍有些脚下发软,脑袋发晕,浑身发冷,但科勒过来想要搀扶她时,她还是摇头拒绝了,自己给自己拉上领口,系好腰带。
猫从门外跺进来。它抬头探询地望着伊琳,见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大碍,于是继续朝里边走去。它站在丹斯基身边,歪头打量他流满了血的脸和被四芒星划出的伤口,忽然抬起爪子朝他脸上一顿猛抓。
上士惨叫起来。“该死的畜生!”他起身扑向前去捉它,但猫已经窜回门外,跳进了等待在那儿的骑士怀里。
“伤得不轻啊,上士,”缪勒森中尉不知从何时上了楼,这会儿冷漠地揶揄他,“真抱歉。可你要明白,随便逗猫是会惹麻烦的。”
黑猫舒服地缩在她的臂弯里打了个哈欠,脑袋枕在爪子上。
“来吧,丹斯基上士,”中尉走过去,扯着他的上臂将他提起来,“咱们去找卡沃先生给你瞧瞧伤口。小事儿,被猫抓伤而已。希望那群混球给咱们留了点儿酒。哦,我不是故意的,你得小心看路。”她让丹斯基的头在门框上狠狠磕了一下。
等到伊琳再次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了另一个灯光明亮的房间里的床铺上。床单很潮湿,还有股霉味,下边垫的是稻草。
猫盘着尾巴蹲在矮桌上舔它的爪子。科勒站在门旁边,有些紧张地盯着她,仿佛害怕她会发疯似的。
“谢谢你,科勒。你……”伊琳说,努力想找个话题,“你的莫特诺语说得很棒。”她甚至从没见过科勒·达托雷一次说那么多话,而且如此顺畅。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打开给伊琳看。
“格洛斯特先生。”他说着指了指仍旧沉浸于舔爪子的愉悦里的猫。
那张纸上用潦草的笔迹写着莫特诺的常用语,跟科勒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差。只有最后一句话他没来得及念出来。
“哦,我该想到的。”伊琳干笑了一声,“下去跟他们喝酒吧,我没事。你有纸和笔吗?”
他从箱子里翻出信纸、蘸水笔和一瓶墨水摆在猫身边,对伊琳和猫点了点头,拉开门出去了。
伊琳照中尉的吩咐反锁了门,然后重新倒回床上,侧躺着,闭了一会儿眼睛。她胃里的恶心感盘桓不去,冷冰冰黏糊糊的,像那枚还被捏在手里的勋章上的血。
她觉得无力又愤怒——愤怒于自己的无力。一个十三岁以后连偷偷练习剑术也不被允许的公主,转动手腕只是为了写字、刺绣和弹琴。现在她的手背手腕上也全是红色。丹斯基去抢勋章时把那些血抹得她满手都是。
她干呕一声,又咳嗽起来。
别想那些了,她告诉自己,然后揪起床单把手上和勋章上的血迹擦掉。真是讽刺,谁会想到竟然是莫特诺的军功勋章从莫特诺的军人手里救了威特拉尼亚的公主一命?
“你想要什么?”她问那只猫,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起初你毫不犹豫地答应帮我时我就问过很多遍。可你从来只告诉我一个答案。”
猫终于把爪子放下了,歪着头看她。
“‘您会看到的,殿下。’”她低声重复那句话,“你看起来什么都不关心,实际上同样也有渴望得到的东西。为此你像个赌徒一样把筹码全押在伊琳公主身上,对不对?”
她知道卢克里奥不在乎金钱,不在乎名望,更不会在乎权力。也许他想要重振他的家族。但伊琳不可能给他,安塞尔也不行,就连皇帝陛下自己也做不到。除非圣光之子高举的利斧调转方向,让金焰树家族的帝国一夕覆灭。
猫把蘸水笔往伊琳的方向推。伊琳翻了翻眼睛,趴在床上艰难地伸手去帮它拔开笔帽,打开墨水瓶往里蘸。
猫朝她一躬身,尾巴卷住笔开始写字。那只鹿首戒指不见了,大概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它写得很快,让伊琳忍不住怀疑那条尾巴里其实是一根长得有些惊悚的手指。
“我了解您,殿下。”这是它的第一句话。
伊琳又开始揉自己的眉心。“如果你真了解我,就会知道我能给的承诺是非常有限的。我做的事情全都是冒险,或许最后我会……一无所获。”
“不会的。请耐心一些,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比方说您的安全。”猫写道,“至于我的请求,我发誓您能够做到,也会愿意去做。您很快就会看到的。”
“什么时候?”
“您跟我们回格洛斯特城以后。”
伊琳觉得她被骗进了一个局。而接下来的五天,在惊心动魄地混过好几轮检查关卡,马不停蹄地换乘邮车和火车,自西向东横跨帝国,最终站在格洛斯特城西区的街道上之后,她的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
格洛斯特是个古老富庶的城市,雾海省的心脏,瓦罗埃河上最重要的港口。三天三夜也列不完在这座城市里出生的诗人——这还仅仅是诗人的部分而已。
但西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西区是工业区。
庞大的工厂在这里随处可见。路面是由沙石铺成的,缺乏维护,早就变得坑坑洼洼。人们不论粗胖或瘦弱,穿的大多是或深或浅或褪了色的蓝色亚麻工作服:最廉价的布料和最廉价的染料。空气里有一股刺鼻的,几乎肉眼可见的煤灰味。时常会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轰鸣,仿佛那些厂房里塞着一头垂死挣扎的枢鲸。
缪勒森中尉领她钻进隐匿的暗巷,站在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前。
“这是什么地方?”公主拿围巾捂着鼻子闷声问。刚才路过前门边时她隐约注意到门牌上绘着城徽,一朵深蓝的鸢尾花。
“一个藏身的好地方,”中尉将门把手逆时针拧了六圈,又顺时针拧了两圈,咔嗒一声打开了锁,推开门,“您会看到的。”
蓝鸢尾花
两个人和一只猫穿过一间小厨房,来到屋子的走廊上。
“来吧,您可以先见见孩子们。”缪勒森中尉说。她的语气和表情太骄傲,伊琳忍不住略带惊异地扬了扬眉毛。
“孩子们?这么说还不止一个孩子?”她意味深长地对着猫缓缓摇头,“真有你的。”
猫张开嘴发出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打了个喷嚏。它浑身抽搐几乎要滚到地上去,伊琳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它是在笑。
中尉眨了两下眼睛。“什么?哦,不是的,不……别笑啦!”她报复性地狂揉猫的脑袋,结果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那些孩子是这儿的学生。”
就在此时,圣堂的钟声敲响了整整十三下。
一大群孩子从门后边冲进庭院里来的时候,伊琳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海中无数股龙卷风包围了的帆船。他们扑向中尉,欢叫着一个一个轮流拥抱她。
“中尉!你有两个月没来了,你病了吗?”
“中尉!我学会缝自己的裙子啦!”
“中尉!萨沙打我,我把他揍得掉了一颗牙!”
“中尉!我捡到了亮晶晶的小石头,送给你一颗!”
“中尉!格洛斯特先生为什么没有来?”
“就在这儿呢,瞧,让我来介绍——”缪勒森中尉说,像举一顶皇冠一样把猫高高举起来给他们看,“——格洛斯特先生!”
孩子们欢呼起来。
她把猫放低了些,让他们争先恐后地用抚摸向它表示欢迎。受到魔爪袭击的猫只是眯着眼睛逆来顺受地接受这一切。它还微微甩着尾巴,看起来并不感到厌烦。
“它也叫格洛斯特先生?那格洛斯特先生怎么叫它?”
“它也有黑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