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王笑意愈深,竟然带了几分戏谑。
戏谑?檀渊颇感奇异。
玄衣的女子起身踱来长袖洒然的擦过他右肩忽然一顿,青王侧脸右手点上他肩膀,得来对方的猝然一僵。帝少姜脸上的笑意倏忽化为冰刃一般的寒厉。
“‘螟蛉有子,蜾赢负之。’”
青年疑惑的侧头,比他矮了一截的青王殿下低笑了一声,不尽讽然。
“今日之父子,明日之手足,妻妾所出又如何?非我族类者多矣。这天下闹出的家庭丑剧还少么?没有绝对的不可能。”
枕边睡的不定是伴侣,口呼的儿子不定是货真价实的种。这世上,有多少男人某天早上爬起来却发现,父子非父子,妻儿非妻儿?
明信薇想要,自然能办到。玩弄一国之主的血脉,当是儿戏一场。
青王殿下脸上的表情退潮一般散去,撤手退开几步,视线突而凝了窗外一眼,檀渊仍感震颤。
“颜烬阳,你打算在外面站多久?”沉默中帝少姜突而冷淡出口,檀渊猛然转过头目光阴冷的定向门口。
门外过了片刻才有人推门而入,显然来人曾有犹豫。一袭流云织锦玉白华服的公子立在门口不远处,神色淡淡含笑,“失礼了。”
帝少姜冷冷瞥了他一眼,“看来你有事找我。”挥手转目又对上若有所思的下属,“先下去,该做的事照旧。”
檀渊应了声,垂目行出。
“少姜刚才的话,烬阳受教了。”公子烬阳脸上笼了月光一般的笑颜,带了熏人的温度。类似于调侃的语气。
“是么?”玄衣的女子绕着书架行了几步,随手又抽了本札记打量。“来找我什么事?”
“故意让我听到那些话,不怕我别有居心么?”他不答反问。
“别有居心?”对方睨了他一眼,并不打算绕圈子,“颜烬阳,先来后到的道理你不会不懂,说别有居心还太早。”
“是……”颜烬阳顿了顿,“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分心也吝啬。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表情仿佛还在昨日,现下却已是十分淡薄的模样。少姜在想什么?”他靠近她,低垂的眼睛如一汪月夜下的水,“我可以帮你。可以真真正正信任我一次么?”
那女子狭长的眼里便如结晶一般折射出熠熠的光彩,最深处却涓涓流淌着冻彻骨的暗流。
“我知道你的本事。”颜烬阳一侧的脸像隐在暗影中连轮廓也开始模糊,“没有我,你想得到的最后依然能得到,但是我也知道,你从不惜任何利用。你不会拒绝我。”
“我当然不会拒绝。”她冷淡的出口,细细的眼尾微扬,瞳中流泻出趣味的暗色,“我为什么要拒绝?”
“然,主动送上门的东西未免有轻贱的嫌疑。”她笑,“且,我并不是个一心一意的人。”其一,倒贴的行为会将之本身的价值大打折扣。其二,她现下还没有兴趣去挖掘这人的秘密,但难保能容忍到永久。自发的靠上来缩短距离,这人难道不知危险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潜在的威胁,她向来不会留情。
“不过迟早。”颜烬阳神色自如,淡淡的眼波有轻微的涟漪散开,“你不登上那个位置,我的别有企图便永远没有机会实现。所谓先来后到,正是如此……政治是场疯狂的赌博,我压了赌注在你的身上,至于什么时候会被看透,那是无法消泯的风险,自古成败难尽如人意,我只是尽力实现自己的愿望罢了。”
“不错的回答。”帝少姜垂了双袖踱回案边,室内幽幽两道人影停滞墙上,待一阵窸窣风声过后,她半敛的眼将视线凝在虚空中一点并未看他,“那么,颜烬阳,你有什么资本?”
“臣,毕竟是天子门生,且为右相长子。若站在殿下身后,不无助益。”
“是么……”玄衣的女子凝然的表情陷在某种思虑里,静滞了半响终于回过神来,她冷淡的勾了笑纹,漆夜一般的眼睛是俯瞰的冷冽,“处心积虑的过程往往比单一的结果更有意思,或者你无所遁形,或者我节节败退,这样看来,你的确还有些价值。”
淡黄的光晕里,青王转过脸来,晦暗不清的表情里带着某种了然,“以退为进。你想争取时间韬光养晦蓄力待发,你对那个位置也有兴趣?”
“不。”华衣的公子摇头否定,“我对那个位置从来没有野心。”颜烬阳微微一笑,微弱的纯华溢出某种脆弱,“我想要的,从来不是它。”
一瞬间的沉默。
颜烬阳是个不能以常理审度的人,但也绝对不是个无害的人。
他在试图揣测她,或者自以为是的认为已经看透她。
这样的认知无法让帝少姜觉得愉悦。尤其他的一言一句多少是事先猜准她反应的。
有点脑子的人都能从日久的相处中捕捉到她的习惯,陆敏青在她身边待了四五年,有些觉悟并不奇怪。但,颜烬阳,不过几次的照面,何以如此自信他懂她?
“帝少姜。”沉默中那男子面沉如水,第一次现出类似于冰冷的情愫,似嘲似讽,“并不是所有人都该被你看透。”
一言如惊雷。帝少姜冷冽的表情未动,眼中却似有剑光跃起。
“旁人我不知,但我看得到你的劣性。”那男子缓缓露出让人错觉柔和的笑意,“你残忍冷酷,执拗且骄傲,每每要证明什么去算计攫取,却往往在一切结束之后,得到了如愿的结果反而觉得意冷无趣。我直面过你无所避忌的一面,也见识过你出言必有深意的本事,要了解你,已经足够。”
我见过你眼里的色彩,波动着的不止薄情,还有寂寥。那样的东西,我已太过熟悉……那男子神色复杂,桃花形状的眼却偏偏沉落了所有色彩,无视她霜寒且冷厉的表情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在你得到王位之前我不会打破规则与你对立,但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帝少姜,接不接受我全全在你。”
帝少姜倏忽一怔。满身的杀意褪如潮水。微眯的眼里还有阴翳的暗影。
千里荒凉的景象掩埋在花团锦簇的假象下,冰霜雪漠做成的泥土将之厚重的覆盖。矛盾又难以捉摸。
一瞬间,陌生的人似乎堪堪只留了擦肩的距离。
她长眉微皱,犀利的眼神似要看到他心里,不曾有过被人如此分析揣度的经验,各种思绪电般闪过后终而只是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帝少姜走近他,薄淡的表情已经不露思绪,“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你是某个旧识。”
“可惜不过眨眼,我便又犹豫了。”
那个人,不会选择如此激烈且直接的方式,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对你的将来拭目以待。”她第一次觉得直觉已经无用,无所谓地大步扬长而去。“那么便算达成一致了。”
“少姜。”他叫住她往外行出的脚步,从身后靠近,直到地上两人的影子重叠,击玉一般的声音才响起,“汴阳王府的近卫军不得超出三万,这是规矩。”
“本王知道。”
“右相府会站在你这边。”他补了一句。
然而那人却只冷淡一笑,径直走了。
答应了,不是么?留下的男子忽而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桃花眼里细碎光彩沉浮。
☆、飞花
“殿下,前面是公办之地。”正襟严肃的官员随同青王一街走来,时不时指点两句。
帝少姜的视线在街巷两边游移,一边门庭若市客如云来,一边大门洞开对面而落。她的目光从那座沉闷庄重的大门挪开,到了一巷之隔热闹无比的对面竟挑了眉,“飞花楼?”青王殿下挪回来的视线带了不可名状的深意,“青楼,嗯?”
那意思很具有调侃之意,公办之地,不知这公办之地究竟是哪头?
官府正经之地,处花街柳巷之中,于烟视媚行之中高唱精忠报国鞠躬尽瘁……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并快乐着的考验……这样的布局,真可谓创举。倘使某位大人突起兴致,兴许能够半途翘班来个偷闲一晌贪欢,这距离绝对不会让人在往来的路上消耗得性致顿失。
帝少姜身后挨的最近的正是汴阳城太守李据,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肥头大耳,又是文官,平日没少养尊处优,陪着青王转了两圈已然有些受不住,再听她这莫测的口气,不免心中直骂起皇帝老子来。
“这……自建城以来便是如此,官员们已是见怪不怪……”老头子擦了擦眼提了几分神,借机往后面的某个年轻人使了使眼色。
那个长相清秀机灵的便挪了一步过来接过话头,“此楼已是数十年之久,名声甚至远传京都,慕名而来之人络绎不绝,在文帝陛下的时候,算是顶峰,里间绝色连京城也难比,是以……此处便被官府所默许。”
“这样?”玄衣银线镶边的青王边走边吩咐,“说说看,都有什么样的美人。”
年轻人抹额,未有半点汗意。瞄了眼太守大人,见对方半闭着眼我甚清廉的模样,磕了句,“下官也……不是很清楚。”
这位是上司,新官上任三把火,凡事还得谨慎三分,谁没个想走走河边路的时候?关键是这事儿明面上说便等同于告诉上头,那地头,身为百姓父母官的本人,去过……斯文扫地。
说暗的,污染圣听,尤其青王还是女子,简直罪不可恕。不可不可。
“没去过?”帝少姜狭长的眼微眯,“要不要本王带你们去混个‘熟脸’?”
后面的几位一色哽住的表情。
青王殿下掸了掸衣摆,漫不经心,“逢场作戏杯中醉,可曾听过有在酒桌上美人怀里办不下来的事?官做得越大,胆子倒是越小。”
“下官惶恐惶恐。”后面支支吾吾应声,想是尴尬之极。
最后还是最年轻的一个上了来,“下官……去过两次。”
“唔……说来听听。”青王脚步已经踏上府衙大门口。两边的衙差行了礼,她淡淡点了头。
“其实飞花楼最绝的要属二十多年前的丽姬。”年轻的那位脸上现出恨不得早生二十年亲见美人的神往之意,“下官也是在楼中听得说客提起,据称那女子不仅姿容绝代天下无双,更能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妙语,更奇的是她自称原是大户之女,自愿入风尘之地乃是因为见负心之人甚多,于是深信‘世间男子皆薄幸’之语,遂而立志不肯将真心给人。此女艳若桃李,又才高八斗,坊间还曾有文帝陛下微服私访的传言……”
“后来,有位贵客自称从京城而来,出手甚为阔绰铺张,一日千金买她相陪,楼中人不见贵客出门,只闻房中人声细语,时或丝竹之声相和,渐日的悠扬缠绵,楼里的人猜想丽姬与那贵客定是情愫暗生终两情相悦……”
帝少姜正挑着眉进了正厅,里间的管事们来往逡巡忙事,年轻小官说到这里表情不胜唏嘘感慨,竟悠悠叹了口气,再继续说了下去,“一月之后,丽姬重现人前,却是令人大吃一惊。”
帝少姜进了最里间空室落座,挥手示意其余人坐下,颔首示意后文。
“那日清晨楼中客人大数未有醒来,有辆马车从后门悄悄走了,门房说出去的人斗篷罩身不见容颜,是位身材修长的男子。起的早的丫鬟看见丽姬立在楼上,惊了一跳。她虽未卖身,却已是飞花阁头牌,名声远扬京城,此时却形容衰败哀伤欲绝,她眼神恍惚的立在楼上,天露深重,冷风吹得披散的长发乱舞,加之未着妆容,一反素日艳绝生气,竟像个幽鬼一般骇人……
丽姬在楼上立了整整一日,不吃不喝,任谁劝也不说话也不下来。直到晚上有个长剑悬身的男子上了楼,神色郁郁忧虑的走向她,那眼神柔的不像话,大家猜测这大概也是暗慕丽姬的人。那人挨近了她低头细语良久,丽姬便痛哭起来,口里叫了句,‘果真如此,竟叫我如此痴傻!’后来便与那男子相携离去,人间蒸发一般找不出痕迹。有人说曾在京城某个山庄里见过丽姬,已是身怀六甲的模样,脸上还有笑容。”清秀的小官员顿了顿,最后补了句,“大概是嫁了好人,后来却再没听说过她的事情。”
青王神色若有所思,似在琢磨某种可能。
那小官员起身借步到了堂中一揖,“殿下恕罪,下官多言了,不该讲这琐事。”
帝少姜抬了眼神色淡淡,“无妨,是本王要你说的。”她拂袖退了人,一转身却在有趣的想:“帝景宏该不会是那不见形容的贵客吧?微服私访?倒是极符合帝王的风流史。”
“李太守。”她出声唤住明显心不在焉的太守,“以后若无大事府中官员可自行审度,若有疑虑差人将公文送往王府,本王会每日过目。”
“下官遵命。”太守作揖退了几步离去。
观光一游算到了尾声。
☆、明珠
秋禀生一脚刚踏出家门槛,身后秋家老头子亮如洪钟的声音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