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问,是审。”
“可哥哥未必就——”
“他定管知道的!”凌煦曈神色间蓦地添起几分肃然,“不然晴阳去问迟谡的事,他不会刻意提起六螂儿。也亏他跟晴阳提过,否则此番他自己的性命怕是岌岌可危了。真有些讽刺!”
乌于秋明白的,仍是担心:“既有所隐瞒,想必也是越之不愿提的。挑开了岂非更叫他难堪?”
“我又何尝无所顾忌?然而牵扯六螂儿……”凌煦曈眉目含愁,声也沉了,“你是知道的,与狛牙卫扯上干系,绝无小事,更何况是小六们。我实在怕,越之手里能有那样的秘药,他们究竟是要用他,还是防他?若是防,防够了吗?此后他是否是自由的?唉——”
一喟叹,望门扉。
“进来吧!”
枢合咿呀,木门缓缓推开,外头站着沈晴阳。
凌鸢避着人独自摸进来,发现屋里果然只有沈嵁一人。
纷乱又已过去一日了,他依然不喜身边叫人围得紧。大家总是顺着他的,却还怕他情绪起伏,便只叫人撤至廊下,并将屋内一切可打破能切割的器具都收了,换做木头的。就连筷子都不与,全用了调羹。
那日睡熟后被抱在偏室,长辈们陆陆续续来过,一时竟再不得空二人独处。一些话凌鸢不好意思当人面说破,也觉得没有必要说,直拖到了这时候。临园的格栅打开着,夏日傍晚的徐风不时扫进来,并不十分热。
进屋后默然坐了会儿,凌鸢似终于鼓起勇气,挪动膝盖趋近榻边,双手克制着攥拳抵在膝上,垂头鼓了鼓嘴,斜着眼睛瞟沈嵁。
“我不来,你是不是觉得更好些?”
沈嵁望住她,眼神却木讷,极慢地摇了摇头。
“那我走了,你有没有委屈?”
沈嵁依然僵硬地摇头。
“你哄我一下不行么?好歹我们是伙伴,拆伙了我可是很难过的。”
如此一来,沈嵁既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略一沉吟,却低低叹了声,还将上半身支起,伸手拉开了床头的小屉。
“这两管紫毫我润过了,你且用着吧!”
这是醒来后沈嵁与凌鸢讲的第一句话。他还肯讲话,还肯对自己讲,凌鸢一瞬怔然后,鼻头猛地一酸。
然而到底忍着没有哭出来。努力捏出了笑脸,忙不迭将笔接过,如获至宝般捧在手心里,万分珍惜地拿指尖轻触笔端的毫毛。
“这笔管也是你自己削的?有些香呢!”
“就是寻常白竹管,你闻见的大约是墨香吧!”
“墨?”
沈嵁目光眺一眺书案:“师父得了一方老墨,应是研了香料在里头压制的,据说写成的字能防虫蛀。你拿回去用吧!”
“我要用也是在你这里用,拿回去做什么?未必我来你还藏着不给?”她恢复了一贯的娇赖,抱着两管笔欢喜得在地上打滚。一个翻身滚回来,坐起厚着脸皮把沈嵁手给握住。
“和好行不行?我错了!”
沈嵁又摇头。
凌鸢急瞪眼:“这是几个意思?不好还是不必?”
“你没错处。”
凌鸢难得有些难为情:“就你心里总想着我,气你一次亏我自己,见不着一天做什么都不得意。不吵了,今后都不吵了,再没有下回了。”
沈嵁合了睑,似乏累,手却由她握着,并没抽出来。
凌鸢识趣:“是困了么?我不吵你了,你睡,我写字去。”
沈嵁稍稍用力扽住她,依旧缓慢轻微地说:“案上那本封面无字的书,你去取来。”
凌鸢好奇,乖乖自书案上取了一册青皮书来。
沈嵁没接,只要凌鸢自己看。她将信将疑翻开扉页,顿时惊喜。
“呀,你都写下来啦!有几招还有图例,天呐,莫无居士,这些诀窍你怎么想到的?哎哟这招雨燕回旋我都被燕伯伯笑八百回了!他说我不是雨燕,是鼯鼠,鼯鼠倒栽葱,气死我了!”
凌鸢边看边议,对这本拾遗补漏的剑法分解图册简直爱不释手。末了忽想到:“这得花你不少功夫吧?瞧这一大本,还得琢磨,还得画,太辛苦了。唔——”凌鸢又将他手捧起来放在脸颊上蹭磨,“只你是真心为着我的,我还跟你置气,我混蛋!”
沈嵁又长舒一口气,面上倦意盛隆:“我能为你做的也只这些了。你练功时候避着些锋芒,勿要贪快,切忌焦躁。”
“知道知道!”
“内功修炼讲究循序渐进,不可勉强,更不得冒进。得多少用多少,丹田不可空虚,经脉不可强催。”
“是了是了!”
“写字与打坐其实是一个道理,你坐不下来,手里头需有事做才肯专心,所以逼你写字。以后也不可断,字写得好坏无所谓,心沉下来了便好。”
凌鸢蹙眉撇嘴:“等会儿,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儿了,你要走?”
沈嵁摇头:“我无处可去。”
凌鸢冷不防攥紧他手,力气大到似恨不能捏碎了。
“不准再做那样的事!”
沈嵁深深望了她一眼,不置一言,合睑作寐。
“莫无居士!!”
沈嵁只靠着,未动,未响。
“究竟怎样才肯活下去?当我求你,求求你,活下去行不行?”
倏来幽然的叹息,嗟呀奈何!
“便是不走这条路,这身残躯又能余多少时日?我陪不了你太久的。你还应有一个活得长的师父,好好地教你,陪着你。”
凌鸢狠狠摇头:“我不要师父,我就要你!”
沈嵁又开始悲悯了。
“莫太执着!”
“不是执着!是信,是争!活多久不计较,教不教也无所谓,莫无居士,这里是你家,在家里该做啥?忧国忧民?不是!运筹帷幄?不是!辛劳操持?都不是!家就是窝,是窟,是咱自己的地盘。不打架不算计,睁开眼吃饭发呆闲磕牙,光阴虚度,舒坦,高兴!你就当这里是个窝行不行?当成圈。舅舅还管我叫小猪猡呢,你兹当自己是猪倌,每天吆喝我一嗓子,我吃饱了自己长膘玩儿。简单不?”
简单!可对沈嵁来说好难。他没喂过猪。
“不说话我当你应了啊!”
“……”
“来,拉钩!”
沈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手指被勾起,不由分说地来回推拉,一段歌谣哼哼唧唧唱罢,莫名地,身上就背了一道承诺。
“反悔的人吞一千条蛞蝓!”
沈嵁懵懵地看着凌鸢,脑子里没来由地想:“不是应该吞千针么?”
第71章 十二章、明非【一】
府中人一贯知道惹火夫人是要鸡犬不宁的,然而都不及惹火当主爷来得雷霆万钧。因为能叫当主爷生气的都是家外头的事,家外头向来无小事无闲事。当主爷生气,江湖必见血!
可这回当主凌煦曈气得又十分安静。沉默中的酝酿,每一刻时光的流走都似乎在将怒气叠加,人们不知道他会累积到什么时候,又会以怎样的磅礴之势爆发。
并且已经没有人想要去阻止他了!
主子们的脸上都有压抑的愠怒,三老爷佛堂的诵经亦断了,他竟在戏鲤台上挥起了刀。
“多少年不见三哥金刚伏魔的恶相了!”老兄弟景翼拾了撑船的竹篙扛在肩头,嘴里叼住根草签子,微微地笑,“弟弟陪你走几招!”
尚有安一丝笑意都无,反将刀掷在一旁,左手的念珠换在了右边。
佛手一礼,圣曜华沛!
——千灯照佛影,问道菩提。解不了困惑,还参什么禅,又念谁家的阿弥?
僧心的疑,匹夫不懂,景翼帮人化解的方式很简单,唯战解千愁。
轰隆隆地上起惊雷,哗啦啦水帘倒倾天,戏鲤台上九曜双星斗酣畅。
另边厢,被隔绝了外界一切消息的静思园里,凌鸢陪着已可起身走动的沈嵁又在廊下闲坐,无茶,无话,无拘无束。
但凌鸢是怀起心事的,这沈嵁看得出来。今日出来进去所有人都显得回避,怕与他说话,怕一眼相触。他想得到,外头大约是起了流言。人这辈子,活在流言里,死,或也会成全一场流言。他已看淡了。
“那些人——”凌鸢的话题起得突兀,出言犹豫,“坊子里那些,女、女的,伺候得好么?”
沈嵁顿了下,微微偏首望着她,既斟酌她意,也斟酌己言。
“你指什么?肉体,或者情感?”
凌鸢垂下头,显得局促:“怕你伤身。毕竟她们,她们……不止你一位恩客。”
沈嵁袖下拳紧,眉轻蹙:“你,别这样说她们!谁也不是自愿作贱自己的,走了这条路便只为活着。若说脏,客人才脏,我脏!”
一字的定义加诸于身,明了了对自我的厌弃。
凌鸢急切想反驳,可望见他侧颜后却欲言又止,复垂首默了默,终于说:“就没有一个放过心思多在意些的?”
沈嵁略略瞥她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明说吧,对我动心思的有!至于我,与其说不上心,毋宁说为了不让自己深陷,所以并不曾效仿那些文人雅士。教坊司也分等的,上等的姬娘不轻易委身,艺能才学乃至容貌都堪公卿私豢,莫说求不得,求得了恐也不能长久。况且,穷财买夜或者恩爱攫取,到底是贪她们的身,一样是下作的。我只为羞于人说的私欲,下等巷里起牌子,我不夜宿,钱能买得就是便宜,各取所需。”
“那,那些动了心思的,后来如何了?”
“沈家也是后来生意做得大以致许多人都以为我们是民籍商户,实际祖上武将出身,入的官籍军户,宗祠中供奉帝赐忠君义勇匾,一切规矩都遵从世家礼教,慢说我不肯,家规里断无买娶教坊司贱籍女子作侍妾的准允,双亲在上更不可能答应。出去顽儿,一应支出不得报柜上的公账,内宅里娘治家尚俭,上下支出用度都有明确限额,我已在生意上领事做主,柜上给我支薪,便不再从家里拿钱了。赎身这等事,凭我的私财帮不了几人,索性一个都不赎。打赏的银钱鸨母必然要抽头,我能给多少便给足她们,能不能自救且看各人际遇,我只能保证在我这里当她们是个人。”
听他缓缓道来,言辞间并无情绪流露,仿佛说外人攒闲话。凌鸢心里头则五味杂陈,不自觉咬住下唇,有些气,到底同情更多。既同情那些女孩子,更同情违心作了纨绔的沈嵁。
“为什么谁也不娶呢?宁愿坏了名声,宁愿用钱去买,就不怕恶毒之人编排你是断袖?”
沈嵁蹙眉,莫名郑重:“我不是!虽然我并不鄙夷那些好龙阳的人。”
凌鸢转头看他,表情古怪:“你知道堂八哥和——”
“我不知道。”沈嵁淡然地打断她,“没有被亲口告诉过,不是亲耳听到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噢!”凌鸢眼中显出顽皮的笑意,“我就想说我也不鄙夷断袖。还有,堂八哥就是!我问的,他认了。阿七也知道,不过他以为那位会是欢老大,没想到欢老大一直是给这俩打掩护。”
“……”
“嗳,你没说为什么?”
沈嵁抬起头来望向空旷的庭院,蓦然轻叹:“我总想等那唯一的一个。不要妻妾成群,不为传递香火,只是遇见了喜欢了,一生一世就只爱那一人。生同寝死同穴,即便有一日可能阴阳隔断,也能凭着回忆独自守下去。可以不门当户对,无所谓学识容貌,眼中只容下彼此,心在一起,我爱她,也希望她是爱我的。爱我这个人,不是沈嵁!”
“没有这样的人吗?”
“过去是没有的。但我见过这样的夫妻,或者我以为是。爹和娘,恩爱相顾,一家人多开心。后来就变了。爹娘不睦,甚至娘开始更换我身边服侍的丫鬟。一个比一个漂亮,举止却很大胆。”
“好像洛家孙小姐一样拉拉扯扯?”
沈嵁又蹙眉,显得嫌恶:“不是。她们更——”意外沈嵁居然纠结于用词,最后竟说,“她们腿脚都软。”
凌鸢噗嗤笑了出来,拼命捂住嘴转过脸去,仍旧笑得两肩发颤。
沈嵁颔首沉吟片刻,手在檐廊地板上撑了撑,打算站起。
凌鸢忙拽住他衣袖:“别走嘛!我错了,不笑了!”
沈嵁眉眼皆平和:“身子骨不比从前,坐不住,起来走走。”
“就是累了嘛!来来来,我给你揉揉腿按按肩。”
说着就抱过沈嵁腿拖倒,粉拳捏起一通乱捶。沈嵁一脸错愕,下意识缩了下腿。
“你别——”
凌鸢停了手,扭腰膝行挪过来,眨眨眼问他:“我与你拉拉扯扯,别扭了?”
沈嵁不明所以,只摇了下头。
凌鸢索性还像以前一样,去搂了他的腰,嘻嘻笑:“这事儿也揭过去了,翻篇儿了,咱们还和从前一样,行不?”
沈嵁不理解,前番她来磨,岂非已然揭过去了?今天又揭的哪一页?况且自己从来没有计较过什么,话确不至于讲得这样。可又懒得再分辩,便点了下头。
凌鸢高兴了,下巴搁在沈嵁肩头,耍着小赖。
“先说好啊!我没当你是舅舅一辈的。”
沈嵁本想环上来回抱她的双手倏地顿在半空,无论如何不敢落下来了。
“舅舅是舅舅,你是你,莫无居士可不是我舅舅。”
沈嵁眼中划过一丝犹疑,不确定自己理解的,是否就是凌鸢所想的那样意思。
“你,听见什么了?”
明显觉得怀中的凌鸢僵了僵,头都不肯抬,笑声听起来刻意:“什么听见?听见什么?我都没出去过!”
“我没问你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