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艽暗暗微愣,道声不妙,莒国忽然易主,那大司命老头儿昨夜却怎的没跟他提上半字?细想来应是天帝觉他“不思悔过”,更为震怒,要彻底断了他在人间的后路吧,心下上了些怒火,抚袖沉声道:“即便我不再是莒国之君,你们秦人也无权阻拦!”,拔步要走,却又被赢巳一声令下,当面拦住。
赢巳目光冷然的刺向凤艽,道:“可是,还有人揭你疑是楚国细作,如今秦楚交战,若不查不问将你放走,不是害了大秦?当然,若查明先生清白,也绝不会为难,自是会放先生离去的!”
这话倒让凤艽将赢巳一番打量,虽说这赢巳一向对他很有敌意,但明面上还是谦逊有礼,这短短一日却怎的性情大变,还做得出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可赢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壮汉们也已是拔刀挡道,这情形是胆赶强出门半步,便是要动刀子见血的意味。
送凤艽出门的驿卒早骇得双股发颤,生怕凤艽一犟,来个血溅当场。要知这些读书人脑子大多都是糊的,尤其将自己颜面看得比小命还要紧。他们一死,倒得了个名震九州,而大王为搏个爱才的英明却也必然追究,他们这些小小驿卒定然是要做那替罪的小羔白白陪命的。唉呦,那就不是一个冤字能说得尽的了……
驿卒们想到此,连忙凑到凤艽跟前,指指那乌云密布的昏天,作揖劝道:“先生,你看,这快要下雨了,前头百里也都没个躲雨的地方,你就当是多住两晚嘛!”
正说着,果已从远处天边传来一阵雷锤之声,小黑骤吓得瑟瑟发抖,前爪死死拽住了凤艽袍角,呜咽了一声……
凤艽寻思眼看是大雨将至,雷神必然巡天,若是发现小黑和孟姜,他们必然难逃,眼下留在驿站,还可抛下脸面求那“老神仙”施法相护,便是忍下那点火气,点了点头,道:“便暂留下吧!”
这下驿卒才算长舒口气,引了凤艽回房,可却见凤艽先前住的那间房已被那“老神仙”前脚占了去,此时正是已吃饱喝足,四仰八叉的瘫在席上酣睡,酒味甚是呛鼻。
凤艽蹙了蹙眉,道:“无妨,换一间便是!”
可将驿站绕了个遍,那驿站本就不多的几间破屋已是被赢巳所领的那十几个壮汉全全占了去。
驿卒抹汗吱唔道:“先……先生啊……我们这地小,这已没屋子可安顿先生了?”,那巳公子和这位先生不和,要是在他们驿站打起来,闹出人命,死了哪个,他们也是扛不起的。
凤艽环顾四周,看向那那驿站角落的小屋,道:“那间无人!”
驿卒挠头,道:“那是柴房,破得很,怕会委屈了先生!”
“眼见大雨将至,有方寸之地躲雨,已是很好了!”
凤艽步到那小屋前,推开破门,堆满了半湿半干的碎柴,没有窗户,有些呛鼻的霉味,倒是那破损的屋顶,窜进来几缕新鲜的凉风。
凤艽一思,掏出一把钱来,道:“劳烦给我一床席,再帮我备些饮食!”
驿卒被圜钱晃得眼亮了又亮,连声应诺,帮忙将柴火搬到屋外,又抱来一床硬席,连声说道:“委屈先生了!”
凤艽点头道谢,送驿卒出门,听孟姜在身后低声道:“这里你怎么住的,好歹也是个……”,小黑也蹲在角落扁嘴,怀念起自己在鬼山上的温软狗窝。伤感的看着那吧嗒吧嗒从破屋顶落下的雨水,觉着这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倒起霉来,果是喝凉水都塞牙的。
凤艽此时倒是极其平静了,拾了屋角的破陶罐接着屋漏的雨水,道:“我觉还好!”,心下只是寻思待那“老神仙”睡醒了,便去求他施法帮孟姜、小黑避过雷神。
这一等,便等到了夜色四合,雨已是如瓢下泼,终见那冒着酒气的屋子里亮起了灯火,想是那“老神仙”终于醒了。凤艽将气提了一提,努力压下那点东君正神的傲气,厚着脸皮去敲了那“老神仙”的房门,可敲了半晌却没个应声。
凤艽暗道这“老神仙”定该是料得他来相求,便故意摆出这等架势来,清了清嗓,低声道:“请老神仙开门,有事相求!”
这一声唤,那屋里总算传出含混的嘟囔,道:“哦,给我老人家烧点洗脚水来!”
洗脚水?这海龟还真是会掂点子压人。
凤艽微微蹙眉,可眼看那雨势渐大,雷神若是巡来此处,必是会发现孟姜和小黑,便是将心沉下,转身去了伙房。
这一幕,孟姜隐在柴房中自是瞅见,只觉那雷锤已是重重击在头顶一般,凤艽本该是何其高贵的东君,如今却被糟践至此,那大司命老头儿说得真是没错,她果是害凤艽不浅的……
孟姜正要让小黑去帮一帮凤艽搬柴生火,倒是驿卒先冲了上去,他们着实担忧凤艽这种没做过粗活的读书人会失手烧了他们的伙房,赶忙帮着烧了热水用桶提了,随凤艽送去那“老神仙”的客房,敲门道:“老神仙,水可用了……”
又是一连唤了数声,但那屋里却依然沉寂,那老儿莫不是又睡过去了,凤艽轻叹了声,正寻思怎么叫醒,却听那屋中传来一阵闷声响动,似是人身倒地之声。
不妙!
凤艽不由一惊,用力推门而入,只见那“老神仙” 硬挺挺的摆在地面上,脸面向上,眼睛大鼓,竟是一动不动。
这摆明是一番死相,驿卒立时吓得“嗷”了一声,手里拎的洗脚水一抖,湿了一地,颤声道:“先……先生,这老神仙……仙……仙……”
“既是老神仙,便该是入了什么法门?”
凤艽雅然的抚了抚袖,一脸正色的示意驿卒退将出去。暗度这“老神仙”定早就寿尽,是那海龟用了这肉身才“活”到今日,想来眼下不过是那海龟神魂脱出罢了。只要将那海龟求回来,这“老神仙”自是会死而复生。
“哦,哦……”
驿卒甚是发懵,抖抖嗦嗦的赶紧退了,转身却见赢巳冷面冷脸的领了几个壮汉而来,目光端端看向了那挺尸地板的“老神仙”。
赢巳目光阴冷的盯了凤艽一眼,对一壮汉挥手,示意入屋查验,将那“老神仙”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道:“禀公子,这老神仙死了!”
“死了?”,驿卒慌忙看向凤艽:“不是入了什么法门么?”
赢巳面色冰凉的入屋蹲身,替那“老神仙”将大睁的老眼抹闭,对凤艽冷声道:“老神仙先前尚好,眼下却忽然亡去,先生逃不得干系!”
凤艽微扬唇角,打量赢巳,道:“你言下之意,是我害死了这位老神仙?”,心下暗度,这“老神仙”早不死晚不死,为何偏死在此时?更巧的是赢巳却又恰恰赶来?
赢巳冷声道:“法令所在,杀人是要偿命的,与你有不有干系,也要审过才断得!”,轻一挥手,两壮汉便是抽出麻绳将凤艽五花大绑的拖将了出去……
小黑在柴屋中瞅见,急绿了眼珠,正想冲出了屋门咬一咬那些拖绑凤艽的壮汉,却是被孟姜低声喝住,因她瞥见那赢巳眉目间有股子黑气蒸腾而出,甚是煞戾……
☆、第四十一章 童言
赢巳领着众人抬着棺木,押着凤艽,向咸阳而去,而后头还抬着一卷破席,里头裹着的自然是那“老神仙”,隐在凤艽袖中的孟姜叹气,那“老神仙”半生修仙,善事做尽,死后肉身却是落得这个下场,好人果然是做不得的。
听见孟姜嘀咕,凤艽轻声道:“尘世间的肉身不过皮囊罢了,那真正的老神仙想来定早已魂魄抽离,得以做个小神,所以,好人还是做得的!”
孟姜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道:“你还是想想,被押上大殿,该怎么洗刷那杀了人的罪名吧?”
“哦,随遇而安吧!”
凤艽的低声淡笑,这在外人看来却是他在自说自话,押他的壮汉诧异侧目,皆当凤艽是受不得刺激,错乱了神思,可皆知凤艽冤枉,倒也暗有两分同情,道:“你就快死了,还笑得出!”
凤艽唇角一挑,瞥了眼那赢巳所乘的马车,笑道:“死了便去陪我爱妻一同做鬼,正是如我所愿!”
在气人这等事上,凤艽一向是能见血封喉的。车中的赢巳闻言,瘦削的双手刹时紧捏,连腕间都是青筋,冷声喝道:“再说话便割了他的舌头!”……
割舌?万没料到一向温和的赢巳竟是能说出这样凶辣的话来,孟姜更诧了一诧,悄瞥了眼赢巳,眉宇间的阴戾之气似又重了两分,摇了摇凤艽的衣袖,道:“这等情形,你还是闭嘴的好!话多没命,这话还是有理的!”
凤艽自也觉出赢巳的异样,刚那一句倒也不完全是逞口舌之快,也是想试出早前猜想,看赢巳刚才怒然的反应,果是对孟姜有情的无疑吧,而那“老神仙”先前卜他将会大凶,他便是已做好要舍了这条性命的打算。上天若要他亡,又哪里是他躲得过的,若他死了能保孟姜周全,那自然也是值得。
……
连夜回了咸阳,赢巳半点未有担搁便领人押着凤艽直入了秦宫,此时日上三竿,秦王正在大殿议政,听赢巳入禀凤艽杀人被捉,竟也是没有半点惊诧之色,道:“押上来吧!”
凤艽整了整袍,便要上殿,听孟姜忧道:“那殿中有避邪之物,我是进不去的,你可要好生说话,将你的罪名洗脱!”
凤艽口上应着,心下却是暗度,这罪名怕已是板上钉钉的了,叮嘱孟姜在阴暗处藏身不要曝于日光之下,这便入殿行礼,果见秦王睨了他一眼,极不耐烦的道:“杀人,这罪必是饶不得的!当受五马分尸之刑!”
众臣皆看向凤艽,有些与凤艽曾有交情的忍不得暗暗叹息,秦王审也不审便如此态度也是因凤艽与丞相赢机交情甚笃,而赢机就在前晚忽被多人告发有谋反之心,已经下狱待死,秦王自也是不会再饶过凤艽这个与赢机交好且才华了得的高人。
赢机被告谋反下狱,凤艽半道也已听说,眼下知辩解也是无用,便也懒得再费口舌,一抚衣袍,淡然一笑道:“死便是死,只是忽想起那比干被冤死挖心的旧事,望大王英明!”
这话一出,满殿死寂,秦王脸色也微有些动,言下之意是说赢机谋反如那比干之冤,可谋反这等事,宁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摁了摁忽又发痛的额,挥手怒喝道:“你指他是比干,那寡人便是商纣?好大的胆,死到临头,还敢辱骂寡人……拖出去,行刑!”
刀斧手跨步而上,却听殿外传来一声还带着稚气的大喊:“住手……住手……”,接着便见一个黑衣小童三蹦两跳的窜了进来,身法灵活,那些殿前守卫满头大汗竟都捉他不得……
凤艽暗忧,先前他被捉时,便让小黑自己回山去了,却没想到小黑刚能重化人身,便来送死。
小黑圆眼滴溜乱转,很是机灵,只是刚重化人身,那对耳朵藏得还很艰难,便是特意戴了一顶宽大的斗笠,身量矮小的他看起来如一朵飘荡的黑蘑菇,一边窜一边还喊道:“我听说大王仁德又讲理……”,这话是婆婆教的,应当是这般说的没错。
这话听得秦王刹愣了一愣,忍不得眉眼带上了笑意,奉迎的话听得多了,但从一个小娃口中说出,可见他还真是颇有王德,挥了挥手止了那些捉赶的侍卫,见小黑生得也是模样可爱,霭声道:“哪家的娃娃啊?”
小黑挪身靠到凤艽身边,扯着凤艽衣袖,道:“这是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没有杀那老头儿,大王可以让人去查啊,是那老头儿自个吃多了喝多了撑死的……嗯,撑死的呢!”,末了又睁大圆眼望着秦王做出一副很敬重的模样,回想了下孟姜刚教他的话,道:“丞相和我家公子一直说大王仁德又讲理,定不会冤枉我家公子的!”
这话说得分寸极好,让秦王听得想怒都怒不得,要杀又无理,且孩童天真,说出的话倒比那些满腹诡诈的成人可信。又回念一想,若赢机并无谋反之心,那此人暂留一命倒也是无妨,思量到此,道:“那就先下狱,稍后再定夺!”……
这当殿的反转让众人暗声唏嘘,秦王果是年老病体,行事起来也没有了壮年时的果断雄风了。
凤艽却暗道,小黑虽说机灵但这番话他定也是编不出的,想来定是孟姜所教。万没想到,孟姜回人间这些时日竟已深谙了这为人的圆滑诡道,可是即便暂时留有一命,想来那赢巳定也是不会放过他的。
果见赢巳冷目打量了小黑一眼,眉目间飘过一抹寒凉,向秦王自请亲自押凤艽下狱审问,这等小事秦王自是一口允了,这也是因着先前同意让赢巳送那阿玄祭河,便也是想看看这儿子的忠心,而这儿子遵令办事,还是让他颇为满意的。再则,不知为何,这两日总是无端想起赢巳生母绥姬的温婉好处来,此时看这儿子便是又难得的多了两分怜惜,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