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已非完璧,残花败柳之身,自知配不上大人。。。”
成化帝不说话,冷眼盯着我。仿佛是在思考毒药和白绫,哪样能够让我死得更快的问题。
殿中那般寂静,我低垂着眼帘,余光中看见万皇贵妃身形动了动,向成化帝身边走去。
孟七站在那个位置,没有动过。始终在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皇上。。。”万皇贵妃耳上是一对血玉的坠子,点着朱砂的红唇附到成化帝身前耳语了几句,突地一声笑分外妩媚。
“嗯。”成化帝没了脾气,摆了摆手。
“阿琪,”万皇贵妃转过头,脸上出奇地和颜悦色微笑着说道,“先下去吧。”
我沉默了半响,重重一拜,铺着毯子的地上一记闷响。
“是——”
之后的事情,是如何解决的,我不知道。
成化帝不高兴,是很明显的事。傻子都看得出来,成化帝内心的不爽,绝不是一星半点的。
然而我并不能够找得到一个合适的台阶,让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尴尬。
阿琪,你的心乱了呢。
我自言自语道,修长而布满厚茧的手指抚上胸口。
很多年了。。
那片湖,秋天水真的好冷,凉到了骨子里。
而我周身流淌的血,也被那湖水渗入,骨髓深处冒着寒气。
有些事情,一次就够了。
永远不会有第二回。
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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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见过娘娘。”
我走进了安喜宫大殿。
岫月正伺候万皇贵妃,手上端着茶盏。万皇贵妃摆了摆手,岫月便放下那托盘,瞧了一眼我捋了捋袖子退下了。
“喏。”几个小宫女,也低着头默默地退了下去。
我抬起头,万皇贵妃今日的发髻梳得可谓精妙,镶嵌金片的牡丹头倒不似出自岫月之手。
轻音得着机会,便眼明手快地抢了岫月的活。
那偷师学艺的功夫,也来得极快,也越发熟稔了些。
每逢此时,岫月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我知道这略带些清冷的女子,素来是有几分淡然的傲气。就像这宫里的事情,心知肚明却故作不知。
不是不争,而是不屑于争;不是不计较,而是懒得去计较。只要心里有数,就足矣。
其实真的要论,我知道年轻气盛的轻音,可绝非老成稳重的岫月的对手。
至少现在不是。
“过来。”
似乎过了很久,又丝毫仅是眨眼间。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时间失去概念的?
万皇贵妃着的是梅花妆,那种很厚重的茉莉粉均匀地覆盖在脸上,眉角略带浅红的朱黛。水滴状的赤色珊瑚直坠到眉心处,上是一串珍珠。眼角几道遮掩不住的细纹。
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我十九岁。而那时她还未步入不惑之年。
而短短两三年里。她似乎老了不少,眼角的细纹已经越发明显起来了。
大概女人都很惧怕衰老,万皇贵妃更甚。
她用厚厚的脂粉,来掩盖那美中的瑕疵。
“娘娘。”
万皇贵妃十指指甲新蓄了起来,又是很长。没有涂丹蔻,但依然很尖利。挑着我的下巴时,像是一把利刀划过,平添几道血痕。
“祸水。。”
万皇贵妃冷冷道,她不高兴是可想而知。
她差一点,便要失去一枚最好的棋子。
我想这必然是一件令人恼怒的事。
我的眼窝深陷眼睛大的出奇,鼻梁高而挺立笔直,棱角突起下巴尖削一副薄命相。
我生得怪异,从未和‘漂亮’二字搭上过边。
在清一色的柳眉杏眼鹅蛋脸中,一张锥子一样的面孔,是那样的突兀。
然而万皇贵妃却不止一次地说祸水。
万皇贵妃盯着我好一会,突然抬手。
“刺啦——”
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感到右臂一凉。
几道细长的疤痕,交错在胳膊上。
暗红的一点丹砂,鲜艳如血。
呵呵。。。
我咧了一下嘴,这衣料真不结实。
“我就知道,”万皇贵妃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在撒谎。”
“奴婢的的确确做过寝人,”我道,“娘娘可以不相信,但它却是事实。”
“没有必要,”万皇贵妃仅是放下了手,“哼,本宫何必自找麻烦。”
“是的,娘娘。”
我轻轻拭去下颚的血珠,手指间的茧子磨得伤口生痛。
“只不过,德庄王嫌弃奴婢侍候的不好。和尸体一样。。于是奴婢很荣幸,在塌下观看了一夜的活春、宫。。。”
我淡淡道,放下手反问。
“您还需要知道什么?”
“呵,为什么不走?”万皇贵妃抬眼,凤目微眯,“本宫以为。。你会领旨。”
我低下头,挑了挑嘴角。
“您可是在怀疑奴婢的忠心?还是觉得,奴婢是策划好的。。。”
“你有这个本事,”万皇贵妃不咸不淡地瞟了我一眼道,“本宫一直都不否认。”
“那娘娘,”我绽开嘴角笑了,“是不是也该让奴婢知道点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万皇贵妃看着我,略带些警惕,“本宫的原则,你应该知道。”
“其实没有多复杂的,娘娘。”我摇摇头,“奴婢只是想知道,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冷宫(1)
“我不喝药——我没有病!快放开我——啊!!”
屋外不知是那个院落,传来女子尖利凄婉的叫声。
便随着夏日的蝉鸣,听得人有些烦心。
我站在屋内,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四个月前,芍药宴上那身着粉衣的娇俏少女,淡色的褙子,同色绸绢的马面裙。生得一张鹅蛋脸,下巴丰腴而神色间明媚活泼。
然而此时的她,却是面色蜡黄形同骷髅,一身素白的布衣,嘴唇干裂眼窝乌青。一双秀目,两眼空洞无神。
“奴婢请孙昭容安——”
我屈膝福身行礼。
等了好半天,这少女才转过头,恍惚间看向了我。
其实,我没有必要行这个礼。
但是我得要叫醒她,不是么?
怀宁侯世家养尊处优的嫡系大小姐,家中唯一的千金。
入宫之后虽只是九品昭容,但凭着家世出身和周太后的赏识,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安安分分地住在永清宫,性子好动了些,却也并不让人生厌。
然而一夜之间,却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指使内监‘谋害皇嗣’被打入冷宫。
这样的巨变之下,人也开始憔悴起来。加之冷宫条件简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样的日子,和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足矣将一个大活人生生逼疯。
“你是。。琪掌宫?”
孙昭容显然还没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迷茫着睁大了双眼,认出了我。
“皇上呢?案子查清楚了对不对?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是不是啊——”
孙昭容的脸上满是欣喜,急切地问道。
我仅是退后了一步,无视她一脸的迫切的询问。
时隔一月,她还不知道,琏嫔小产的案子早已经盖棺定论了。
这是宫里,没有包公,没有真相。
说你是凶手,那就是。
没有任何理由,你必须是。
即使不是,也会有一切证据证明你是。
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姑娘,为那个没有脑子的周婕妤当了替罪羊,却还浑然不知。
“吴姐姐呢?她说了,她一定会救我的——”孙昭容急了,大叫着道,“我要出去,我不要在这里!琪掌宫。。你见到吴姐姐了吗?”
听到孙昭容口中的吴氏,我倒是一愣,接而不屑地冷笑。
“昭容说得可是吴昭仪?”
“对、对”孙昭容点头,急忙问我,“吴姐姐没有事吧?她做了昭仪?看样子她应该没有受牵连吧?她。。”
“吴昭仪很好。”我淡淡道,“因为她是踩着昭容的身子上位,自然是很好了。”
“你这什么意思?”孙昭容一愣,接而脸色由白转红,“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吴姐姐怎么会害我!你、你骗人!你这个坏蛋——你给我滚!”
“呵呵。。”
白白为他人做嫁衣的人,很傻很天真,更可悲。
“吴昭仪有孕了,你知道吗?”我只是问道。
“是么。。”孙昭容又是一愣,眼中一丝茫然,“那又怎么样?吴姐姐有孕,不是好事吗?”
“是啊,的确是好事呢。好到近三个月的身孕,却要瞒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我道,“你和吴昭仪先前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她有孕,你也该看出些端倪来不是?那么,她又是如何回答你的呢。。”
“她。。”孙昭容语顿,然后激动地高声大叫道,“不可能!吴姐姐不是那种人!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在事实面前,人总是几乎是本能的,在选择逃避。
“还是美人的吴昭仪在发现自已怀有身孕之后,并没有声张。她谨慎小心,不走漏半点风声。甚至连住在隔壁的你也要提防着。同时,她也在寻找靠山。。她需要一个能让她平安生下孩子的靠山。”
“真是天意使然呢,偏偏这时候,宫中发生了一件事——琏嫔,也便是杜淑女在午后散步时于路上小产。凶手的作案方式很拙劣,以至于留下了线索。”
孙昭容睁大了双眼,我看着她挑了挑嘴角。
“当安嫔查到了周婕妤头上的时候——周婕妤是太后侄女,这一点可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也许对于宫中诸人而言,这是一件避之不及,唯恐被牵连的事情。但我们聪明的吴美人,却从其中看见了机会。”
我停了一下,注视了孙昭容很久,这才开口接着说道。
“就在案情对周婕妤极为不利的时候,半路杀出来个清理杂草的司苑司宫人,自称亲眼看到了内监将杜淑女推倒。当然,这个宫女是被人买通的。于是案情发生转折,可以想象吴美人是如何找到周太后,又如何把这把火引到了你的头上去的了。。”
“吴美人接着此事,得到了周太后的青眼。有了周太后的庇护,肚子里的孩子,危险可不就少了几分么?可惜啊,她踩着你的头上位成了昭仪。而你却浑然不知,真是讽刺,你居然还心心念念着她的好。到底是奴婢太现实,还是昭容太天真?”
“一定是万皇贵妃派你来的——”孙昭容并不像是在对我说话,“一定是,我才不会相信你呢!你说得不是真的。。不是。。吴姐姐她怎么可能这么对我?她、她还替我求情。。。”
“面子上的事情,谁都会做。”我道,“至于阿琪,不错,奴婢是受皇贵妃娘娘之命。奴婢既然敢来,就一定是带着证据在的。不过奴婢觉得其实没这个必要,毕竟奴婢手中的证据是一回事,你看到到可却是另一回事。”
我掸了掸袖子,摇摇头。
“你可以不相信奴婢所说的一切,奴婢也无话可说。有时候从别人口中的真相,远没有自己亲自探寻所得到的更具有说服力。孙昭容若是不信,不妨等到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再看一看这冷宫之外,是非黑白自然一目了然。”
“离开。。”孙昭容像是被一道霹雳击中,半天脸上的神情都是难以置信。
“呵呵,当然是有代价的。”我轻蔑地笑了一下,“不过昭容,至少也应该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一下,对不对?您还是好自为之吧。”
。。。。。。
“皇上晋了吴美人的位分,娘娘。”
我站在内殿中说着。
“哼,又是一个贱人!”万皇贵妃不悦,后宫嫔妃接二连三怀有子嗣,使得她十分不满,“看着老实,没想到也这么不安分!”
“奴婢已经命人盯着了,”我道,“不过。。她是太后的人。太后那边,也是让从尚宫局拨了几个年长的女官,去了永清宫伺候着。”
“尚宫局。。”万皇贵妃对着铜镜,岫月一身淡蓝襦裙,正用那镶嵌着肉桂色珍珠的黑蝶贝篾子,为万皇贵妃梳着头,“这六局之首,早就成了那清平宫的培养心腹的地方,本宫当真是失算。当初怎就没注意。。”
“娘娘的意思是?”我看着岫月,用手扶了扶万皇贵妃头顶的凤冠。
轻音在一旁端着托盘,盘中放着六支固定发冠的金簪。
“先看着,”万皇贵妃正是烦躁的时候,罢了摆手命岫月下去,“找个机会。。给本宫打掉。”
“是。”我道,“另外,冷宫那边,孙昭容。。还留不留了?”
“孙氏?哼,”万皇贵妃半天才想了起来,“本宫倒是忘了。”
“而且,奴婢还查到一件事。。”我的话才刚刚说到一半。
“娘娘,”轻音这时,突然出声了,跪地道,“有关吴昭仪一事,奴婢倒是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讲。”
万皇贵妃转过头去,打量了轻音一下。
轻音仅是恭敬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
我皱了皱眉。
“说。。”万皇贵妃回过头来,对着铜镜在那耳垂处添上一副金镶白玉耳珰,端详了一会。
“那奴婢便如实作答了,娘娘。”轻音未曾起身,接着道,“奴婢以为,对于吴昭仪,其实无需您亲自动手,您只需。。提携一个人。”
“哦?”万皇贵妃妃色的红唇鲜艳欲滴,“你说刘氏?”
“刘美人在家世上和吴昭仪相当,”轻音微笑道,一双含水秀目带着几分莹光,“姿容才情也是平分秋色,难辨高下。不过吴昭仪现下有孕,而刘美人却没有,这一比,差距可就出来了。”
“说得倒是,”万皇贵妃轻抿了一小口茶水道,“那个琏嫔又是个不知好歹的。。接二连三的狐媚皇上,真是不识抬举!再就是那个傻乎乎的端昭仪,说起来还是从本宫宫里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