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内监见我们拜服无错,脸上稍微缓了颜色。
“都起来吧。”
琉璃珠帘后面的女人声音尖细,却似有一种刻薄之感。这是替自己的夫君找小妾,想来即便本尊真是刻薄也是人之常情。
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帘子后穿龙袍的男人。面子上对先皇后一往情深,实际上却没有拒绝再度充实后宫。不知坐在他后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们作何感想?
思索间,一句“开始吧”拉开了复选的序幕。
待选的人被带到一边,明端正巧就在我身前的位置。
她回头上下察看了我一遭,忽而浅笑道:“万琉这个姓氏很是少见呢。”
我愣了一瞬,旋即淡淡笑答道:“确是少见。”
“姑娘的品行亦是少见的。”她双目微眯,似在打量又似在思考什么,转眼将右手摊在我眼前。我低头看去,却见着一颗碎珠,是我项上戴的那串珠链中之一。
“姑娘舍近取远,倒把眼前的明珠给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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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仁孝皇后:即康熙元配赫舍里皇后。初谥“仁孝”,至于“孝诚仁”是雍正给改的。
②怡妃:孝懿仁皇后(?—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日),佟佳氏,满洲镶黄旗人,是康熙第三任皇后,也是他的嫡亲表妹。康熙十六年八月册封为贵妃,二十年晋升为皇贵妃。二十二年生皇八女(早殇)。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日册为皇后,次日即去世。葬清东陵之景陵。因资料有限,为妃时封号无从考究,故以其杜撰之名“佟丽怡”之“怡”为封号。
作者有话要说:
☆、静观
日光和暖,天空碧蓝湛湛如缎铺就。松柏茂盛青幽,御花园百花齐放,人面百花相映交辉。
这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却暗涌着波涛。
明端的眸子在阳光里几近琥珀的色彩,难以分出那迷离的笑是因艳阳的刺目还是别有含义。
“这链子原是不值钱的碎珠子穿就的,少一粒多一颗都无关大雅,明端姑娘这样看重怕是错爱了。”我取回珠子,莞尔一笑,“不过依旧要多谢姑娘不怯腌臜了自个儿替我拾回。”
“咦?这颗珠子我也有呢!刚刚过来的时候在地上拾得,觉着好玩,是姐姐的吗?”
瞧玉栎无辜的模样,仿佛刚刚同明端结下梁子的人不是她一般。
“多谢。”我依旧笑答她的好心,面上看不出端详。耳边听得明端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只当做没听到,从容于玉栎手中接过三颗碎珠。
“姐姐为何戴了这样寡薄的首饰?”她口没遮拦,倒不担心我会为她的直白而生气,想来应算是她天性粗糙,不谙人情世故。她兀自取下项上的东珠项链,不容我分说便挂在我脖子上,“姐姐气质淡雅脱俗,应该配上这东珠的。碎珠子小气儿,显得姐姐不大方了。”
没来由的惊讶了,玉栎的举动令我不知所措。只觉得脖子老沉。
原想推辞,无奈内监见我们私下不守规矩说话,走过来提醒我们,我也不再好说些什么,只等复选之后再见她交还。
前面两排人物显然没入了帝后之眼,一路撂了牌子过来。明端不言语,只是妖娆媚笑;玉栎天真,小声得意自己姿色过人。
便听见御帘前的内监宣道:
正黄旗三等侍卫钮祜禄科尔巴之女如月。
正黄旗参领乌雅马哈之女若兰。
镶黄旗佐领三官保之女郭络罗明端。
正黄旗郎中拖尔弼之女万琉含陌。
镶黄旗员外郎保泰之女纳喇玉栎。
镶黄旗二等侍卫钮祜禄久素之女怜儿。
六人听宣排位徐徐走上御前。
“已故郎中家底倒也丰厚。”似笑非笑的一句话从帘子那边飘来令我浑身震颤,耳边立刻飘来明端一抹冷嘲。
我扑倒在地,口拙心笨,不知该请罪还是解释。
“咳!”帘子里的男人轻咳,缓缓说道,“走上前来。”
我愣了一愣,还未回神,御前的内监小心对我招手“快来”。
我跪走向前几步,又小心地伏地跪下。
我今日里特意挑的一件牙色圆领短袖绣折枝紫红色辛夷花的旗装,项上戴的碧玉色碎珠子,头上同样质地的碧玉簪花。这装扮既不出挑,也不朴素。我想太艳丽便夺目,太素净也夺目,反倒有了多争圣睐之意,倒不如“大隐隐于市”。想不到因这突如其来的珍珠链子反而引起了侧目。
“抬起头来。”那低醇的声音隐隐响起。我虽不愿,无奈也得正色向那帘子底儿望去,只望到一双明黄色的龙靴便打止。
“含陌,是何‘陌’?”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之陌。”
我想这应当是明知故问,否则我岂会变作万琉氏?思来,心中还隐约有愤怨未平,倒也不再害怕。
“‘鸡犬相闻’?”他细细咀嚼了这四个字,忽然轻笑了一声:“朕若不闻,岂不连鸡犬都不如了。”
我哑然,这副自侃的话居然出自一位君王之口,心中有些什么在隐隐策动,那似曾相识的语态,恍然间心中被无边的惆怅填满。
作者有话要说:
☆、静观
当日里便安排了住处。
容貌出众的李紫歌、王文佩、袁秋霖、郭络罗明端、纳喇玉栎和有幸被御前问话的我不出所料地入了选。
满汉旗各三名秀女,倒真是煞费苦心。可惜貌美不是入宫的条件之一,门第家势尤为重要。因此李紫歌再美艳无双也同得了一个贵人之级,但也最先受了封号——“安”。其他两位只是答应。明端和玉栎皆是常在;独我乐得做个同王袁她们相同的答应小主。
宫中规矩,贵人之级以上才有单独的住所。我沾了李紫歌的光彩,同她被分至景阳宫。
景阳宫为内廷东六宫之一,位于钟粹宫之东、永和宫之北、天穹宝殿之东①。前院正殿即景阳宫,面阔三间,黄琉璃瓦庑殿顶,檐角安放了五只铜铸神兽;东边是仁道堂,东西楹联分别是“蜃窗日朗兰喷雾,雏树风轻玉霭春”,西边是承恩堂,又挂有十分合“承恩”二字的“颂启椒花百子池边日暖,觞浮柏叶万年枝上春晴”。②
我巧笑仰头注视院落里的参天苍松,在湛蓝的天空下倒更衬托出这宫室的寂静寥落了。
“听闻这景阳宫是东西六宫中最冷清的,果不其然。”
李紫歌声音轻柔,不细听是听不出由她身子虚弱造成的缘故。反是这样,恰添了她怜惜之意、西子之资。
“安贵人风流天成,定不会长久屈居于这景阳宫的。”我宽慰道,心下却不似她这般伤感。幽居前朝冷宫反倒正合我意。
彼时夏末,风中还流动着盛夏的闷躁之气。
蝉鸣依旧高亢,一波接一波,似无意消停。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④
莫名其妙的,脑袋里飘出两句《在狱咏蝉》,心下不由得一哆嗦,甚感不吉利,慌忙间进到后殿。景阳宫后殿便是我的住所——倚书房,论宽敞和装饰自是比不上正殿,东配殿是静观斋,门楹挂有 “古香披拂图书润,元气冲融物象和”的对联,西配殿则是古鉴斋,也有一副极相衬的门联:“书圃礼园无斁好,瓯香研净有余欣”。
景阳宫首领太监叫做刘三好,人约二十岁左右,长相敦厚老实。见到李紫歌,三好有种眼睛里要发出精光的火花。他带了太监宫女十二人在正殿里将紫歌迎上正座。
“奴才景阳宫首领太监刘三好,领同景阳宫宫女四名、内监八名见过安贵人、陌答应。”
紫歌似乎有些害怕,匆匆扫过下人一眼,怯懦地向我投来娇怜的目光。
“都起来吧。”我站在紫歌身边。按等级来分,她越我两级。显然眼前的人也觉得我代为发话有些不妥,都偷眼瞧了李紫歌,听她示下。
她抿抿嘴,为难道:“是啊,都起来吧。”
“贵人、小主,从今儿个以后,两位的起居饮食都由小人们负责了。”我们点头示意他继续,他接着说,“按照宫中的规矩,贵人分拨宫女四名、内监五名使用,答应分拨宫女两名、内监三名使用。因这份额里包括各位主子从家中带来幼婢,所以多余的宫女已经调拨至别处。”
我明了,难怪刚感觉使唤的宫女少了些,原来早就安排妥当。
三好继续说:“每位主子按规矩会配一名有经验的当差姑姑。”他指着左边深檀色长衣、约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这是采蘩姑姑,是怡妃娘娘派来给安贵人使唤的。”,又指向采蘩身边的另一位深赤色长衣、估摸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女人“这是行露姑姑”。
①关于楹联的问题:很抱歉的是去故宫采景时景阳宫宫门大关,所以希望如果有曾经考察过楹联的问题的同志可以提出修正意见。
关于景阳宫偏僻的问题(当然是为了提前解释):有人可能会说御书房就是倚书房,所以景阳宫并不是偏僻的地方。再次解释一下,御书房是乾隆朝时期的事了。然后其实倚书房是干什么的我手中的资料不多,本文中暂且用来作为女主的寝宫吧。当然有更好的资料,欢迎各位提供。大恩不言谢
②天穹宝殿:始建于明代,初名玄穹宝殿。清顺治朝改建,后避康熙皇帝讳更名为天穹宝殿。祭祀昊天上帝之殿堂,是宫中道教活动的场所。
③出自唐代骆宾王《在狱咏蝉》,全诗为: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作者有话要说:
☆、静观
静观斋不大,行露同疏影拾掇了半个时辰,便将屋子布置好了。紫歌如我所料地选择了西殿承恩堂作为寝室。
我坐在倚书房中堂之上,让行露把房里新分的三个内监带了进来,想不到三好也一同进来了。我只得将预备给行露的那一份见面礼给了三好。
“含陌初来乍到、年小无知,日后行事若有何不妥之处,还有赖各位贵人担待了。”
“小主这样说可是折煞奴才们了。”三好有些惶恐,捧着银子无所适从。
“不是折煞,是发自肺腑的话。”我微笑叫他们起身,诚意道,“含陌很感激各位在以往的日子里能够尽忠职守留在这无人问津的景阳宫里,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碟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奴才们的职责,小主过誉了。”
“人世间最难是安贫乐道,尤其是眼见身边的人平步青云之后。后宫中沉浮朝夕,你们留守景阳宫并没有丝毫懈怠,这说明你们都是些有担当的人,不攀高踩低、不嫌贫爱富。”我站起身来,由疏影领到他们跟前,“我唯怕自己房里的人心气儿大、目光儿远,说不定会为了谋求明主将我背叛。”
我目光一凛,脸上的笑容刷地翻书般消失。
刘三好“噗通”跪倒在地,带着他的徒弟们,还有站在我身旁的行露。
“小主是个直白人,奴才们感激小主的坦诚相待。”刘三好叩首到,“奴才也请小主安心,‘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奴才定不负小主的真心。”
“三好你也说得对,日久见人心。下马威也好、苦口婆心也罢,只有等我们相处的日子久了,我才知你等是何种人,你们也才知我是怎样的人。”我复又展颜笑道,“行了,今日里大家也都忙累了。安贵人那边说不定还有事要找你,三好你先去承恩堂吧。”
三好请了安就走了,我亲手将行露扶起,同时也示意小安子、小全子、小珠子起身。
“日后咱们房里没外人就甭行大礼了。”
疏影面对紧张相觑的四人,捂嘴快语道:“咱们家小姐是将心比心、将身比身的,你们只管听着便成。”
“快去掌嘴,叫你多话!”我笑道,也不是真叫疏影去自己掴了嘴巴子。“家教严谨,原是儿时糗事,不必放在心上。”
行露点头,脸上还挂着消除警惕的笑意。小安子和小全子似懂非懂,不过小珠子倒灵巧一听便明了,“噗嗤”笑了出来。
“主子平易近人,是奴才们修来的福气。”
看来这小珠子是顶机灵的人。
“嗯,贫嘴了。我不爱听这些虚话,日后可不要说了。”我拂了拂下裙。站得有些乏了,坐回案几边,不由得捂嘴打了个哈欠。
打发了其他人下去,我独留行露。
“唐突一问:两位姑姑的名字不知是哪位娘娘所予?”
她显然有些疑惑,顿了顿,回道:“是苏茉嬷嬷所予。”
雕刻着蝶恋花的铜镜里,疏影站在我身后将头上的饰物一样一样除下。
“小姐怎地要行露姑姑另去做朱色的绸花,咱带来的衣饰里不是有一朵么?”
疏影把镂月钗送到我掌中,我抚摸了一会儿有些想念娘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放回在妆台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