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触到一个温暖而坚实的身体,于是贴上去。我很冷,而他是那么温暖。
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好似又回到母亲的怀抱——安全、温暖,踏实——用任何言语也难以描绘我对那种感觉的依恋。
仅仅持续了一会儿,燥热的感觉又袭来,仿佛一只活鸭被架在火炉上炙烤。
浑身汗如雨下,我竭力推开那个跟我一样湿热的身体,“走开!热啊,走开!”我排斥所有靠近我的东西。
意识忽而消失,忽而回转。痛感消失的瞬间也是身体发生异样的一刻——浮在半空中看到地上另一个自己,再不受控制地沉降下去,接受炼狱般忽冷忽热的折磨……
冷冷热热折腾了好久,几番轮转,筋疲力竭。但我很想醒过来,真正地醒过来,不是在半空中,而是地上的那个我自己醒来。
是谁在碰我的唇?硬硬的,好痛。我的嘴唇干裂无比,触碰不得。我不住地摇头拒绝。过了一会儿,一个如羽毛般轻柔、湿热的东西触碰到我的唇,落下甘甜的露珠,滋润着我的唇,我微微张开口,那股甘泉便滑入我的口中。
我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吞咽进去那些甘泉,干涸肿痛的喉得到了滋润。不久,另一股咸咸涩涩的液体也灌入我的喉咙,是什么?微咸,微腥……
我蓦然惊醒,为何四周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究竟是醒过来了还是仍然在梦中,眼睛上这一大块湿湿、凉凉的东西是什么东西?我忍不住一抬手掀开了它。好刺眼的光!我连忙闭上眼,再轻轻睁开一条缝。一道黑影从眼前一晃便消失了。“谁在那里?”我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发出咕隆的哑音不算,还分了岔,嘴唇肿胀刺痛,无法开合自如。
我一点一点试着睁开眼。
“是我。”远远飘来一个声音,远的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醒了?”
“谁,你是谁?“我又问道。
“我。”那个声音回答我。
“‘我’?‘我’是谁?”我的大脑还没恢复正常功能,对所谓的那个“我”无从辨认。
“是我。”那声音飘近了些,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庞出现在我的上方。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我甚至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
木木地盯牢三秒钟之后,我认出了这张脸的主人——尔忠国。
我颓废地倒下,却发现还在他怀里。
他这样抱着我多久了?依稀想起曾跟他不同寻常地亲密接触过。“快点放下我。”我惊恐地说道,脸上一阵发热。
“遵命。”他说话的同时手一松,像随便丢下一袋没有生命的大米。身体一沉之际我追悔莫及——这不是把我往地上摔吗?
“不要!”我惊呼起来,紧闭双眼等着身体触地发出“噗”声。
我没能等到摔在硬邦邦的地上的那一刻——他的双臂充当了垫子,转瞬间,又将我兜住。
“好功夫!”有人喝彩,不止一个人。
我环顾四周,发现不少士兵的身影,不少于一百,个个脸上烟熏火燎的,像鬼一般。这些人里还有伤兵,有的拄着棍子,有的被搀扶着,有的被背着,还有的躺在担架上,正在快速行进中。
难道又在转进,我想,可为何就这么些人?跟大部队走散了?
心里顿时不安起来。
孙副官的脸出现在尔忠国左肩上方,随即身子也探出来,朝我惊喜地说道:“嫂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苏醒了,实乃奇迹。尔大哥一直忙着照顾你,不但省了食物给你吃,怕你撑不过去,还割了自己的血给你喝。你们夫妻真是情深意笃啊。老天保佑,可把你这条命捡回来了。”
一席话听得我瞠目结舌。
他,为了救我竟然用自己的血……我喝的那些咸咸腥腥的东西原来是他的血!
我依稀记得自己曾经灵魂出窍,记得他曾经给我疗伤,记得那个曾经带给我温暖的怀抱……
是他,再一次挽救了我的性命。
他的脸色很平静,像与此事无关的局外人,但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发白的唇透露出他的疲惫不堪。
他的脸近在咫尺,我傻愣愣地看着他,很想对他说声谢谢,但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一只手无意识地抬起,抚上他的脸颊。我真实地碰到他的肌肤,不会像空气一样穿过。
触到他脸颊的一瞬间,他的眸中似有涟漪荡漾,但陡然又不见了。我看到的依旧是他冷如寒潭的眸,深邃到无边无际,冷得让人发颤。
像被针扎了般,我倏地缩回手,垂睫之际,心中一片悲凉。
他救我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义父吧。就像佟鹭娴救我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深爱的尔忠国一样。
我又自作多情了一回。
我依旧是他憎恨的“辛凤娇”,一个违背誓约、道德败坏、忤逆不孝的女人,一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女人。一切都没改变。
虽然小山洞里发生的情形仍记得,但回想起来恍若隔世,亦没了真实感。那个漂浮在半空中轻灵无比的我——时而如局外人旁观,时而与地上的我合而为一感受身体创伤之苦痛——真是我的魂魄吗?我记得类似的情形自杀那次也曾出现过,我也曾看见另一个自己,只不过没这次持续时间长。难道这一切是我受创之后大脑异样反应造成的吗?
人,真的有灵魂吗?
我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早就干了。
然而他温暖的肌肤带给我的感觉尚未完全消失——温柔地抱着我,在我寒冷至极时宛若冬日里的暖炉,帮我抵御身体里的寒气。当我燥热难当时,拿湿凉的布替我擦抹全身降温的不正是他吗?还有那温暖而柔和的眼神,都只是大脑异样反应造成的幻觉吗?
如果一切不是虚幻,他那温柔的眼神和呵护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他明明是在乎我的。
可眼前的他是如此的冷漠,甚至连看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大腿的中枪处很痛,撕裂般地痛,我却突然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命运。
也许我的醒转与他救我毫无关联,是命运之手决定了谁值得存在,谁必须消失,谁得以幸运,谁注定倒霉。
我是被命运之手拨弄到可以存在的那一类人选,所以我活了,与他救我或放弃我毫不相干。
我宁可相信这是命运的选择,而不要跟他牵扯上关系。
一路沉默不语,从士兵间的谈话中得知他们一行人是从警卫连和通讯连抽调出来的官兵,负责护送一批伤员前往师部野战医院临时驻地。
孙副官命令大家原地休息。尔忠国将我轻轻放下地,然后斜靠在树干上,拿衣袖抹汗。
我的思想斗争了半天,仍在考虑要不要向他致谢,毕竟他割了自己的血给我喝,没想到他倒是先开了口:“别想歪了,我是怕不好向义父交代。”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漠,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你的伤口化脓了,急需消炎药,可目前随身药物非常紧缺,有些弟兄受了重伤比你更需要它们,所以你先忍着吧,等穿过这片山谷就到医院了。”
我默默听他说完,闭上眼睛使劲驱赶他替我疗伤那一刻滞留在脑内的感觉。
“尔兄,要不要我把二楞神叫来背嫂子一程。你累坏了。”孙副官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我还行,”尔忠国答道。“二楞神一路上背着曹连长,也只有他能背得动曹连长那身肉。”
“那我们抓紧时间出发。鬼子强攻了几次虽然被我军打退了,但随时都有可能攻破防线。我们得尽快赶到医院。有些重伤员可能挺不过去。”
“好。”
正当孙副官命令大家继续赶路时,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水,水……”
那是一个受伤的士兵,因体力不支倒地上爬不起来了。他身边一个士兵流着眼泪安慰他道:“陶三哥,你忍着点儿,马上就有水喝了。”此人看似跟受伤的士兵交情不浅。
叫陶三哥的伤兵神智有些不清,仍旧不停地要水喝,呼吸却越来越急促。缠在他腹部的一块白布带几乎被血染透,触目惊心。他身旁的士兵紧紧抓着他的手,鼓励他撑下去。
“墩子,他不行了,不如给他个痛快。”一个抽旱烟袋的老兵痞子说话了。“多遭罪啊。”
“啥?你说谁不行了?”叫墩子的士兵流着泪、生气地朝老兵痞子叫道。
“老子打过无数仗,见过多少像他这种受伤部位的都没活过来,就算马上动手抢救也没指望了。”老兵痞子一边摇头,一边狠狠地抽烟。
墩子显然无法接受老兵痞子这种类似于死亡宣判的说法,站起来从腰包里拽出一根约一米长的白布片来,然后又蹲下,将陶三哥染血的布条小心揭开,迅速将新布条缠到伤口上扎好。
我惊诧地发现他用来裹缠陶三哥的布片是鬼子的“千人针”。
“墩子,这么做没用!”老兵痞子对这个士兵的执着很是无奈,“他活不成了。”
陶三哥突然叫唤起来,手死死抓住墩子。“给我一枪,给我一枪!求你了,兄弟,我活不成了……给个痛快的。”说着,拿手扯开腹部刚缠上的止血布带。
墩子反手抓住陶三哥的手,紧紧握着:“别胡说,咱们马上就到医院了,医生能救你。”
陶三哥瞪着自己起伏不已的腹部,叫道:“鬼子的腰带!鬼子的腰带!拿掉!”他无力地喊着,口中开始吐血。
“鬼子的东西哪能用呢?”站在墩子附近的一个士兵说道,“索命的。”
墩子无措地流着眼泪:“总不能看着他把血流干了吧?”
“你,去执行,给他个痛快的!”一直沉默着的孙副官命令他的警卫。那个人立即掏出枪走到陶三哥面前,“闪到一边去。”他对墩子轻声说道。
墩子紧抿着唇,悲恸地走开,到远远的地方蹲下,捂住自己的耳朵。
“啪”一声清脆的枪响之后,陶三哥不再挣扎,安静下来。他仰望着蓝天,不再有痛苦,好像在与蓝天白云默默交流着痛苦消失后的感想。
四处格外寂静,只有老兵痞子抽烟的“吧嗒”声。
伤员
一行人步入山谷,十分钟后,又有一个重伤士兵不治身亡。一路上没人说话,气氛很压抑。
带着伤兵,没法像正常行军一样走得快,每走一里地,就得休息一下。我的唇干裂开,痛得要命,但知道大家都缺水;只能硬忍着。
第三次休息时,孙副官命令他的警卫将替他留存的一点水送给我喝。“孙副官说给你喝,估计也只剩两、三口水了。”警卫丢下水壶离开。
我贪婪地看着水壶,但没敢去动它。只剩这点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喝下反而更觉口渴,我想我会疯掉。
尔忠国蹲下地,看着我的唇蹙眉。“再忍一忍吧。就快出山谷了,很快就能喝到水。”
我抬起头看着天,发现老天爷杀人从来不用刀。昨天还没完没了似的下大雨,现在反而一滴雨也不落,成心考验我吗?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跃入泉中,拿手掬满水,敞开了喝,好甘甜哪。
尔忠国还蹲在那里,我感觉他在打量我。我这副惨样,他这个变态鬼看着一定心情舒畅吧,一定有种报复的快感吧,正想诅咒他一通,却听他开口说道:“实在不行,我再放点血给你喝?”
我猛地睁开眼瞪他——拿我逗乐吗?但他的神情并没有一点嘲弄的意思,相反,很认真。
我惊愕地盯住他两、三秒钟,脸上一热,扭过头去。谁要喝他的血?
尔忠国背上我走在山谷间的小路上,一路上不时见到战争留下的痕迹:烧毁的房屋,炸死的牲畜,损毁的农具……
国军夺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用血和泪换来的啊。
我趴在尔忠国宽阔的后背上,总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时轻时重的雄性气息,让人有些迷乱。
起初,我还能昂起头,跟他的身体保持距离,但随着走路时有规律的晃动,我又瞌睡起来,终于,头完全垂下,睡着了。
一片暖色的光辉笼罩了我的脸颊,刺醒了我,睁开眼,只见左前方的天际一片灿烂。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柔美、最绚丽的晚霞,将整个天边染成了华美的火红。明明是硝烟未尽的战场,却让人感觉徜徉在纯美恬静的风景画中。大地满带灿烂的金黄,那是已经收割走的晚稻留下的硬茬。金色的光芒同样灿烂了士兵们的脸颊,灿烂了凝血的战衣。
我们走出山谷了,就快喝到水了!
水,生命的甘露啊。
远远的,一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个国军士兵,像是通讯兵。
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师部医院一个小时前不得不转移驻地,因为鬼子不仅轰炸了医院,还投放了一种化学物质在湖里,将水源污染了,只得转到山里去。那里更隐蔽,而且山泉水终年不断,不怕鬼子再使坏。
这就意味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