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看我这人,一着急又忘了小姐失忆的事。”小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觉着既然小姐已经跟大少爷成了亲,真的成一家人了,该亲上加亲啊。就算有什么误会,大家不如重新好过。看小姐成天闷闷不乐的,小眉心里也着实痛快不起来。”
我仔细地打量着小眉,难得这丫头如此心地良善,重情重义。虽然我不是辛凤娇,但就冲她这番话,也明白辛凤娇为何不拿她当下人,果然是招人疼的玲珑人儿一个。能有这样一个善良纯真的妹妹关心着,是辛凤娇的福气啊。
“小眉,姐姐没看错你,你始终有情有义,不像有些人……唉,不说了。”
“小姐,看你说的,我一直伺候小姐,小姐从没拿我当下人,连读书也要拉我一起去。可小眉毕竟是下人,读书认字、跟小姐平起平坐的事儿纵然借小眉十个胆儿也不敢想。小姐的心意小眉一直记在心里,永远也不会忘。大少爷也是大好人,从没像其他人家的少爷经常欺负下人,反而经常保护小眉不被人欺负。有了小姐和大少爷的关照,小眉就等于有了家,不然在这世上无亲无故的,也算不得一个好人。”小眉说着,眼眶竟又红了起来。
“小眉,小姐伤还没好,不能多说话。你这会儿红什么眼睛?”尔忠国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过来,不知道先前那番话他听到了没有?多少会听到些吧。
静养
小眉局促不安地站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察看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少爷的脸色。
这位尔大少爷天生有股霸气,脸孔冷峻,不怒自威,加上体型高大威猛,一般人看了是挺害怕。我想他受他那位义父大人的影响颇多。
“是我闷得慌,找她说话。”我平静地说。虽然我也挺怕他,但怕有用吗?
尔忠国没再吭声。
“请送我去医院,该拆线了。”我摸了摸脖子。
“我请大夫过来,你好生歇着吧。”他还是不让我有接触外界的机会。
“小眉,扶我到院子里走走,我不能再躺在床上了。”我将手臂递给小眉。
小眉立即过来搭手,叮咛我慢点儿。
尔忠国没阻拦,嘱咐小眉小心伺候,别让我摔着、磕着。
卧床不起的这些日子让我感觉不再像人类,几乎忘了直立行走的好处。
刚站到地上时,头晕目眩,脚底轻飘。扶着我的小眉跟着一起踉跄了一下。
尔忠国一大步跨上前,拦腰将我横抱起来。我的头无力地耷拉在他颈窝里。“还是到床上躺着吧。”他的声音十分柔和。
我知道他在演给小眉看。
“不。”我冷而硬地说道。
他已经将我放到床上,见我这么一说,又抬起手臂,抱住我往室外走去。
来到紫藤架下,他将我放到藤椅里。小眉跟着帮忙将紫藤架上悬垂的藤叶拂开。
阳光照到身上,不再火辣辣的,酷暑已经过去,但光芒刺眼依旧,让人目眩。
像一根残破而发霉的鸡毛掸,我在生机勃勃的庭院里卑微地颤抖。
强光照得眼睛有些痛,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尔忠国蹲下身来,拿手指拂去我的眼泪。
我冷冷地弹开他的手。
他的眸带着怜惜之色,但休想欺骗我——是个好人就不会囚禁我的自由。不给我自由,一切都是虚假的、可耻的掩饰。
他刻意在小眉面前表现出来的体贴更加令我反感。
“别以为我在哭。”我拿鄙夷的目光看着他,“我的身体虚弱,可我的意志并不虚弱。”我当着小眉的面寒着脸对他说道。
他的眸里闪过一道愠色,很快收敛了。
真会演戏——一贯如此。
“我去请大夫。”他拍拍我的手,站起身来。“小眉,小姐就交给你照看了,别让她在外面太久。”
我闭上眼睛,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小眉坐在我身旁的长凳上,小小的手拉住我的手,脸儿也贴上我的脸,喃喃道:“小姐,何苦呢?大少爷就算有错也知道悔改了,给他个台阶下吧。他是个大男人,哪个大男人不要面子呢。二奶奶那么爱做主的人,凡事不能不给老爷面子的。老爷要是发起火来,谁都吃不消。”
“有些事你不懂。”我幽幽地说道,“小眉,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好,可现实并非你想的那样。只要在这里一天,我这命就没任何意义,就像行尸走肉,好生无趣。”我搂住小眉的肩膀,将脸靠在她的臂上,“你还有机会选择,没有要命的婚约,能自己做主就一定要自己做主,只需睁大眼睛找好了人再嫁,别像姐姐一样。”说至此,喉咙里似堵了东西,哽咽。
“小姐,瞧你说的,好像日子已经走到头了似的。想想过去,你跟大少爷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这究竟是怎么了?真叫人担心……”说着,她也伤心起来。
“小眉不哭,姐姐不会寻死的。记住啊,今儿这些话就搁在心里,千万别让辛老爷知道。”
“嗳,小姐。”小眉抹了眼泪,突然抬头看着我,目露疑色。“小姐,你是不是喜欢上其他男人了?”她紧张地看着我的眼睛。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话?”
“那个小哥,叫池什么的,成亲第二天就来找你。后来,土匪来镇上那夜,他来家里要人,说大少爷是恶霸,强抢他的女友。老爷气极了,堵了他的嘴,把他五花大绑地送去警局问罪。莫非……你跟他好上了?小姐失忆了,自然不记得大少爷是谁,所以就跟那人好上了是不是?大少爷是不是因为这事才跟你闹别扭?”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小眉解释。若解释清楚,一定得从我不是辛大小姐说起。哎,太复杂了。她会相信吗?尔忠国不信,辛老爷不信,她如何信得?
“算是吧。”我只得答她。
“我总算明白了。”她瞪大眼睛说道,“大少爷岂不委屈死了?等了你这么多年,盼着你回心转意,没曾想你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如何不心痛?”
“若真是这样,你还心疼姐姐吗?”我问她,知道她的心早偏到尔忠国那边了。
小眉蹙着眉,想了一会儿,脸又贴到我脸上来。“唉,我可怜的小姐。你又不是成心的。大少爷他会理解的。我想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来,会记得大少爷才是最好的。你跟大少爷是天生的一对,其他男人哪个配得上小姐?”
我的心头沉甸甸的:“我累了,扶我回屋吧。”这个话题多说也无益。
小眉守在我床头,我闭上眼睛假寐。
过了近半个小时,她以为我已经睡着,轻轻离开了卧室。
“大少爷!”小眉的声音响起在楼下。是尔忠国回来了。
“小眉,怎么没陪着小姐?”尔忠国的声音里带责备之意。
“小姐睡着了。”
“辛苦你了。”
“应该的。”小眉答道,“大夫现在就上去给小姐拆线吗?”
“等会儿吧,先让人给大夫上一杯好茶,等小姐醒了再说。”
我睁开眼睛,撑起身子,想到窗口告诉他们这就让大夫上来,却听见小眉又说道:“大少爷,可以跟您说几句话吗?”
“说吧。”
“能不能进屋说?是关于小姐的。”
“哦?”
尔忠国好像在犹豫,没听到他说同意的话。
“就耽误一小会儿,大少爷,求您了。”
“进屋说吧。”
我能想象得出小眉会跟尔忠国谈些什么,无非替我说好话。可她哪里知道我跟尔忠国之间的问题有多复杂,不是她几句恳切的话就能解决的。
不久,小眉轻手轻脚地上楼来,身后跟着大夫。见我眼睛睁着,她招呼大夫进来。
新肉还没长结实,拆线时比较疼,大夫说正常,但又说平日里注意不要摩擦到伤口,领口尽量敞开着,否则不容易生肌。
小眉谢过大夫,领他下楼结账去。
尔忠国无声地踏进来掩上房门,坐到我床头,怔怔地看着我的伤疤,似有话要说。
我调转了身,背对他。
我不想看到他,连一眼也不想。
他坐了一会儿,终于没趣地离开。
第二天午后,佟鹭娴来了,从摁喇叭的动静就知道是她。这么久没能见到相好的,估计跟猫抓心似的,终于按耐不住主动寻上门来。挺难为她,这么多天憋着不露脸,不知是不是工作绊住了手脚。
在汉口这个各种势利混杂的地界,她这种特殊身份的人若做到工作、恋爱两不误跟夹缝中求生存一样——是个难题。
尔忠国说过绝不会娶她进门,可没准这为女上司早已备好婚纱专等嫁为尔妇。此次前来不会是寻衅来了吧?会如何发作?我回想起那晚她歇斯底里命令尔忠国杀了我的呼喊。
摁了一阵喇叭,该迎接的人没来迎,她只得独自跨进院。
我正趴在窗口看几只麻雀在院门口的地面上一跳一跳地啄食。她的到来惊飞了麻雀们的午餐,也破坏了我暂时的也是唯一的乐趣。
尔忠国出现在她面前,将她拦在院子里,阻止她进屋。有点奇怪——该热情地邀请这位情人进屋才对。
佟鹭娴有点生气,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瞪着尔忠国。从我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嗔怪的表情。
几只麻雀飞上离我最近的树梢,陡然看到窗前有人,惊飞了,盘旋几下又飞落下来,一个个小小的脑袋一颤一颤地看着我,似乎在揣测我对它们有无敌意。只过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对我的警惕,兀自在树上叽叽喳喳聊起天来,跟鸣蝉一起将整棵树闹得动静非凡。它们的吵杂声影响了我的听力。
佟鹭娴绕开尔忠国往屋里走,但尔忠国再次拦住了他。
这男人真是,这是她买的屋子,作为屋子曾经的主人她难道连进屋的权利都没了?而且作为他的情人,连屋也不让人进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难道真如常言所说:送上门的或轻易得到手的东西就不当好的?
我鄙夷地弯起嘴角,看着正挥舞起小皮包砸尔忠国的佟鹭娴。看,把人家惹恼了吧。人家可是你的上司,只有服从的份儿,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我关上窗户,拉下竹帘,拿了笔将刚才那一幕画了一幅漫画。
有人敲我的房门,没等我说请进,门便被推开。“听说你受伤了?”佟鹭娴出现在门口。
我将画纸塞进抽屉,没打算刺激她。我想尔忠国一定对她介绍了我经历的那场“意外”事件。她执意过来看我多半想看我的笑话。
她走近我身前,极不礼貌地将我的下巴抬起,目光落在我的伤疤上,随即发出啧啧的声音。“糟糕,一定留下个难看的大疤。”
门口又多了一个人,是尔忠国,他过来拉住佟鹭娴的胳膊。“去我房间吧。她现在还不方便说话。”
“哦?声带弄坏了吗?像我这样就糟糕透了,如此甜美的嗓音,坏了很是可惜。”佟鹭娴斜视着尔忠国。
尔忠国淡淡的笑了笑:“你的声音没那么糟糕。”
佟鹭娴立即粘到他身上,“真的吗?”她忘了她那嗓音绝对不适合发嗲。
呕吐啊。我站起身来,向外走。只要他俩一玩暧昧,空气就会变污浊,而我,立即显得很多余——自觉闪人为好。
“别走啊,我只是来看看你,这就走。”佟鹭娴说道,拉着尔忠国的手向外走。“我们走了。”她将“我们”两个字说得很重。
“不送。”我面无表情地说道,返身坐下。
两个人刚走出房门口,正好撞着一个人。
小眉捧着一摞洗净的衣服愣愣地看着佟鹭娴,嘴巴吃惊地张着。随即,目光落在两人拉着的手上,然后一声不吭地让开道,让两人过去。
进了屋,刚把衣服放好,小眉低声啜泣起来。
我没劝她,她也许为心中那个青春偶像的幻灭而悲戚吧。尔忠国无疑是她心中理想的完美男子,然而,一瞬间,亲眼所见的现实打破了一切美好的梦幻,哭一下无可厚非。人,总是要长大的,代价便是梦想的破灭。
小眉终于哭够了,抹干了眼泪看着我说道:“小姐,我知道你心里有多委屈。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无所谓。”我淡然一笑。
“小眉只是个下人,说什么一点份量也没有。我回去跟老爷说去。他答应老爷好好照顾小姐,不能不守信用!”小眉气嘟嘟地说道。
“别添乱了,小眉。”我想起辛老爷坐在堂屋冲我拍桌子、瞪眼睛的模样。封建家长一个,能为我说话?他一定有一大堆理由替这位义子找理由。光是在家从夫这一条就能将我的口封住。“不要再提辛老爷。不是他,我不会有今天。”我不由上火。
小眉苦着脸看我,眉心紧蹙。“小姐,没想到那个佟先生是个女的。一定是她假扮男人接近大少爷,勾引大少爷。你不如先忍让一下。我觉得大少爷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恐怕也是一时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