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需要住这么大的房子吗?也不害怕?
“那——我们搬去哪里?”我有些不快地问道。
那个女人让我想起一种鸟,很爱霸占别人巢穴的鸟儿。
“她拿新买的一栋小洋楼跟我们交换。”尔忠国淡漠地说道,“明天就搬。”
于是,又搬家了。
我隐隐感觉这次搬家并不简单。佟鹭娴纵然喜欢英国佬的房子,也不至于拿自己新买的一栋洋房做交换吧,而且似乎急了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跟池春树的出现有关。
尔忠国谨小慎微,怕被他寻到住址惹出麻烦来。在他眼里,池春树是他的敌人,只要活着一天,就对他构成威胁。明的不能动手,只能寻机下暗手。
在那之前,及时换住处不失为明智之举。
但是,他不了解池春树的为人,即便知道了他的住址,也不会对他下手。
池春树没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也不会不在乎我的话。
我相信他不会借用日本人之手除掉尔忠国。
辛凤娇
新居所清水砖墙;高高的拱门;雄伟的艾欧尼柱无不散发着浓郁的民国气息。
小洋楼共有三层,楼上两层各带有长达十几米的阳台。宽敞的院子里种满了杉树和梧桐树。小洋楼就隐没其间。
步入楼内,尚能闻到一股新粉刷过的气味。
“你住最西面那间,我住最东边那间。”尔忠国划定了彼此的卧室。
我的卧室与他的在一道直线上,中间相隔两间房,距离不过十多米远,但令人放心许多。
他的卧室紧挨着楼梯,中间是大书房和女仆卧房,我的卧房在最里面。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站在楼道里对他说道,不太自信。
“说。”干巴巴的一个字,不带温度。
“你会对付池春树吗?”
“你觉得呢。”他等于没答。这个狗特务有意耍我。
“你没必要费神对付他。他是个善良的人,一贯如此,只是走错了路,而且,是为了救我。他是个医生,不会像日本鬼子那样野蛮,因此他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
我没忘池春树说过的那番话。
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我相信他绝不会做出违背医者道德和人性的事情。
“真会说话。”他冷笑,仅用四个字就将我所有的话悉数斩首。
“你不打算放过他?”尽管知道他会这样,我还是想得到他的亲口确认。
“你说呢。”依旧干巴巴,不带温度。这是杀意已决的嘲弄口吻。
“可是……”
“没有可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
“可是……”我提高了嗓门。
“没有可是!”他比我嗓门更高,并一把将我拎到他跟前,“让他带着他的同胞以莫须有的罪名闯进我的房子,并让我这个恶霸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之后踏着我的尸骨耀武扬威地带走你?”
“他不会那么做!”
“可你会,”他幽深的眸露着寒光,“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还有什么你做不出的事情?”
他居然这么看我?鄙夷的目光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若想出卖你,昨天为什么告诉你有危险? 一走了之不是更可以达到目的?”我开始反击。
尔忠国微微一怔,随即冷笑。
“你不过是担心你那个相好的小命不保!日本人封锁了出口,他却放走你。他不过是个小人物,上头追究下来一定吃不了兜着走。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糊弄我?你之所以通知我,无非想多个保镖。你知道我会看在义父的份上保护你,但你也只能利用我对他老人家的孝心为自己谋到这些好处。”他轻蔑地笑。
“你!”我想不到他这么狭隘。明明在帮他却被他曲解,变成我在利用他。
“你什么你?我还有话告诉你。想离婚是吧,趁早死了这条心!你是我的人,没我的同意,休想跟我脱了干系。”
他真霸道啊,我什么时候是他的人了?
除非,我做过的那个噩梦,他也做过?
痴人说梦!
“有意思吗?”我怒道,“放着爱你的人不要,偏偏跟不爱你的人较劲。你这样做有意思吗?”
“不仅有意思,还很有意义!”他散漫地笑起来,嘴角上弯,“这个家我说了算。听着,以后不要打佟小姐的主意,我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
尽管气得要命,我却找不到驳斥他的理由,只管站在地上愤懑地捏起拳头。
可惜打不过他,否则一定要让他那张好看的脸开花,看他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恶心我?
傍晚,汉口突然实施戒严,缉拿凶犯。八点钟后市民不得上街走动,。
再晚些时候才知道昨日招待会血案发生后,今晨便发生日本鬼子遇袭事件,鬼子死伤了不少人。
尔忠国早早地回来,用完晚餐便钻进书房内,关了门不知研究什么。
我想起梗阻在心头的那件事,在书房门口徘徊了一阵子,还是敲响门。
“进!”过了片刻,他才出声。
他正在翻看一沓报纸。
看报纸需要这么长时间吗?我有点疑惑,但没多想,径直走向他,跪在他面前。
“你这是演的哪一出戏?”他蹙着眉,冷眼看我。
“我有罪,尔大哥,是我欺骗了你,但是请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
尔忠国嘴角一侧微微扬起,不屑。“哦,你终于良心发现了?还是……”说着话,将报纸丢一边,双臂抱起,冷冷地等待下文。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是我以我的人格加性命担保,我是柳拾伊,不是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妹妹辛凤娇。到今年十月一日,我将年满二十四周岁,我的名字也是因这生日得来的。我的父亲叫柳康杰,我的母亲叫何嘉蕊。我起初认下辛凤娇这个身份是因为我来到这个陌生而纷乱的世界举目无亲,也无处安身,所有当你错把我当成辛凤娇时,我便冒冒失失顶替了她的身份到辛家,本指望寻个避难所,却没想到……”
“停!”尔忠国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从座位上一弹而起,瞬间拧住我的下巴,用力……
我疼得要流下泪来。“求……求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忍着疼说道,下巴仍捏在他的手里。
“我凭什么听你一派胡言乱语?什么十月一日生日?说谎话也要先想好了再来骗人,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这张爱说谎的嘴卸下来?”
我连连点头,惊恐地看着他。
这人怎么这么狠,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尔忠国丢了手,却又一把扯住我的衣领,将我拎起来。
我的脚尖触不着地面,更加惊慌。
他的目光似冰刀、似霜剑:“转弯抹角,胡话连篇,就为了替他求情,没错吧?那个杂种!”
原来他早就明白我的目的。
我一时无语。
“辛凤娇,你真有本事,就不怕被人戳破脊梁骨?你到底还是不是中国人?不过几年光阴,你竟然羽化成仙了。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赶时髦跟一帮热血冲动的学生闹什么革命,没想到你这么复杂,连我这个跟你生活了十几年的人都被你骗得晕头转向。你厉害,你真厉害啊!”
“放下我,国哥哥,你弄疼我了。”不知为何我突然这么叫他。大概潜意识里想还是希望他念及与辛凤娇的旧情高抬贵手吧。
“你不是说你是柳拾伊吗?为什么叫我国哥哥,这可是辛凤娇才叫的!”他阴鸷的目光死死逼视着我,锐利中满带嘲讽。
我吓傻了。
他突然松手。
我扑通跌落在地板上,尾椎骨最先受难。
顾不得痛,我一把抱住他即将向外迈开的腿。
“尔大哥,我真的不是辛凤娇,请你先冷静下来想一想,你面前的这个人除了相貌,到底哪里像你的凤娇妹妹?就算你面前这个人根本没失忆,全是假装的,可凭你的聪明,你的缜密,怎能看不出我跟辛凤娇的不同?求求你,冷静下来想想。我跟辛凤娇原本就是两个人啊。”
欲开拔的腿立住——尔中国蹲下身,靠近我的脸带着痛楚和鄙夷。“你吃定了我会对你心软是吗?你就可以得寸进尺了,是吗!”说着说着,眼神变得凶狠而狂野。
我害怕得颤栗。
他咬着牙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认定你就是辛凤娇。论年龄,你今年25岁了,辛凤娇也是;论性格,你文静不爱动,辛凤娇也是;论口味,你爱吃酸辣,不爱吃甜食,辛凤娇也是;论最容易区分的嗓音,你跟辛凤娇丝毫不差。辛凤娇怕蜘蛛,你也怕。甚至你身上的气息,那是与生俱来的,也完全一样。太多太多的相同,你却口口声声跟我说你不是辛凤娇?你真是自欺欺人得可以 ”
“不!你——可是,”我直摇头,“可是,辛凤娇有我这么高个儿吗?她可能有我这么高的个子吗?”我突然想起这个可能被他忽略了的事实。这个年头很少有女人个头如我这般高的。佟鹭娴算是个例外。
尔忠国先是一愣,接着火冒三丈地猛地将腿抽离我的束缚,却又一把将我从地上拎起来。“你欺负我离家太久不知道你长多高是吧。你爹、你娘都是高个子,你会是矮个子?就算你长到跟我一般高,我也不会怀疑你不是你。是不是还要我剥光你的衣服一点点验证你哪里都有何特征?”他几乎在咆哮,脸上冒出的羞愤之色仿佛是我意图剥光他的衣衫。
“不要!”我连连摇头。以他那副狠性儿真能做得出来。
尔忠国狠狠推开我:“你自以为聪颖过人,学点洋文就脱胎换骨、彻底脱离辛凤娇了?我告诉你,你的气息,你的眼神,你的一举手、一投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出卖了你!你以为伪装得了吗?就算你拆了骨头,化成灰烬,我也认得出你!”说罢,大步流星地离开,将房门“嘭”地摔上。
他说的也太悬乎了吧?我真的和辛凤娇有这么多相同?
原本以为对他和盘托出实情便等于将自己与辛凤娇划清了界限——她是她,我是我。然而话刚说出一半,就被他无情地驳斥了一番。仿佛他更有充分理由决定我是谁——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好像我再不承认自己就是辛凤娇,活该天诛地灭。
可我的的确确不是辛凤娇!我是如假包换的柳拾伊啊!
只是,他的话到底可不可信?
我如木桩般立在地上,发憷、发懵、发呆,满头满脑的密集黑线啊。
黑线,黑线,埋了我……
暗室
仆人过来说着什么,我只看到两片嘴唇在翕动。
“……太太,先生让您回自己房间,没他的通知不许出来。”
他说第几遍了? 谁不许出来?
仆人愁眉苦脸地看着我:“回——自——己——房——间—…”他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
“哦。”我愣愣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田七。”他有些无可奈何,手抬起,指向门的方向。
“口服液?”我傻笑,“牙膏?”
“您说什么?太太。”他质疑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傻子。
尔忠国的声音在楼下响起:“田七!带太太回房,她需要休息!”
“是,先生!”田七高声回道,朝我干笑了一下。“走吧,太太,老杵在这儿站着也不是事儿啊。”
“哦。”我木愣愣地移动脚步。
半小时后,我终于冷静下来。“淡定,柳拾伊,别乱了方寸!”我对自己说。目的最重要的事情是阻止他暗杀池春树,其他的统统放一边去。
我亏欠了池春树,不能让他因我搭上一条性命。
他虽然投靠了日本人,但我相信他的心还是向着中国人的。他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还应该算中国人哪。
噢,我讨厌欠人情。
提到人情,我想起尔忠国来,他救过我。
如果不是看在他救过我两次性命的份上,我会不会同意池春树向他开枪?
瞬间,我想起梦中的情景,浑身是血、战死疆场的童天龙……手中攥紧的沾血玉佩……
身体不由颤栗。
我速将思绪转到眼下,怎么才能打消这个特务杀戮的念头?
绞脑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脑海里不知闪过多少念头,最终也没理出个头绪——尔忠国的那番话不时地阻挠我正常思考。
对他,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甚至他一个眼神就能吓破我的小胆儿。纵然他长着一张极好看的正义者的面孔也不能减轻我对他的惧怕。
我无法思考任何事,继而,失眠折磨着我。一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白天亦茶不思饭不想,脑海里总会冒出他杀害春树的幻觉。
心惶。
时间就是生命,刻不容缓。
又一个夜晚来临。
客厅里的壁钟敲了十一下,夜深了。我整理好衣服,匆匆走向尔忠国的卧房。
敲了敲房门,里面一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