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感觉他的举动很粗鲁。我自己不会走路吗?
尔忠国非但不松开,还一把搂住我,几乎是挟持我去见那个人。
一个穿西式套装、皮肤微黑的年轻男子站起身,冲我微微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似笑非笑。就男人的个头来说他不算高,一米七零左右,却并不显矮,主要他身材匀称,尤其一双腿看上去修长挺拔,给他加分不少。他头戴一顶细方格鸭舌帽,身穿了一件白色丝绸衬衫,罩着当时流行的西式马甲。五官比较突出,轮廓有些像西方人。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透着机警。虽然他看上去有些奇怪,但总体给人以清爽干练、温文尔雅的印象。
“这是我的旧同事,姓佟。”尔忠国对我介绍道。“他在武汉接到了差事,顺路拜访我们。”
不等我打招呼,那位旧同事先开口说话了。“尔兄,这位便是兄嫂了?有礼,有礼!”他的嗓音让人听着很不舒服,喑哑而低沉,声带像是被磨砂过、音色不干净。
他抱拳向我施礼。那时候的人挺讲究礼数,嘴上打招呼不算,手也不闲着。
我连忙回礼,却跟他一样抱着拳。我一时忘了,按当时的礼节,女人不该这样行礼的。
我看到他的大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讥讽之色,却听他口中赞道:“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哪。尔兄怪不得着急成家。换做我,也要快快娶进门来。”他笑起来。我觉得他的笑声有点假。
“见笑了。”尔忠国一指茶盅,“佟兄,请用茶。”
客人刚落座,二奶奶小脚颠颠的进来了。
“哟,听说来客人啦。吃糖吃糖,我们这镇上不比城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请将就着啦!”她殷勤地抓了一把糖,又捧来花生、红枣请佟先生慢用。
佟先生立即起身致谢。
二奶奶似乎没有走开的意思,打量了佟先生一小会儿,夸赞道:“这孩子好俊的模样!”说着话,手便搭上佟先生的手,轻轻拍着。
我暗自笑了一下,哪有这样说话的。她自己不到四十岁,比佟先生大不了多少,竟然称呼人家孩子。而且,还拉着人家的手,多不好意思。
“哦,您过奖了。这个……我还有些投资方面的要事想跟尔兄商谈,可否借个方便,让我们……”佟先生将手掌从二奶奶手里挣脱开,平静地说道。明显是在提醒二奶奶给点空间。
“你们谈,你们谈,里屋去吧,那里清静。”二奶奶连忙说道。
尔忠国站起身,将佟先生引到里厢房去。
二奶奶看了看我,脸上升起一股隐晦的笑意。“凤娇啊,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莫名其妙!我淡淡地答道:“很好啊。”
“凤娇啊,虽然我们娘儿俩还不太熟悉,但毕竟是一家人了,作为过来人,有些事我有责任替你想周全。你爹他也是这个意思,但他是男人不方便说,所以我就当仁不让提醒你一下。”
“让二娘费心了。” 我觉得她一定会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凤娇啊,你岁数也不小了。这女人一嫁人么,就要赶紧考虑后面的事情了。老爷也着急这事。可耽误不得哦。”
哪个事?我心里揣测着,随即明白:生娃的事情。切!她也未免过于热心肠了,什么事情都替我想到,真比亲娘还上心。
我心里冷哼一声,不露声色地说道:“多谢二娘思量周全,凤娇感激不尽。”
二奶奶笑着离去。
我的注意力转向厢房那边。
不知怎的,那个佟先生让我感觉不太舒服,具体哪里让人不舒服也说不上来,只隐隐觉得他身上有股言不由衷的做作感。
“大姐,陪我去找兔子笼吧。菊姐一定把它藏到那屋了。”君宝不知何时冒出来,拖着我的手便往尔忠国跟佟先生谈话的厢房那头走。
“不行,君宝,你大哥在谈正经事,我们不能去打扰。”
“我不打扰他们,我去找我的兔子笼,就那里没找过。”
“你先找小眉姐姐玩。我替你找吧。找着了给你递过去。”
“那……好吧。”君宝放下心来。
穿过堂屋,走向放置闲散物品的厢房,一推开们,便看见兔子笼搁在一张破损的藤椅上。
我拎了笼子转身正欲离开,十几米外压低嗓音的谈话声传了过来,隐约听到“党国”、“日本人”之类词语。
我警觉起来。
尔忠国的身份一直让我感觉神秘,今日来访的这位同事亦给人以一种神秘感。什么样的公务需要这么隐蔽商谈。
好奇心骤起。
我踮起脚挪近了些,侧耳伏在墙上细听。
“……尔兄知道黄埔系和CC派素来不和。去年武汉军事委员会三处解散后,三处主任丁默村被解除了职务心怀不满,今年春便和李士群一起在上海投靠了日本人,利用他们对我们情报网的了解,用威逼利诱的手段不断收买我们军统要员。我们的团体目前正处于非常艰难的时期。武汉沦陷时汉口市党部留下的潜伏人员,大部分率先逃往后方另寻出路去了。只有少数家住汉口的中下级人员勉强留了下来。这部分人员为了自身的安全,有的改行经商,有的参加了日伪组织,中断了与中央的联系,能不能再为我所用也需谨慎、区别对待。其它敌占区情况也不容乐观。日伪特务机关渗透我部之迅猛始料未及。一方面高官厚禄做饵料,金钱美女收买,招降我方特工人员,瓦解我地下组织,另一方面严密监视我方一切活动,调集大批人手血腥镇压。一些倒戈的特工更加危及我们大批同志的安全。这次老李原本也要随同我前来,就是上次配合你行动的那个同志,上个月在南京火车站被叛徒出卖。他被捕后临危不惧,誓不屈服,没等我们组织营救,已被日伪特务机构秘密处决。痛惜啊!痛惜像他那样的党国忠士太少了。此种局面不能不让戴老板揪心……吃不香、睡不实。这次戴老板委派我回武汉建立军统局汉口直属组,我便点名要你前往配合我的工作。你我以社会公开职业为掩护,监督、指导辖区小组惩处汉奸的行动,有机会要想法打入日伪军警特务机关以搜集日军情报、破坏日军军事经济设施,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密切侦查新四军动向。我们目前的难度相当大,既要保存实力,又要以最小的代价完成任务。尔兄,该是我们实现誓言的时候了。对你,我寄予厚望啊……”
尽管他们俩的谈话近乎耳语,尽管还有两道墙隔着,我还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位佟先生的一番话不啻于惊雷贯耳——尔忠国竟然是军统特务!
我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透心凉。
难怪他总给人以一种深藏不露、城府颇深的感觉,原来他是军统特务!一个训练有素、武艺超强的特务!
不得不承认,他这个身份雷倒我了——他若想对付我这个和平年代生长的平民小百姓可谓小菜一碟!
我的身上蓦地惊出一身冷汗来,逃跑的愿望空前强烈。
只听佟先生又说道:“忠国,婚姻虽大事,但国难当头,须予以取舍啊!即便不忍也必须忍了。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天不亮便要出发,会有人在火车站安排我们上车。”
“站长——呃,忠国明白!只是……”尔忠国支吾着。
“舍不得?”佟先生的语调突然变了,充满讥讽。“私心杂念可不是你我该有的。你这次返乡未经申报便擅自成婚,已经违反纪律了。我姑且按你目前尚未正式任命对待,不予追究。就当我不知道吧。但是身为党员,立誓为党国效忠,就必须时刻将国家和民族利益放在首位,是不是啊?”
“站长训斥的极是。不过事情并非站长想的那样。你我乃生死之交,我自然不必瞒你。我这太太虽然跟我从小立有婚约,彼此也知根知底,但是她九年前曾就读于湖南一所女子中学,听闻那里的学生当时跟共。产。党走得很近乎。六年前她只回来露过一次面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此际再度出现,我担心跟共。党地下活动不无关系。出于多重因素考虑,忠国意欲携她共赴武汉,将她监控起来以便于甄别。说到私心杂念,若说一点没有是存心欺骗,只是我不想因她一人牵累其他家人。”
“哦?你断定她是共。党分子?”佟先生的语气很生冷。
“不!忠国只是有所猜忌,目前尚无半点真凭实据证实她的确跟共。党有染。出于谨慎,我们不得不加以防范。”尔忠国的语气甚是诚恳。
我心想你这“我们”二字用得好,你的上司想必听着挺受用,既拉拢了他,也跟我这个“疑似共。党分子”划清了界限。
“呵呵,尔兄,想不到你真是痴情啊!既然这么多年离家不归,可以断定就是了。换做我,早抓起来了。当下虽然国合作仍在进行,但丁是丁卯是卯,共。产。党终归是异己之党,早晚要剿灭。委员长制定的《限制异党活动办法》你不是不知道,可要严正以待啊。”
“忠国明白。”
“当真明白了吗?中央拟定出台的《共。党问题处置办法》我想恐怕不是限共、溶共这么简单了,全力削弱□应是主要精神。我不得不提醒你务必慎之又慎啊。天下女人多的是,何必挂在一根枝上?我看你呀,多半是舍不得她的花容月貌吧。若不是我信得过你对党国一片赤胆忠诚,便将你隔离审查了。听着,此事仅限你我之间,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我越听越觉得这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既是出生入死的“同志”,又是上下属关系,还牵涉私人交情。同时,我对尔忠国的一番话除了震惊还有痛恨——同意成亲的真正的目的原来在此——我还天真地以为他对辛凤娇旧情不忘。
我当即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逃走。
落入军统特务之手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正待再偷听他俩密谈内容,外面传来喧哗声,似乎又人来访。我急忙撤离,免得被发现了惹来大祸。
刚踏进月牙形院门,就看见小眉一脸惊慌地跑来找我。“小姐!小姐门外来了一个脸生的年青人,嚷嚷着要见你。护院的几个拦住了正纠缠不清呢!”
“见我?”我有些诧异,随即暗喜——难道是他?
及时雨
“老爷发火了,要小姐赶紧过去!先回过老爷话再说吧。”小眉说完拉起我就走。
我想一定是池春树寻我到此了。刚欲问小眉一些情况,她开口说道:“小姐,老爷说你不知在外边招惹了些什么人,怎么让人家寻上门来闹。他恼你又做出丢人现眼之事。”
我心里正在激动着,那个老爷说了我什么难听的话根本无暇顾及。春树来了,他这么快就找到我了。好想现在就看到他啊。
小眉突然神秘地说道:“小姐,那小哥是什么人?模样挺俊,个儿高高瘦瘦,只是衣服委实糟糕,跟你刚来那会儿的穿著很像,稀奇古怪的。”
“是我的同学!”我回道,心情却又复杂起来。日月交替不过两次,我竟然已成别人家的妻子,他看到我心情势必一落千丈。我该如何跟他解释呢?
一进堂屋就见到“我爹”板着的面孔——见怪不怪了。二奶奶也没闲着,在一旁煽风点火。
“哎呀,凤娇,怎么回事啊?一个大男人大清早找上门来寻一个刚成亲的媳妇,这算哪出戏啊?”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一定是跟我在国外一同读书的同学找来了。原本出于安全考虑,他一直陪护在我左右。没想到撞见鬼子,我们走散了。我们没好好谢谢人家,反而把人家关在门外,多不礼貌!”
“什么?你、你这些年是留洋去了?”二奶奶吃惊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傻帽。“对了!”我仰起头,给她一个高傲的下巴。“爹,请他进来吧!”
“我爹”见我面无愧色,脸色缓和了许多。
哎,封建家庭真是举步维艰哪,我心里哀叹道。
二奶奶跟“我爹”嘀咕了一番,“我爹”站起身离开了堂屋,留下二奶奶镇守把关。
当池春树风尘满面地出现在我面前时,那种感觉真像见到了救命稻草,我好想冲过去对他说: “快带我逃走吧!”然后,我们像豹子一样飞速逃离这高宅大院。
但是,我不得不忍住冲动,让自己先平静下来。
他的短袖T恤衫袖口划了一道豁口,好在胳膊没受伤。曾经洁净的蓝色牛仔裤脏兮兮的,染上了绿色的、褐色的污物。我见他只拎了一个小包袱,想起来他随身的背包早就留在时空那头了。那里面有他和高铭锐的两只钱包还有高铭锐的宝贝索尼相机,丢了很是可惜,但我再次庆幸他没来得及看到背包里的那封绝交信。
此时的我已经来不及检讨自己的自私自利了,一心指望他救我出困境。
“春树!你没遇到麻烦吧?”我故作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