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端详着他问道:“绍珩,你是在警备司令部?”
虞绍珩听苏夫人打听这个,心道情报部这种地方直说出来不大讨好,便道:“我在国防部。”反正情报部也还隶属在国防部之下,他这么说也不算扯谎。
苏夫人笑着说了句“我们家里亲戚朋友倒是都没有从军的”,便也没在追问。绍珩喝过茶,便识趣地同她母女二人告辞,苏夫人亦起身相送:“今日仓促,就不留你吃饭了,失礼得很。”
“夫人哪里话,是晚辈多有打扰。”他说罢,又对苏眉道:“师母,告辞。”
他一唤她,苏眉颊边就像被他掌心抚过似的,倏然一热,“我送你。”
两人不声不响走到门外,绍珩回过头来,略带促狭地低头一笑:“师母留步。”
苏眉垂着眼睛不敢看他,“那我不送了。”
她今日穿了件米白的亚麻衬衫,袖口卷了两圈,粗朴的纹理愈发衬出她皓腕如玉,绍珩看着,心中一动,握住她的腕子捏了捏,“待会儿你母亲要是问你,你怎么说?”
苏眉一怔,“你刚才说什么,我自然也说什么。”
虞绍珩笑道:“那我得再回去说几句。”
苏眉轻轻甩开了他,“你快走吧。”
虞绍珩道:“你可想好了,我怕你跟我说得一样,你母亲不信。”
28、露华(二)
苏眉送走了虞绍珩,满怀忐忑地回房中来见苏夫人,“妈,你在我这儿吃饭吧,我去烧两个菜。”
苏夫人却道:“黛华,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你过来。”
苏眉依言在母亲身边坐下,便听苏夫人问道:“你老实跟我讲,你和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眉闻言一惊,脸色也变了,“妈妈,你……” 只见苏夫人面色凝重,“你不要瞒我,连你家里的猫都认得他,他是常到你这儿来吗?”
苏眉咬了咬唇,坦白道:“妈妈,其实芋头是他给我的。”
苏夫人毫无悦色地干笑了一声,皱眉道:“我看着就不对,你跟他来往多久了?”
苏眉听母亲这样问,却不知该如何答话,这“来往”两个字着实歧义太多。苏夫人见女儿迟疑,脸色更加难看,“你还想瞒我?”
苏眉连忙辩解道:“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兰荪的学生,所以我们认识。后来,他……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
苏夫人眉头紧锁,“你这孩子……你们……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呢?他是兰荪的学生,你跟他有什么瓜葛,传了出去,叫别人怎么说?”
苏眉又忍不住咬了下嘴唇,“我的事,跟别人没有关系;别人说什么,也跟我没关系。”
“你……”苏夫人愠道:“他口口声声说是兰荪的学生,还动这样的心思,可见也是少不更事。”说着,右手在腿上轻轻捶了一下,“他那样的家世,大约是不当一回事的,可你不能犯糊涂。”
苏眉听着,小心翼翼地说道:“妈妈,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夫人拉过女儿的手,“傻孩子,我知道兰荪走了,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一个人在外头难免心里难过,妈妈不是不让你和别人交往,就是你父亲——前天他看见德生出版的博士论文,还跟我说,后悔那时候不让你们来往……”
“妈妈,我跟黄德生根本就没有什么!”苏眉直直打断了母亲的话。
苏夫人苦笑着道:“我知道,你那时候一门心思当兰荪的小尾巴,眼里怎么会有别人?我是想说,我跟你父亲不是守旧古板,实在是虞家这个孩子,他和你不合适。”她说着,抚了抚苏眉的鬓发,“他人是漂亮,家世又好,看样子就是很讨女孩子欢心的,可你想想,他家里要是知道了,也绝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苏夫人见女儿垂眸不语,又劝道:
“听妈妈的话,不要再和他来往了,这件事要是被你父亲知道了,他那个脾气……”
苏夫人看女儿只是低头不应,沉沉叹了口气,道:“怎么?你就非要和他在一起吗?”
苏眉脱开母亲的手,站起身道:“我没有非要和他在一起,我只是……要是我喜欢他,我就不会为了别的缘故,不敢跟他在一起;要是我不喜欢他,凭他是谁,我也不会理的。”
苏夫人亦跟着站了起来,“你还是这句话!黛华,你怎么吃过一次亏,还不长记性呢?”
苏眉闻言,面色煞白:“妈妈,我和兰荪结婚,让你们觉得不舒服,我也很难过,可是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错。我不懂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什么是吃亏。”
苏夫人见她眸中含泪,缓了缓态度,另起了个话头劝道:“……你要是顾念兰荪,那就更不应该跟他有什么瓜葛,要不然,兰荪也会给人当笑话讲。”
苏眉一个没有忍住,一行眼泪飞快地滑了下来,苏夫人从手袋里取了手帕递给她:“还有虞家这个孩子,你要是真的喜欢,也要为他,为他家里想一想。虞家看顾兰荪的面子照拂你,是佳话,可你要是跟这位虞少爷闹出什么,这件事成了什么?你让许家的人怎么想?”
苏眉把母亲的手帕揉成了一团,堵在唇上,哽咽着道:“妈妈,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想一想。”
苏夫人见她语气松动,便和言道:“黛华,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可是喜欢一个人,未必要跟他在一起,只有合适的人在一起才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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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勺一勺,缓慢而机械地挖着手里的抹茶蛋糕,微凉的甜,清新的苦,眼泪渗进来,有湿热的咸……唇齿间的每一分滋味都异常复杂。
母亲的话,她也想过,可是,她想得没有那么多。她才刚刚在想,她和他是不是可以有那么一个机会,她是不是可以去尝试接受他那样一个人?
她困惑最多的是自己的心意。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全心全意地以为许兰荪是她认定的爱人;然而现在,她居然这样快就……她不愿意自欺欺人,说自己全不动心,她只是本能地去抵挡他的一切;然而她一旦不再抵抗,他在她身边留下的印记便如雨后的芽苞,争先恐后破土而出!
母亲的话,像一支针剂刺醒了她。
她总以为自己坚持的那些事是对的,可现在才发觉,或许真的是她幼稚——连唐家的事,如果她坦白告诉唐恬或者暗示一下唐伯母,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可收拾。
甚至,她那么坚持地同许兰荪表白。他们在一起,琴瑟静好,仿佛完全合乎她的期待;可是她知道他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喜欢她,她仰慕他崇拜他,但他并不像她那样执着于爱情,可他还是为了她,放弃了教职,甚至名誉——她心底觉得有什么不对,她觉得是她亏欠了他,她怕她不够好,让他觉得不值得。或许,是她的幼稚和执拗牵累了他?
那虞绍珩呢?
他关心她,保护她;也戏弄她。他太过光华耀眼,喜欢他几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太理所当然,也叫人心生疑虑。她喜欢他聪明,她喜欢他漂亮,她喜欢他风度高华品味优雅温柔殷勤……可是谁不喜欢呢?他是个太容易叫人喜欢的人。如果她对他并没有那样深挚而独特的情感,她就承担不起他的牺牲。
——————
虞绍珩开车转到竹云路的时候,还在低声吹着口哨。他料到苏夫人必然看出他和苏眉之间不寻常,也猜到她不会赞同女儿和他交往,道理都明摆着;可是他一点也不介意。
恋爱中的女人大多都是盲的,别人越是反对,她就越觉得必须坚持,还能从这斗争中生出快感来——否则,怎么能证明自己的爱情唯美坚贞举世无双呢?
尤其是苏眉。
表面上越乖的小孩子,心里越藏着小魔鬼。像她这样有“成功经验”的孩子,更不会惧怕多叛逆一次。
苏夫人昨天的心情一定很复杂,按苏眉的说法,她父亲更是个老古板,不知道回头听说了他们的事,会有什么反应,可惜之前她跟许兰荪结婚,老人家已经登报跟苏眉脱离父女关系了,这回总不好再登一遍。少个岳父大人,对他来说实在不能算事损失,除非老人家为了要给他添堵,又认回这个女儿。
然而,他看见苏眉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静静地开了门让他进来,一丝伤心羞赧也没有,只是平平常常地跟他说:“你等一下。”
他就听话地站在院子里,看她窗前的葡萄架,熟透了的果子都挂在藤蔓上,没有人摘。
她很快就走了出来,怀里捧着个小纸箱,一言不发地递到他面前,里头是他寄给她的画册、钢笔、用丝巾包住的《玉台新咏》,甚至还有睡熟的芋头。
“丢了吧。”他仿佛是连看也没有看一眼,转身便走。
她还真是让他“惊喜”,她可以为了许兰荪,忤逆父亲离家出走,却不肯为了他做一点点抵抗。
28、露华(三)
从苏眉家里出来,虞绍珩殊无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他才懒得同她纠缠。也许就是他迫得太紧,好像他非她不可似的,他合该晾一晾她。
只是近来的公事也有些无聊,再过一个多月,就到了第四季季度,国府上下要审核本年决算和新财年的预算案,国防部自然也不例外。
参本部的预算案要在12月份提交国府,军情部自然要提前到11月中——逐级往下,大家都得往前赶,六局最迟10月底,各个处室就不能晚于9月中。明账是做面子的,有大数即可,反正军情部的账目事涉机密,冠冕堂皇的不予公开,不会像去年教育部的决算,居然被人加出总数少了两千多万,填进去一个副部长,仍是颜面扫地。
但是桌子下头的暗账、底账三套四套也不止,譬如做给部里看的和做给部长看的就是两回事;而军情部呈给国防部的和部长大人呈给参谋总长的,必然也是两样;就是六局各处,恐怕每个主管手里也都是三本账:自己算计的,长官过目的,公务入档的……真真假假大家心知肚明,偏偏他最近闲着,便被局长打发到总务处去帮忙编预算,不耐烦归不耐烦,但也只能感激长官“栽培”。
几叠报表摞起来有半人高,逐项核对起来,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晌,他端起杯子喝茶,忽地省起那日在苏眉家里翻过的那个硬皮本子,一行一行小账本记得很仔细;现在离开学还有几天,要是能把那小东西抓来替自己干活,就比较解气了,可惜……虞绍珩正暗自走神,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听筒,公事公办地问道:“虞绍珩,请问哪里?”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答话,等他“喂”了一声,才传来一个迟疑的女声:
“我是周沅贞……绍珩,你好。”
“哦,周小姐,好久不见了,你好。”虞绍珩听见是她,微感诧异,他和这位周小姐许久没有联络,怎么今天她会打电话到办公室来找他。
电话那头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周沅贞道:“抱歉打扰你,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虞绍珩嘴上答得爽快,心中却道,这些女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一点好处不给人尝,支使起别人倒都蛮直接的。
那边周沅贞却道:“电话里说不太方便,要是你这两天有时间,我们见面谈可以吗?”
她一字一句都说得很小心,倒挑起了虞绍珩的好奇:
“ 这样吧,我明天要到云浦那边办点事。如果你方便的话,下午三点,我们在柏瑞酒店二楼的咖啡厅谈,可以吗?”
他刚一说完,周沅贞便道:“好。”
虞绍珩又问:“你在家还是在剧院?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周沅贞道:“谢谢你。”
虞绍珩笑道:“不客气,我帮得上忙,你再谢我也不迟。”
他搁下电话,先把周沅贞的事捋了一遍,她和他并不算深交,她急着来请他帮忙却又语焉不详,显然是因为这件事情她不想被别人知道,可如果真是一些极隐私的事情,他能帮她什么呢?
虞绍珩想着,又拨了家里的电话,“月月,你明天下午有空吗?柏瑞酒店有个欧洲的平面设计展,你有没有兴趣去看?”
惜月奇道:“我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你怎么想起来叫我看这个,你想去啊?”
“不是,我想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叫苏眉去看。”
惜月轻轻一笑:“你这么不自己叫她?”
虞绍珩道:“我约了别人。”
“哦,我知道了,你之前约了陪人家去,这会儿又要爽约,就临时拿我来充数,是不是?”
虞绍珩笑道:“我没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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