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华。”他在烟雨朦胧中叫住她,敛着笑意:“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于是这下雨天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没有悲剧的人生不算人生。
良倾的孩子终究是没保住,这些个天,老天爷连个好消息都不愿意吐露,尽是些伤心失意之事。
良倾的嚎啕大哭,宋祐成紧紧抱着她,除此之外,现在还能做些什么事情呢。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话一点都不假,你看这哭得,简直就是个泪娃娃呀。”孟庭华拿着方帕子给她擦拭脸颊上的泪水,尽寻些开玩笑的话。
良倾的目光盯着她,慢慢说道:“你要走了?”
“嗯,本就打算早些时辰离开这里的,这下也好,王国峰势力倒了台,你们也可安心了不少。”
“但孩子回不来了。”
“以后会有的。”她安慰她。
凉凉的雨水透过纸窗浸湿了进来,稍带着雾水,孟庭华作别了徐之谦等人,也忘不了徐之谦最后的话:现在救治也许还来得及。
但她却放弃了,不知怎么地就放弃了。
她想起那晚上王国峰围困住她的时候,脑子里回放的都是上辈子的事情,然而场面还是有些模糊。
楚景荣将她围在怀里,单手持剑对抗那些人。
辛亏他赶得及时,要不然她恐怕会死得更早。
*
隔日一早,皇城内传来了一道令众人惊愕不已的消息,说是那董家长子董奕珲将军,昨夜昏死在了将军府大门口,发现时早已身亡。
当孟庭华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无知无觉地摇摇头,笑道:“不可能,他不可能死的。”
那天的雨下得凄冷,令人生寒。
此刻董府的灵堂空无一人,寥寥的雨雾打落在她身上也是后知后觉,原来下雨了,她才知道。
才知道,董奕珲死了。
他就躺在前面的棺材里,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不对,他不是董奕珲。
不对,他怎么可能会死。
那天还好好的呀。
“对不起。”孟庭华跪在地上抽泣不成一声,嘴里仍是不停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庭华,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死。
为什么,董奕珲不该死的,他会长寿下去,他日后定会功成名就闻名天下,他会有个美满的家庭。
“苏九,对不起。”
他为什么会死?
这个问题一直在她脑子里徘徊。
苏九为什么会死。
这个问题直到她离开皇城也未能有个准确的答复,早点离开得好,因为这儿永远有件伤心事,其他的事,她不想管了。
孟庭华女扮男装一路骑行,到了一个寂寥的镇上小憩片刻,捧茶听了那些说客的几番话语,才晓得这远方几十里路外实则是有个隐世避讳的村落,那里不问世事的年代隔着也有许久了。
孟庭华正纠结着哪里有这般的好去处呢。
嘴里还含着微苦的茶水,蔓延她心头。
小二给她安排了客房,她已经很累了,打发走了伙计,直接仰面躺下深睡,衣裳也没能脱得完全。
惹醒她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孟庭华警惕性一向很高,动静传到了她这边自己可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这么个小馆出现个小贼强盗的很正常,立马翻下床整好衣服凑过门边去想着瞅瞅情况。
透过门缝就看见几道黑影在她房前走过,看那样子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当机立断大开了门,手举着木棍将他们打了个半死,以至于敌人毫无还手之力。
那些个被惊醒的伙计看了她将盗匪绑了个彻底,目瞪口呆了。
孟庭华说:“送官府。”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将这些昏迷的人给带了下去。
“多谢这位客官,要不是您,我们这小店的那点积蓄可就当水冲走了。”一大早,掌柜的就亲自来她这儿谢恩来了。
她低低回了一声:“举手之劳。”
“这位公子您这是要去新山村吧。”
孟庭华微微一愣,随即点了头:“确实。”
“那里确实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老夫是从那里出来的,现在想想,蛮怀念的。”掌柜的有些感慨了。
这晚上她睡得极不安稳,倒不是因为苏九的死,而是因为上辈子的记忆,扰得她心很烦,在床上辗转了几番都没安然睡下去。
眼睛忽地睁开,便瞧见了大门有道依稀可见的黑影。
孟庭华眼睛阴沉到了极点,从枕套下掏出了银色匕首。
开门猛地带刀刺向那人的胸口,动作迅猛,却没料到被其反手紧紧擒住手腕。
“几日不见,戒心高了不少。”
孟庭华闻声微微一愣,脑袋这才清醒了些,动作缓和下来,呆滞地瞧着面前的楚景荣,抿嘴:“是你。”
“你不是该在皇城么,为什么跟踪我。”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楚景荣说。
“我一人又没事,又不会死。”
楚景荣捏拿着她手腕的力道紧了紧。
孟庭华想掰开他的手,发现他的力气尤其得大,她蹙眉:“你能不能松开,我要睡觉了,没时间和你瞎闹腾。”
楚景荣挑挑眉:“我也要睡觉了。”
“喔,那你回屋子去吧。”
“我没订房间。”
“。。。”
孟庭华头疼地看着面前的楚景荣,按按太阳穴:“你睡下面我睡上面。”
这话听着很有歧义。
果然楚景荣笑了一下:“可以。”
夜里,她迷迷糊糊地好似被人抱着,耳边有一句话:“我之所以活着,是为了遇见你。”
孟庭华以为还是梦。
☆、似情
在这镇上歇了两日也是时候赶路去新山村瞅瞅情况了,换上了男装,转头就看见楚景荣单手端着茶盏笑意浅浅地瞅着她。
孟庭华又蹙眉:“看我做什么,不就是换了身衣服嘛,我都没害羞你害羞什么。”
楚景荣不怒反笑,思绪飘远,悠悠地来了句:“昨晚也不知是谁梦游,居然睡到我旁边来抓着我的臂膀不放手。”
她脸噔地一红,才回想起早晨醒来的时候自个趴在他身上像个八爪鱼缠着他,而且睡相别提有多难看了。
孟庭华无言地翻翻眼皮子,说:“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劳烦世子忘了它吧。”
“可以。”他放下茶盏。
“爽快。”
“不过有个条件。”他施施然站起来。
“。。。”
楚景荣敛着笑,温和道:“你知不知道个习俗?小姑娘摸了小和尚的光头,就得嫁给他。”
“好似,在哪听过。”
孟庭华目光怔怔地看着他,接着说道:“十三年前董奕珲带着我去了云山的和佛寺,我好像在哪里遇见了个小和尚,他也说了这句话。”
“你还真是傻。”他依旧笑意温润,将孟庭华拦腰圈起抱在了怀里,垂首抵在她肩上,沉沉地说:“当年被你误以为是和尚,到现在我心里还不痛快呢。”
她现在已经是手足无措了,这男人像个铁皮膏药一样黏在自己身上,顿时没了法子:“你能不能放开先?”
“不能。”
“。。。”那就只能这样了。
“不过还真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世子你还真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和尚。”她抿嘴一笑,手也在不经意间抓着他的肩膀。
楚景荣垂眼,声音失落落地:“若不是为了救我,你的腿也不会废了这么多年。”
她笑了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抱着她不觉紧了紧:“当年因着政史之乱,不说董府,亲王府也跟着遭殃,卫王当场被活活气死。”
“然后你被人带到了和佛寺去?”
“嗯,不过我知道回城的机会是有的,只不过时间长短问题,之后遇见了你,那时我并不知道你是孟府的小姐。”
孟庭华忽地狡黠一笑:“然后就对我暗生情意?”
“还真是被你猜对了。”
那时的董奕珲还是董奕珲,孟庭华依旧是碧玉堂的小姐。
两人瞒着三姨娘,偷偷驾着马车去了云山的和佛寺的时候,正在下雪,坡道很滑,所以得慢慢驰道。
她还记得自己一路上都缠着董奕珲问他要糖葫芦,问他要杏仁酥,问他要这个那个,要不是董奕珲耐心得很,恐怕早已经将她丢在路边上了。
董奕珲,亦或是苏九,都是待她极好的。
极好得如她亲人,如她兄长。
董奕珲去了寺里找寻那位荣世子的身影,却将她一人留在了屋里歇息啃馒头,见了外面又下了大雪,才兴致盎然地跑了出去。
对着满天的雪花叫啊喊啊的很开心,背后隐隐约约觉得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她转头睁着圆溜溜的水眼睛看着年少时期的楚景荣,在雪地上大声问他:“你是这寺里的小和尚吗?”
他沉默着不说话。
孟庭华跑过去对着他左看看右看看,其实最惹她注目的是他的脑袋,光亮光亮的小脑袋根本没有头发,稚嫩的脸上蹙眉:“还真是个小和尚。”
“不过还蛮好看的。”孟庭华对着他傻傻一笑,温热的小手抬起来碰碰他光溜溜的脑袋:“咦,好滑呀。”
放下来的时候见他耳根子微红,孟庭华看着他,嘟着嘴:“你怎么脸红了?”
“这位小施主。”他对着她双手合十,敛敛恍惚的心神:“ 你可知这儿姑娘摸了小和尚脑袋的习俗?”
她无辜地摇摇头。
他的眼睛通明园亮地瞧着她说:“和尚得入赘娶那位姑娘。”
楚景荣那时候就喜欢捉弄她了。
“入赘?娶人?”孟庭华似懂非懂,随即咧嘴一笑:“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楚景荣难得的笑了笑,伸手捏住她胖胖的脸蛋,喃喃道:“这可不好玩。”
“你们这儿吃腊肉吗?”
“姑娘,寺里的僧人是碰不得肉的。”
“喔,那野味呢,我前些天吃了董哥哥带来的野味,好吃极了。”孟庭华想着想着那口水就哗哗地流下来。
他嘴角弯弯:“野味儿也是肉。”
“喔,哥哥你懂得好多。”
“不,这是常识。”
“常识是什么?可以吃吗?”
“常识是笨蛋不能理解的东西,不能吃。”
她这下听懂了,指着他嗲嗲地说:“你居然骂我笨蛋。”
楚景荣默默将她脑袋瓜子上的雪花拍走,低低地说:“没骂,我这是在讲道理。”
“哼,最讨厌你们这种讲道理的文人了,嘴里嘴外的都是讽刺人的,我最讨厌了。”
他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脸色顿时有些僵硬。
孟庭华并不理解他内心的五味杂陈,抓着他的手指怯怯地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了?”
他仍是对着她温笑:“刚刚想起了些往事。”
二人聊得正欢,寒风瑟瑟的让她生冷,拉拉那位小和尚的衣角,糯糯道:“我们去里边吧,外面冷。”
“好。”
孟庭华指了指西侧,脸色有些担心:“小和尚,前面怎么有好几个奇怪的大叔站在那里呀,都盯着我们看。”
楚景荣这才知道,那些个奇装异服的男人,都是盯着自己的性命来的。然而不凑巧的是,旁边的这个傻丫头为了救自己居然摔下了山谷,自此半身落了个残废,压得他心里莫名地疼。
这一压,压了他整整十三年。
*
这天色已然阴暗了下来,怪阴凉的,孟庭华磨磨唧唧备好了行装,转头犹豫地瞧了瞧他:“那个,我要走了。”
他垂着的眼睛抬起:“不能多待会儿?”
“再晚就到不了新山村了。”
“你真想一辈子呆在那里不出来?”
“大抵,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她干笑,也总不能告诉楚景荣,自己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太久了吧,何必拖累他。
逃避他是真,赶马去新山村是假。
楚景荣无奈地瞧了眼她,最后只得默然站起来将她抱在怀里,脸蒙在她脖颈里,微微呼出的热气弄得她生痒。
“你怎么就喜欢抱我呢?”
他说:“因为是你。”
因为是孟庭华,他才喜欢抱她。
孟庭华觉得越发喜欢这个男人了。
“白痴,尽说些胡话。”孟庭华蒙在他胸间,闷闷出声,声线颤抖早已是感动的不得了。
“傻瓜,这哪是胡话。”
她傻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泪水蔓延嘴里,格外地苦。
孟庭华蒙头蹭蹭他的衣裳,试图将那多余的泪给擦个干净。
不想让他注意,随口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回城,我该走了。”
“你希望我离开?”
他突然开口问她。
孟庭华身子僵硬,抓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含糊地应了声:“嗯,世子你还是早些离开吧。”
“那为何还紧抓着我不放手?”
被问到这个问题孟庭华自己也是后知后觉,紧忙地松开手后退几步,垂着脑袋努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