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张合婚庚帖,喜庆的红纸上书就双方的姓名,年生八字,父、祖父之名。项庭真坐在父亲书桌跟前,眼光轻轻扫过,面沉如水,没有欢喜,也没有哀愁。
“从前为父只觉得意远家族门楣不高,不是你的婚配良选,可如今意远深得太子赏识,前程无可限量。”项景天沉吟着道,“此次晋王出事,你被牵连其中,这一个月内,为父亲眼目睹意远对待你的心意,你下落不明之时,他已向为父提出有意娶你为妻,为父也答应了。庭真,为父问你一句,你可愿嫁意远?”
项庭真低垂眼帘,没有迟疑,清晰道:“女儿愿嫁。”
番外:洞房花烛
嫁娶之事,一应礼数极尽繁复。即将为新娘子的她,却没有半点笑容。
大婚之前,一对新人不宜相见。
可是闻意远还是找了个外出赏花的由头,把项庭真约在了城郊花田相见。
花海盛开如金黄海洋一般,广阔无垠,清芬的花香弥漫于天地之间,漫天匝地包围着他们彼此。
闻意远早早前来,手中捧着一大束鲜花,映得他含笑的面容如温心暖阳。
项庭真亭亭立定在他的十步开外,没有再走近,仿佛只有这样的距离,方能让她完美地掩下那冰寒凌人的仇怨。
他静一静神,开口道:“庭真,我今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真话,有些事,我不想隐瞒你。”
她的衣袂随风飘摆,月白色的软罗宽袖如蝶舞般覆盖在娇美的花蕊上,她半眯双眼,静待他言语。
“对不起,当日让你去彻查碧荷之事,是我有意为之,目的是让你尽早找到碧荷,好让她指证庄氏。”闻意远注视着她,一字一眼道来,不是没有想过,让她知悉内情的后果,可是与其瞒她一世,不如坦诚相对,这是一个隐患,没有什么比让她明白他的苦心,更为快捷的解决之法了。
项庭真没有想到他竟会主动提及此事,不由微微一惊,扬眸看向他,“你为何骗我?”
闻意远缓步走近她,“我并没有骗你,我只是没料到后来你大哥会把碧荷找回来,是我一时失策,方会铸成大错。”他将鲜花放到她掌心中,握紧了她的手:“当日是周姨娘母子来找我,他们求我在云杨面前透露碧荷下毒一中,我只知他们的目的是对付庄氏,云杨无心理会是非,你奉命彻查此事,我方会给你那样的暗示,让你去查碧荷。我一心以为,庄氏倒了,对你们也会有好处,也算不上亏负,可是我万万料不到会发生后来的变故。庭真,是我对不起你。”
她心头酸楚:“为什么不骗到底?”
他眼光一沉,感觉到她指尖的寒凉,心底亦觉一阵忧恐,“你将是我的妻子,我不想背负着这个良心的债迎娶你。我只想你相信,一开始,我没想过要害你,到如今,我更不想瞒你。”
她凄冷而笑:“只是这样,你便想我原谅你?”
闻意远心里的不安益发扩大了,不知为何,他觉得她的反应不对劲,倒像是早有知觉似的,更甚者,她似乎早有打算。他强压着胸中翳慌,将她拉到跟前,急切道:“庭真,我知道错就是错了,再怎么弥补也还是错了。我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可我还是选择告诉你,因为我在乎你,我知道这个过错需要穷尽我一生去补偿!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补偿!”
项庭真的神色有如风霜笼罩,没有半点温意:“是么?用一生补偿?你的一生?”
闻意远重重地点头,郑重道:“还有一段时日,便是我俩成亲之时。庭真,我不会勉强你,如果,如果你愿意原谅我,那么,你便如婚期嫁到闻家。如果你不愿意原谅我,那……那你只要派人向我言语一声,我自会……自会提出退婚。”
她心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抿紧唇没有回应。
那日自花海离去,她手中还攥着他送的一朵鲜花。
他不会留心到,她将那花朵揉进了掌心中,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将之蹂躏成了支离不堪的花残败叶,方才举起手,张开手掌,任由疾风将那花骸吹刮得四分五裂。
当晚,项庭真来到项云杨院落之中,言舒容看到她前来,知她有话与兄长细说,只嘱咐了下人好生伺候,便先行回内屋歇息了。
昏黄灯光之下,项云杨的面容一如既往的静如止水。
项庭真倚在长窗旁,惘惘道:“二哥哥,原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意远不是好人。”
项云杨看了妹妹一眼,轻轻道:“碧荷之事,你知道了?”
项庭真始料未及:“莫非只有我后知后觉?”
项云杨摇头道:“是我让意远不要告诉你。”
她不由大惊,快步来到兄长面前,“为什么?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项云杨垂下头,让人看不清容神:“早在你查出是碧荷之时,意远就告诉我,是他有意提点。”
“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心中的痛怨一下汹涌于胸,不是怒还是悲,“你什么都知道,你明知道他有居心,为何还要替他隐瞒?为何你不趁早拆穿他?”
“你怨恨他吗?”项云杨出其不意问道。
怨恨他吗?
她不由怔忡。
“你恨他,是因为他欺骗了你,还是觉得他害死了娘?”
她眼泛泪光:“有何不同?”
“真正害死娘的,是另有其人。”项云杨语气轻淡,“意远不过是受人所托。有心人要对付娘,无论有没有意远,结果不变。”
项庭真才想说话,又听兄长声音清凌凌地传进耳际:“有些变故,意远无从把握,你也一样。若说间接害死娘,你我也难逃罪责。谁教我当初,明知膳食有毒,还是吃下。谁教你当初,明知碧荷受郑妈妈指使,还是设局指证庄氏。推娘上绝路的人,不是意远,而是你我。”
风过之时,拂凉了项庭真的遍身,她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寒,哑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替他说话?”
项云杨低低一叹:“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说的,你可以不必理会。”他缓缓起身,“你安心出嫁,意远,是你的良人。”
项庭真苦涩一笑,转过身去才想离开,兄长的话音又幽幽地自身后响起:“又有谁人,是全然无愧于天地良心?意远何其有幸,可得补偿之机。而我……”
她闻言,心自纳罕,回头才想细问究竟,项云杨已吹熄了灯火,屋内一片黑暗,只听得他的温然道:“你日后是闻家人,项家那些未曾清算的债,由我代劳便是。”
项闻二府的联姻,在震耳的花炮耳中拉开了喜幕。
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将新娘子送到了闻府,后头紧跟着数十名肩挑提箱的家仆,浩浩荡荡将嫁妆运送进闻府大门。
依着俗礼,由出轿小娘扶着新娘跨过朱红漆的木制的“马鞍子”,步过红毡,跨过火盘,便是一对新人自此日子过得红火喜乐的好兆头了。
一身大红喜服的闻意远站定在正厅之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由喜娘扶进厅内的新娘子,她遍身珠翠环绕,绫罗锦绣端庄而隆重,头上一方正红喜帕掩盖了她的面容,只隐约可见底下光耀闪烁的流苏坠角,随着她的行动流转着璀璨的光息。
吉时已届,赞礼者在旁扬声道:“皆跪!上香!”
一对新人便在族中主香公公的带引之下,进香拜天地。
终究还是等来了这一天,庭真,从此便是他闻意远的妻。
“二上香,三上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大婚前的日子,他们都未曾见过面,他并不知她的心思如何,也不知此时此刻,跪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进行成亲仪式的庭真,可是真的愿意原谅他。
拜过高堂后,赞礼者接唱道:“夫妻对拜!”
闻意远和项庭真二人两相面对,双双拜下。
“送入洞房——”
龙凤灯影如红霞映照,一室静谧安宁。
闻意远郑而重之地掀开她的喜帕,如愿地看到了庭真那一张妆容秀丽的脸庞。
他如获珍宝似地攫住了她的手,轻笑着凝望她,道:“庭真,感谢你。”
她眸光温柔如水,婉转垂首:“谢我什么?”
闻意远从怀里取出一枚赤金镶红宝石戒指,小心翼翼地套进项庭真的无名指,他的手指按捺不住地轻颤,戒指上的宝石璀璨着瑰丽的光芒,在他的手中顺滑地环套住了她的手指,如是直到天荒地老的坚固与和美,教人那样心醉。他心头的激动却渐渐地又平复成了不能察觉的安静,仿佛这一刻,早便在意料之中,无论相隔多久,都会如约而至。
“感谢你没有放弃我。”他执起她的手低柔轻吻。
她眼中的哀凉转瞬即逝,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
他低头流连在她吐气如兰的唇边,吻一下,再吻一下,终于是舍不得再离开,贪婪地捕捉着她温热袭人的气息,双臂情不自禁地拥抱住了她,深深浅浅地撷取着她甜美的唇舌,仿佛彼此口中蕴藏着无尽的幸福与爱重,每一下的吻都是深沉而热切的,他的呼吸愈发显出动情的急促,一双大手有力而眷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掌心是那样炽热,烫得她遍身酥软,整副身心都似落进了浓情如天罗地网般的热烈爱念中,那薄弱的羞怯之情已没有丝毫的阻力,只余下忘情的和应与某中不敢深想半点的企盼。
他的吻深切而奔放地埋进她的身体中,她含笑闭上了眼睛,似是无措却又激动地等待着,浓妆的红唇边,却又在此时浮泛起一抹阴狠的凛冽。
衣衫自肌肤上滑落的触感带来晕眩而迷醉的错觉,他的身体竟如燃烧的一团烈火,灼热地紧贴着她。
她的手悄然地垂落在床边,有一抹清冷的寒光自袖中滑落,她一手握住,在他埋首进她锁骨之内时,猛然抵住了他的脖颈之处。
番外:棋子
锋利刀刃紧贴肌肤的寒意一下浇灭了他的热情,他整个儿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静静望她。
方才察觉,她不再掩饰眼眸里的痛怨,恨意如是一触尽发的利箭,随时可能置他于死地。
“你做什么?”他不由震惊。
她自他怀抱中离开,慢慢地坐起身,手中的匕首移至他的咽喉之处。
“就凭你的三言两语,想得到我的原谅,闻意远,何来这般便宜之事?”
他跪坐在她跟前,惊痛交集:“你不原谅我,为何要嫁给我?”
项庭真眉心轻轻一颤,眼眸内有雾样的水气泛起,片刻,她又敛下了一切情意绪,冷冷道:“我还有退路么?没有,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心里所有的希望,都毁在了你手里,一个没有希望的人,还能有选择的余地么?不嫁给你,我如何报仇?不来到你身边,我怎么为我娘报仇?!”
他容色如枯叶萎凉:“报仇?你是为了报仇?”
她双手握着匕首,身子轻颤,“我不会让你活过今夜,只有你一死,才能慰我娘的在天之灵!”
绝望的痛楚渐渐蔓延上了心头,闻意远颓然一笑,无力道:“自作孽,不可活。我死不要紧,可是,你亲手将我杀死,你也难逃一死,把自已也搭上了,不是聪明之举。”
“聪明?”她讥诮一笑,缓缓落下泪来,有无尽的灰冷泛于脸上:“在你眼里,我还是个聪明人么?不是,我不是什么聪明人,我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心险恶的愚笨之人!”她的泪水潸然而至,如缺堤之水,“我错信了你,害死了我娘,我也该死……今夜,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就让我与你一同共赶黄泉路……也算是不枉……我对你的痴心错付了……”
闻意远止不住泪水泛滥,闭一闭眼睛道:“你不过是想我死罢了,好,好,好!我一定会如你所愿!”语毕,他不待她回应,霍然将她手中匕首夺过,也不管刀刃将手掌划破,血流如注,他一跃下床去,高声唤道:“来人,速速送来笔墨纸张!”
项庭真大惊失色,一时不知他的主意,只含泪注视着他,咬紧下唇默然不语。
待下人取来文房四宝,闻意远不管不顾地往桌上一扔,随手摊开两尺长的纸张,提笔便书: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书及此处,他已忍不住低低啜泣,泪水成串地滴落在笔墨之上,化开了狼藉的几团乌黑,如是他与庭真之间不可逾越的诛心阴影。
项庭真眼见此书,已知他写就的乃为和离书,心下不由一沉。
他使劲抹了一把泪,继续奋笔疾书: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髻,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和离书写毕,闻意远拿起匕首一刀往手腕划落,血水顿时蜿蜒不止,淅沥淌下,打湿了和离书,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殷红一片。
下人们见状,不觉乱了阵脚,有的急忙冲上前劝说,有的没了主意赶紧去请老爷夫人,喜庆新房之内一时乱作了一团。
闻意远将和离书抽起,塞到了项庭真手里,扬声喝令下人们道:“把她送出去!立刻把她送出去!”
血顺着他的手腕流湿了一地,下人们吓得面无人色,无人敢应。
项庭真眼底泛上了一层翳痛的悲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