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云枫惊惊怔怔的,母亲的打算他并不知底里,一应筹谋,只不过是依从罢了。
把闻意远邀到项家茶馆相见,隐蔽茶座之内,当项云枫缓声将主意道出后,闻意远眉心一跳,这个时刻,仿佛还是那个久远的过去,在那光影迷离的酒吧之内,曾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曼声道出:“不过是几张亲密照而已,对你来说,没有难度。”
他敛一敛胸臆之中的痛楚,摇头道:“骗人的勾当,我不干。”
项云枫不安道:“我也晓得会让你为难,可是……这并非是骗人,下毒的人是碧荷,千真万确,我只是想你能在二哥哥面前捎带提及一下,让二哥哥心知事有蹊跷,往下查清内情,如此一来,也许就能找出谁才是包藏祸心之人,这……也不失为正义之举。”
闻意远打心底里不能接受:“既然是正义之举,你何不直截了当将碧荷揪出,亲自将她交到你爹面前,更能显出你是非分明,明察秋毫。”
项云枫苦着脸道:“你有所不知,碧荷本是我姨娘的一个远房亲戚,要是让爹爹晓得了这一层关系,哪里会相信我们?料定会思疑我们从中作梗,我们不能落好,反倒会惹祸上身。”他眼神中添了几分恳切,“意远大哥,你与二哥哥交好,他一定会听你的话,你无需做什么,只要在他面前提一句话,让他往碧荷头上思疑,便算是事成了。旁的也不敢劳你费心,求意远大哥仗义相助!”
闻意远蹙紧眉头,冷冷看对方一眼,将杯中酒一口喝下,含糊不清道:“我帮不了你。”
“闻公子。”
一个柔弱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夹杂着几分战战兢兢的意味,听得人心不忍。
他疑惑地回过头去,那身着秋香色衣裙的羸弱女子赫然入目,她踏着细步缓缓来到他身侧,面容楚楚,泫然欲泣也似,没及出言,便整个儿跪倒在了他脚下。
“闻公子,奴家求你,求你给咱们母子俩一条生路。”周姨娘泪盈于睫,婉转幽怜,“只有云枫才晓得,奴家在项家的日子有多难过,大太太不喜,二太太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举步维艰,当真是度日如年。如今云杨惨遭暗算,也是苦主,他是公子的知交,也是云枫的哥哥,云枫不过是想替哥哥讨回公道而已,道出真相,找出真凶,方能惩治那心狠手辣之人,方称得上是非分明。此为一举两得,顾全了公义,也保全了我母子二人。求闻公子出手相助!”
番外:揭秘(二)
其实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一句话,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全在我自已把握当中。
有时候真的不得不相信命运,又或许,我不应该怪到命运头上,一切都是我自已的选择,我潜意识选择了帮助项云枫母子,不过是一句话的小事,没什么值得犹豫,人家府里要内乱,就算我不说这句话,早晚也还是要乱的。
只不过过了许久之后,回想起今日所做的一切,我才知道什么叫恨错难返。
就像当年我踏出了欺骗以安的第一步,自以为万无一失,结果满盘皆输,无法回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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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项庭真初遇于云杨的院落之内,那时候的她,一团娇矜气,不识人间愁滋味。
她既然想查知真相,便由她入手吧。
闻意远闲闲地摇着手中纸扇,“还当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姑娘又何必只盯着一碗红稻米粥不放呢?”
项庭真始料未及地看着他,道:“未知公子所指为何?”
闻意远轻笑了一下,径自往前走去:“贵府富贵逼人,日常供给哥儿姐儿们的膳食,又何止是一碗不起眼的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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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我所料,庭真很快就得悉了内情。碧荷受她母亲得力心腹指使,毒害云杨,她一定会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决断。
不要紧,每个人都会有左右为难的时候。其实我不相信上天,上天若是有眼,我爸就不会惨死,也不会让以安遇上我这种人,更不会让我在这个时候遇上庭真。
闻意远摇了摇头:“姑娘太抬举闻某了,我并不是什么智者。”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铜钱,笑道,“其实论说占卜之术,我是远远不如你的哥哥。不过我也曾经和你一样,有过举棋不定,左右为难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去找谁来摇卦问前程,就只好靠自己。”他把那枚铜钱放手心里,“正面是往左走,背面是往右走,把问题交给它,比自己决定来得轻松。”
语毕,他动作利索地将铜钱往上空一掷,那铜钱凌空转起,再度落下,他精准接住,用另一只手掩盖铜钱,朝她扬一扬嘴角,方移开手掌,“你瞧,是不是马上就有答案了?”
项庭真看着他手中的铜钱,忍俊不禁。
闻意远把铜钱递给她,道:“把它给你,看看它会告诉你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铜钱,那上面似乎还带着他掌心的温热。
待他离开后,她方把铜钱抛起,当看到结果后,她面上微微一沉,迷惘已久的心头似乎清晰了些许。
也许他说得对,她早就知道应该怎么做,所差的只是下决定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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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我,我不知道庭真能不能查到碧荷头上,世间上许多看似偶然的事,其实也是必然。
庭真赢了第一仗,我能看出来,她很雀跃,喜不自禁。
我站在她面前,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我觉得我还是向与辰,而庭真,就像当日的祝以安,她不知道我的背景,不知道我的居心,更不会知道我的所思所想,她眼里只有当下的喜悦与满足,我忽然觉得心很痛,很痛,我忽然开始后悔,如果,我没有抱着算计的目的而来,如果,我真的只是单纯地给她提点,那么此时此刻会不会就是没有遗憾的美好?
项庭真忍不住“嗤”一声笑了,用涂了玫瑰红蔻丹的纤手掩住了唇,皓腕上的白玉手镯圆润光泽流转,映得她笑靥如花,“我要谢你,倒不仅为了你救我哥哥。还有……”她眉眼含笑,低低道,“还有你的多番提点。”
清风拂柳,她亭亭玉立于此间,恍若一株出尘脱俗的容谷幽兰。闻意远注视她片刻,又匆匆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客气了。只不过,这谢礼,可是由我说了算?”
“是,我只要一个愿望。”闻意远静静凝视她,“一个便够了。”
她的笑意柔软似轻风,点了点头道:“成,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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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是没有后悔药的。
如果真的能给我一个愿望,我希望时光倒流,回到周姨娘求我的那一刻,那么我就能一口回绝了她,那么,庭真便不必遭受这样巨大的打击。
沈夫人死了,与其说是死于吞金自裁,不如说是死在我的一个念头之下。
简直可笑,没有人会想到,连我自已也不会想到,就是我当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足以致命。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会让碧荷回来?”天色阴暗的山林小径之内,闻意远一手将项云枫拖到隐蔽处,狠狠地将他推到了地上,再将他的衣襟揪起,怒形于色,“你们说过,让碧荷指证了庄氏后,便会把她送走,打发得远远的!不会让人找到她,更别说回来重提旧事了!从一开始,你们母子俩就铁了心,连消带打,不仅要对付庄氏,还要陷害沈夫人,是不是?!”
项云枫惊惊惶惶的,畏缩道:“姨娘说过……咱们……咱们势不如人……为了自保,只能出此下策!”
“自保?你们自保?”闻意远怒得额上青筋暴现,“为了自保,你们处心积虑将碧荷这枚棋子埋在云杨身边?为了自保,你们蒙骗我替你们放烟雾?”他使劲将项云枫甩开,“为了自保,你们让碧荷回来指证沈夫人,害得她不得翻身,连活路都没有?!”
项云枫浑身颤抖如筛糠似的,匍匐在地哑声道:“意远大哥,我们无心瞒你,只是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不是什么仁厚之人,姨娘忍辱多年,实在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闻意远怒极而笑:“迫不得已?你还想骗我?碧荷是你大哥带到你爹跟前去的,你们每一步棋都盘算好了,和你大哥联手对付沈夫人,深思熟虑,一击即中,这不是迫不得已,这是早有预谋!”
项云枫诚惶诚恐地扯住了他的袍角,颤颤道:“事已至此,意远大哥,你不要怪我们!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是我们的恩人,来日,我们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他压一压慌惧,又道,“意远大哥,姨娘说过,一条路只能走到底,没有回头路,无论是我们,还是你……”
他们说得对,有的路只要迈出了一步,就只能走到底了,不是任何危难时刻都会有普度众生的菩萨出现,助你回头是岸。
番外:闻意远,并不简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我终于有补救的机会。
上一世,向与辰亏欠祝以安的无以偿还,这一生,只愿闻意远可以还给项庭真一个圆满。
她每一个无助的时刻,我都会及时出现,自然不是偶然。
我只是意想不到,我自以为弥补过错的补偿,竟然是我坠入深渊的开端。
如果说我对以安是负疚大于感情,那么对庭真,也许我是动了几分真心的。
我不敢确定,直到在杨柳林里,我冒充晋王向庭真表达心迹的那一瞬间,我终于知道,我心里的人是庭真,是她,至少,在那个刹那,我是真的爱她。
倘若能为她带去哪怕一丁点的喜乐,他是谁人又有何要紧?本来,所谓的身份不过是皮相而已,他的灵魂早已是身不由己了。
情动之处,他心下难掩哀凉,只缓声道出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深深地凝望着影影绰绰的她的身影,喉中有微微的沙哑,“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她隔着帷纱,他隔着杨柳,仿佛桎梏在各自的羁绊之内,然而她却将他的话听得真切了,此一句似乎胜过了千言万语,胜过了她连日来为他心心念念的忧思,抹去了萦绕在她心头已久的阴云,让她看到了一线光,得以抓住希望的一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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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向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让我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因为在这里经历的一切,都与我的上一世无缝重合。
“没有人会明白,那日我逼问庭秀,我的心是多么的忐忑不安,我多么希望她能矢口否认,我多么希望她不要承认,永远都不要承认……”项庭真的心疼痛得无以复加,仿佛所有的伤口都在这一瞬崩裂了开来,就连呼吸亦是揪心扯肺的难受,“我眼看着庭秀那害怕的模样,没有人会晓得我的心比她更害怕!我害怕她真的会说出与溥博有染,我害怕溥博对我只是虚情假意,我不想知道,我真的不想知道!”
祝以安摇着头,那么想挤出一滴眼泪来渲泄心中的哀与怒,终究却是欲哭无泪,“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告诉我,你是个骗子?你为什么不一骗骗到底,永远不要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我只不过随口一问,你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
当日在花树玉池,项庭真感觉自己再支撑不住了,就要倒下的那一刻,闻意远竟一下将她拥进了怀中。
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话中有深切的情意:“庭真,当日愿意为你一生守候的人是我,我想要向你如实相告,可那日你却进了宫。我还是迟了一步,我没能赶在他之前让你明白我的心意,是我害你受到这样深的伤害,是我害你……
只有我自已知道,我抱紧庭真的那一刻,我很迷茫,我不知怀抱中的究竟是谁,是以安,还是庭真?还是那个不知方向的我自已?
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我和她之间注定是一场看不清真相的交集。
无从选择,这条路只能走下去,为了庭真,也只能咬紧牙关走下去。
闻意远注视着她的纤纤背影,“我知道姑娘怨我,不过在闻某看来,现下对姑娘最要紧的,不是记恨某一个人,而是如何将记恨的人除之而后快。”
项庭真有点意外,微微侧一侧首,“即便如是,与你何干?”
闻意远直截了当:“我想帮你。”
庄氏的扶正大计泡汤,不仅是庭真所愿,亦是周姨娘所求。
事成那日,项云枫拿了银两来谢,极尽谦卑之事,声声感激:“意远大哥,这是我和姨娘的一点心意。庄氏为人刻薄,素来容不下我母子二人,倘若爹爹把她扶正了,不知会如何对待我们。如今她事败,想必是意远大哥在背后出力的缘故,我母子二人自此为您日日烧香祈福,即便如此,亦是不能报答意远大哥相助之恩啊!”
闻意远看也不看他,“不敢当。我帮的人是庭真,不是你们。”
项云枫连连躬身陪笑道:“是,是,云枫明白了,意远大哥帮的是三姐姐,并不是咱们。”
总会有人渔翁得利的。
沈夫人去了,眼下就连庄氏也暴毙了,闻意远从项云枫口中得知,项老爷自此最常去的,便是周姨娘的院子了。
周姨娘小心地为项景天脱下外裳,再为他松开腰间的绦带,好使他不必束缚于身。再扶着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