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了心的主意,任凭是谁,亦无以扭转。
雨下得绵绵密密的,仿佛是天公的眼泪,为她这样贱如蝼蚁的性命哀哭一声。
犹记得昨日,她趁着姐姐前去处置柳梦喜一事的当儿,前往项云柏的文祺院中,连声恳求,声声哭诉,只为取得大哥哥的一丝怜悯,乃念她过去曾替他们出力,助她离开恰芳院,远离姐姐的耳目,使她再不必绑手束脚地做人,寸步难行,不得为自已与晋王的姻缘筹谋半点。
项云柏心念暗动,微微掠她一眼,将一个小纸包扔到了她的跟前,道:“这原是要敬给二弟的,如今便给了你。你想要离开恰芳院,并不难,只要你到二弟跟前去,在他院子里身中剧毒,我自然有办法让爹爹相信二弟和三妹心狠手辣,谋杀亲妹!二弟不得翻身之余,你自然也不必再留在三妹身边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今儿的雨似乎是绵长不绝的,就连风声亦是呼啸得如鬼哭神嚎。项庭秀自颐明院离开后,便径自前往撷阳院,袖中揣着的,正是那一包也许足以致命的毒药。
风雨大作,她走在廊下,一身衣衫薄,抵挡不了冰冷的雨雾侵袭。很冷,冷入心扉,可是她已经习惯了。
项云杨看到她来,并不意外,仍旧提笔书写着账目,眼也不抬。
项庭秀走到他书桌跟前,道:“二哥哥,妹妹许久不来了,今儿突然想起二哥哥过去曾说过的一句话,妹妹到今日方才有所领悟,所以特地前来感谢哥哥。”
项云杨笔下顿了一顿,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口气。
这日大雨瓢泼,项庭真也乏懒出门了,只歪在炕上闭目养神,旁边炕几上的是几幅绣没完整的刺绣,吉庆的喜鹊登梅、锦绣团花图样,均是只有零落的针脚,益发透着残缺不齐的支离破碎。
看得心绪烦闷,她索性便推开一旁,不知为谁密密刺绣的精致,她亦无心继续了。
正百无聊赖间,元妙便急急过来道:“姑娘,六姑娘从老爷院子里出来后,并没有回来,而是往二爷院子里去了!”
项庭真眉头一紧,顾不上多问,忙起来往外走去。
撷阳院内,项庭秀跟前已然摆放着一盏茶盅,她却并不捧来饮啜,只是淡笑着道:“二哥哥替妹妹算过一卦命数,虽然你并没有向我细说,只是当日的那一首与卦象相应的诗词,妹妹却开始了然其意了。”她的声音幽幽浅浅,凄怨如歌:“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项云杨搁下笔,道:“你若真的明白,此刻便不会前来。”
项庭秀苦笑道:“妹妹才疏学浅,可也知道这首词所述的是思念之苦。正如今日的妹妹,多少泪珠何限恨,无尽悲苦罢了。”
项云杨摇了摇头,“倘若你执迷不悟,这首词不是你的当下,而是你的结果。”
项庭秀面带痴惘之色,“哥哥字字珠玑,只可惜,事至今日,妹妹不信命数,只信自身。”她言罢,方慢慢将茶盅端起,揭开杯盖之时,掌心中的一坨粉末亦随之洒落了茶水之中。她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要把杯中茶喝下,没想项云杨却在这时霍然起身,一手将她手里的茶盅打翻在了地上。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茶水撒在了满地的碎片之中,冒起了一层惨白的泡沫。
与此同时,项庭真从外头疾步奔了进来,一眼看到如此情状,脸色止不住一阵发白。
项云杨淡淡道:“在我面前中毒,固然可以嫁祸于我,可你唯有一死,成全的只是他人。”
项庭真闻言,心头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项庭秀跟前,重重地一个耳光打了下去。
这一巴掌突如其来,项庭秀猝不及防,身子往一侧倒去,粉蓝色亮缎袖子如失落的蝶翅软软扑落在地,那一枚黄纸小包从其中掉落了出来。
项庭真目光在她面容上逡巡着,猛地拿起项云杨跟前的茶盅,朝她脸上泼去,厉声道:“你还不醒么?”
项庭秀一脸一面的水湿,散落的发丝黏腻在脸颊两旁,水珠如泪流似地滑落。她也不看姐姐,只举起袖子擦拭脸上,一声未响。
项庭真回头吩咐元妙和菊月道:“把她带回去!”
走出撷阳院之时,雨还在下,廊外雨雾茫茫,如同是无有停歇之势,极尽苍凉地冲刷着大地。
项庭真走在前头,项庭秀由元妙和菊月二人押着走到后边。绕过转角时,只见花圃里的花儿已然被大雨扑打成了残缺不堪的萎顿,残花落于污泥诟水之中,兀自顺势流逝,不知随葬何处。
项庭秀的声音在背后悲切传来,在淅沥不尽的雨声中犹显孤清:“姐姐,你什么都有,爹爹的疼爱,二哥哥的扶持,闻公子的真心,就连王爷,如今也对你割舍不下。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第146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项庭真立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她,风雨交加之时,项庭秀一身单薄,仿佛是在狂风暴雨中的一株苟延残喘的枯枝败叶。
“我想要的,不过是你已经抛诸脑后的东西而已,为何,为何你就是不给我?”项庭秀发髻散乱,发丝尽湿,满身狼狈,连话音亦如飘零落花。
项庭真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原本你可以什么都有,是你选择背叛我,是你把我对你的一点姐妹之情摧毁成灰!”
雨丝幽凉地扑在项庭秀脸上,她凄然而笑:“你能给我什么?我孤身已久,劫难当头,你帮我,不过是为了你的一点胜算,姐妹之情?你给我的那丁点的姐妹之情,还是因着我对你有可用之处,因为我对你有利,我付出的远比你付出的多,方能博取你的一点信任。我的心也很累,我不晓得我这样用足了心,最终会不会是一场空,会不会是一场空?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是一个我自欺欺人的笑话。”
项庭真触动了心肠,泪盈于睫:“也许是摆脱不了算计,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把你视作亲妹妹,即便曾有计较,可我更想保全你我的姐妹之情,我宁愿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想知道真相,不必与你骨肉相残!”
项庭秀面容惨淡:“开到荼蘼花事了,你我都是避无可避。我只是怨恨我自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总以为心有寄望,便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的。可是到了今日,我方知我的无力,这么惨败收场,我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如何?”
项庭真忍一忍泪意:“只要你从此安分,我不会亏待你。”
项庭秀仰首笑了,泪水潸然而下,淌到唇边,唯余满嘴咸涩,这样的滋味,便是无能为力的苦楚了罢。
一夜风雨无休,项庭真倚靠在长窗之下,抱膝而坐,耳闻着窗外的淋漓之声,心内的锥痛亦随之不能歇止。
元妙悄声无息地进来,静立在一旁,不敢出言惊扰。项庭真默默片刻,出言道:“她歇下了么?”
元妙道:“与姑娘一样,坐在窗边不声不响。”
项庭真鸦翅般的睫毛微微一颤,清水般的眼眸映着外间的雨帘,有薄薄的水雾氤氲,只是强撑着唇边的一个僵硬的笑弧,用以驱散心头的哀寂罢了。
翌日清晨,雨终于停了。元妙来通传,晋王亲自前来,贵驾等候于庭院之内。
看到项庭真,言溥博并没有多言其他,只是把手中的朱漆匣子塞到了她的手里,道:“这是我送你的,你如何处置都不打紧,可不能送还给我。我交出去的心,就不会收回来了。”
匣子里边正是他的那二十封信笺,每一封,都是他的肺腑情深。
项庭真无可奈何,只垂首道:“王爷,何苦来哉?”
言溥博凝眸于她:“我不会逼你,我只会等你,等你有那么一天,愿意原谅我,接受我。”
目送着他离去后,项庭真仍旧站在原地,身旁是随风摇曳的文心兰,单薄娇弱的花枝轻俏如飘零燕,跃不上高枝,兀自绽放着渺小的清丽。
转过身,方看到不远处的闻意远,她又是轻轻一叹,才想离去,闻意远便冷笑道:“看来在姑娘眼里,还是权势最重,有王爷之福佑眷顾,姑娘方才能肆无忌惮吧?”
项庭真冷冷瞪了他一眼,道:“我再重权势,也比你虚情假意来得光明磊落!”
闻意远不无讥诮道:“我自然是虚情假意,只有堂堂晋王才是真情实意,只有王爷之尊,方能助你一臂之力,是么?”
项庭真声音里没有一点感情:“你有你迎娶我的姐姐,我有我与王爷重修旧好,与你毫不相干!”
闻意远哂笑了一下:“自然是如此,我只是看不得有人扭捏作态,只为了多得一点眷顾,不过是为了来日更有恃无恐罢了!”
项庭真怒容满面,不欲再与他分说,转头便走。
闻意远冷笑连连,回过身来,正想往撷阳院而去,却一眼瞧见了站在回廊一角里的项庭沛。
项庭沛身上还带着伤,此时正由大丫鬟慧云扶着出来漫步,不曾想竟看到了闻意远与项庭真争持的一幕。
她面上僵了一僵,犹豫了一下,方走上前来,朝着闻意远欠一欠身:“闻相公。”
闻意远脸上泛起了一抹怜悯,伸手扶了她一下,道:“姑娘身上还带着伤,怎的不好生歇着,这里风大,小心着凉了。”
项庭沛讶异地看向他。他面带忧色道:“姑娘的事,我是从云杨口中得知的。若是往日,我会觉得姑娘是咎由自取,可是如今,我只觉得姑娘可怜。”
项庭沛目光略带着几分思疑,道:“公子何出此言?”
闻意远的神色疏淡如凉风,语气中是无尽的哀怨:“世间上最使人追悔的,莫过于痴心错付,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可以为了她舍弃面子,不顾性命,可她却毫不领情,她狠心至此,无非是想着借着王爷之力行她之事而已。”他目光幽幽一荡,落在项庭沛的脸上,不觉带上了一抹愧然,“想来,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终究,你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眼看你受此委屈,我也于心不忍。”
项庭沛笑意微凉:“我倒也不怕这些委屈,横竖我还是会离开这里,来日与相公共偕连理,执手到老,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从他的面上却是看不出端倪来,唯有一片情切之意:“难得姑娘不嫌弃,也不计较闻某与庭真的过去,闻某自此不会再提庭真,只会一心对待姑娘。”他停一停,轻声唤道,“沛儿。”
项庭沛微笑着垂下头,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我与公子的婚事在即,可也算公子明白事理,晓得权衡利害了。”
闻意远轻轻一叹:“沛儿何故会觉得闻某只是权衡利害?也罢,过去的已经过去,闻某不想抱着痛憾度过余生,希望你也能果断一如既往。”
第147章 忠奸人(一)
项庭沛淡然道:“这个自然。”言毕,她侧身就想离去,闻意远却又开口道:“我晓得你心有顾忌,你怕我会与庭真藕断丝连,是么?”
项庭沛站住了脚步,略沉吟了片刻,方挥手让慧云退下,她回头看着他,道:“藕断丝连也好,口是心非也罢,我要的只是一个安稳的归宿,你不必费心讨好我,你是我相公,无论过去如何,我都会一心侍奉你。”
闻意远向她走近了一步,意味深长道:“我当然知道你会一心待我,正因如此,我方会后悔当初。所以……你想不想知道,为何你此次会落了下风?”
项庭沛挑一挑眉,犹疑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闻意远叹了一口气,负手于身后,语带怜惜:“你自以为聪明一世,实则如今却被旁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庭真今非昔比,恐怕你不是她的对手。”他凑近她的耳畔,语不传六耳,“可还记得朱砂一事?此事正是庭真所为,她与你们的大嫂联手,在庄氏的药里下了大量朱砂,害庄氏中毒,也害你被庄氏思疑……”他顿一顿,又道,“她的目的,便是让你和庄氏自相残杀,她好渔翁得利。”
他的声音分明是温和如晨时的暖阳,听在项庭沛耳中却是足以震动心神的铿锵有力,她始料未及地注视着他,心内的怀疑渐次地消褪了下去,只余满怀的急不可待,她禁不住追问:“她与大嫂联手?大嫂是庄氏的儿媳,为何会与她联手?”
闻意远神色凝重:“这一层我也不得而知,庭真用了何种手段?我只是听云杨所说,阮大奶奶答应与庭真里应外合,正是庄氏后院夜祭之后的事,不知内里是否有关系?”
项庭沛心思一下活跃了起来,左思右想,似乎从中理清了一点头绪,冷笑着低言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定是庄氏露出了破绽,让大嫂得知了真相,方会怀恨在心!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方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庄氏的药里下朱砂。”
闻意远颔首道:“你中了她们的计,把庄氏拖下水,不过是遂了她们之愿罢了。没有了庄氏与庭真抗衡,庭真也就没有了忌惮,你成了无依无靠的小小庶女,今后不过是任由她捏扁搓圆罢了!”
项庭沛冷哼了一声:“她休想!”
闻意远目光一下深沉了起来:“对她来说,如今要对付你只是极其轻易之事。她能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