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云杨想也不想便道:“恨错难返。”
言舒容清盈的眼眸内泛起了一丝着急,忙道:“什么恨错难返?应该是破镜重圆才对!皇兄从此再不会与你们的妹妹有纠缠,他只会一心一意对待真姐姐,不会再重蹈覆辙!”
项云杨淡笑道:“为时已晚。”
言舒容心下大为不忿,快步来到了他的跟前,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还是你的亲妹妹呢!”
项云杨望天道:“忠言逆耳。”
言舒容不觉气上心头,纤长如小扇般的睫毛微微忽闪着,高声道:“你还真当自已是四字真言了?你自以为惜字如金,在本公主眼中,你是目无尊上!”
项云杨垂眉敛目道:“草民惶恐。草民愚昧,听得公主所言,只不过是有感而发。所谓婚姻,男家曰婚,女家曰姻。婚姻之事,为两姓合好以之上承宗绪,下启后昆,中洽亲属,因缘非小,大抵此事皆定于宿命。非自已能作主,亦非父母能作主,固非人力之所能改变。”
言舒容姣好的面容上犹自带着不服气:“依你所言,婚姻之事皆定于宿命,非人力可改变,也就是勿破人婚姻之意了!我皇兄与真姐姐便是这样的两姓合好,父母不能作主,更遑论你这个兄长!”
项云杨云淡风轻道:“草民尚还有话,还望公主勿怪。善缘而来者,其和好之念不遂不休;恶缘而来者,其毒害之情不结不止,方有非人力之所不能破之说。王爷与舍妹之缘,早已于大婚之上结止,无以为继。公主如今所行的,恰恰是逆宿命之所为,唯得徒劳无功而已。”
言舒容悖然变色,用如春葱般细嫩的纤指指着项云杨,扬声道:“来人,替本公主把这个口出妄言之徒拿下!”
第142章 一粒种百粒粮
项庭真急忙上前道:“公主息怒!家兄只是一时口不择言,求公主恕罪!”
侍从们当即上前押住了项云杨的手臂,言舒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缓步走到他跟前,水晶珠子耳坠在如玉凝脂般的脸颊旁轻曳,玉润潋滟。她扬眸道:“你倒是一点也不害怕?你以下犯上,诅咒晋王与真姐姐的是恶缘,论罪当刑杖!”
项云杨面不改容,静静道:“公主心中有恶缘之念,方会觉得草民所言是诅咒,与草民曾说过什么半点关系也无,全只在公主一念之间而已。公主要刑杖草民,那是公主之事,草民害怕与否,也与此无关。”
言舒容眼内闪过一抹兴味,口上只冷冷道:“你这个人倒是有趣,四字真言不说了,倒来出口成章了!甚好,既然你有非同一般的见解,倒来说说,我为何要放过你?只要你能说服我,我不仅马上放开你,还不再插手皇兄与真姐姐之间的事。”
项云杨微笑道:“敢问公主,可有知交好友?”
言舒容不屑地别过脸去:“与你何干?”
“以公主的聪慧,一定晓得,这世间之上,原有四种友人。一种如花,艳时盈怀,萎时丢弃;二种如秤,与物重则头低,与物轻则头仰。”项云杨话音如是舒缓清风,悠悠然拂过听者的心田,“三种如山,只要你肯攀,借高望远,送翠成萌;四种如地,默默承载,一粒种百粒粮,平实无怨。以草民之心,原是视友如地,只愿诚心耕耘,亦不愿委与虚蛇,纵然可讨得公主一时欢心,却是如花如秤,待得无利可图,便是丢弃之时。”
言舒容不觉微微动容,侧首望向他:“你待我如友?”
项云杨唇边是轻浅笑意:“我待友如何,便遇何种友,友原是我心中所想所思的倒影而已。”
午后的日光漫漫地透过窗纱洒落进内殿之中,“如意同心”镂空朱漆长窗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如斑剥的迷艳光影交织着开了一地的灿烂,教人的心胸亦渐次和暖了起来。
言舒容透过阳光望向他的脸庞,有细微的轻尘飞扬如雾,视线亦有些微迷蒙了起来。他背着金黄的光影,殿内的风动掀起他湖蓝色的长袍,愈发透着沉稳如罄石的气度。
她忽而不敢再直视他,缓缓地垂下了头,有浅淡的红晕自她脸颊边蔓延开来。
项庭真担心着兄长的安危,情切道:“家兄并没有冒犯公主之意,若有言辞不当之处,也是为了民女,只求公主明鉴。”
言舒容敛一敛神绪,低声吩咐侍从们道:“放开他。”
项庭真方松了一口气,凝神道:“公主,有关民女与王爷的姻缘之事,可愿听民女自身一言?”
言舒容仿佛没有了适才的天真活跃之气,只余得一缕不为人知的心事萦绕于心头,她静静须臾,方点头以示应允。
项庭真缓步来到长方书桌旁,道:“公主才刚所说,王爷待舍妹只是寄托故人之情,可是在民女看来,当日他们二人暗通款曲,却并不全是因着旧人的缘故。今日宴席上的菜肴,王爷有心,仍选了当日庭真送来的几味膳食以表心意。可是王爷并不会晓得,当中有的菜肴却是舍妹所选,譬如那一盅莲藕鲜汤,舍妹竟比民女更为知悉王爷喜好,在数道菜肴之中,这偏生是最合王爷之意的。”她转过身来,轻笑道,“这也是民女后来得知真相的蛛丝马迹,是民女与王爷之间最大的笑话。王爷不自知而已。”
言舒容抿紧了嘴唇,垂着眼眸不再说话。
项庭真提起旧日伤痛,已是波澜不惊:“我与王爷也许并不一定是恶缘,可终究是无缘。我和他都敌不过宿命,有的错,是不能回头的。譬如朝露昙花,美极亦不过一瞬,留不住,也挽不回。”她声音里透着不可逆转的坚执,“强人所难,为难的不止是旁人,亦是自已。公主,倘若你要劝,不如劝一劝王爷。”
言舒容略有怔忡,眼光幽幽浅浅地落定在项云杨身上,轻声道:“我明白了。”
离开王府别苑之时,项庭真在大门外遇见方仲,方仲朝她与项云杨点头一笑,道:“王爷的贵客,自然要好生送一送,便由在下效劳罢!”
朱轮华盖车缓缓前行,项庭真盘端坐在软座之上,听得方仲低声道:“想必姑娘也知道,在下是意远的兄弟,意远的那点子心事,做兄弟的自然是看在眼里。今日王爷把姑娘请来,方某不知姑娘是如何取舍的,只是有一言,方某自觉应该如实告知姑娘。”
项庭真静了一静,方道:“公子请说。”
“如今闻家向项家提亲,方某着实不知为何提亲的对象会成了大姑娘,可是据方某所知,意远早在数月前便有了迎娶姑娘之意,此事不知姑娘可知情?”
项庭真眼帘抬了一抬:“闻公子曾经提及此事。”
“那意远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了迎娶你,不惜拉下脸皮去求他那个眼高于顶的安宁侯大伯,求这个大伯替他到项府提亲?为了能配得上你这个侍郎府的嫡千金,他甚至甘愿成为他大伯的继子,他甚至愿意去面对最不愿面对的羞辱和难堪,不畏他的亲生父母怪罪,不惧旁人的眼光,他只怕配不上你,入不了你爹的法眼,他傻到了家,甚至不管你会不会答应他,就想着成就自已的好出身!”方仲是不吐不快,“他就是怕万一你会答应他,可又挣不到好出身的话,会平白失去你!他满心满眼都是你,什么都顾不上了!”
车厢有略微的颠簸,项庭真发髻上白玉扇形簪垂下的银丝流苏摇曳不止,一下一下地打在脸颊旁,直教她心神难安:“我并不晓得这些。”
方仲很替兄弟感到心疼:“你自然是不晓得,意远哪里会让你知道!如今闹出大姑娘一事来,王爷又对你穷追不舍,意远不知你心意,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你前来王府别苑罢了!意远要是有心另娶他人,当初也就不会连脸面都不要,跪在当朝正一品殿阁大学士何致远何大人府前,受尽旁人白眼!都是为了你,为了向你爹提亲,才要去求何大人做中人!他不是为了你,何必去受这些委屈!”
项庭真泪盈于睫,颤声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仲叹息道:“与其问他为何不告诉你,不如问你可曾把他放在眼里?你堂堂大家闺秀,可曾留心于他?怕是只留心你自已罢!”
项庭真再按捺不住,垂下脸低低啜泣起来。泪水滑落于掌心中,顺着指尖滴落,溅在胸前的那一块百年和合荷花白玉佩上,闪烁着炽热的光熠。
第143章 翻案(一)
从晋王别苑回府后,一切如常,日子悄悄流逝。这一日艳阳一如往常高悬于空,项庭真正自对镜梳妆,元妙便拿着一枚折得工整的方胜纸笺进来,道:“姑娘,已经第二十日了,这也是第二十个方胜了,晋王当真是一日也不曾间断过,每日遣人为姑娘送来这个。”
项庭真看一看妆台上的朱漆长屉匣,里边正是那十九个的方胜信笺,完好如初,原封不动,她一枚也不曾拆开来看过。她看着元妙把第二十个放进去后,方道:“明日倘若晋王府的人再来,你便把这些交给他们,让他们带回去给晋王。”
元妙点头答应了,又凝重道:“姑娘,老爷今日没有上朝,姑娘要的人也来了,正在外头呢。”
项庭真为自已戴上了镂金菱花的耳坠子,微微笑道:“那敢情好,咱们这就到颐明院去。”
颐明院里,项景天坐在主位之上,项云杨和项庭真位于左侧下首,庄氏和项庭沛二人则在右侧下首落座。
庄氏近日尤其小心饮食,一应吃食均由芳林和盼兰二人仔细查验过后方才进食,身子倒是日渐好转了起来,脸色虽还是黄黄的,但精气神却比前阵子好多了。此时得见丈夫,她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身紫色暗银钱弹花月华锦衣,一支累金凤珠钗,刻意地掩盖下病容的憔悴,极尽彰显出娇美之色。
她并不知丈夫今日把自已叫来的意图,便柔声软语地道:“老爷,您素爱喝妾身亲手所沏的枫露茶,妾身今日特地沏了一壶,不如便人送了过来,让老爷好生品啜一番罢?”
项景天却冷声道:“不必了,今日另有要事!”
项庭真讥诮一笑,扬声吩咐外头道:“把人带进来!”
过不多时,便有家丁押着两个人走进了内堂,庄氏和项庭沛看去,均为之一惊。却见那二人一个是当日集秀班的名旦柳梦喜,一个则是曾指先沈氏与柳梦喜有染的周达显家的。
柳梦喜和周达显家的双双跪倒在地,惊惶得不敢抬头。
项庭真嫣然一笑,描绘精致的远山黛俏然扬起:“柳倌的昆曲做手身段都是万中无一的,多少达官显贵等着看您的好戏呢,您当日一走了之,咱们遍寻无果,可真真是惋惜得紧呀!幸得上苍有眼,咱们府里的江副总管出门办差之时,在城东大街闻知消息,只说有人曾在邺州瑞霞戏场里看到柳倌好戏连场,方才派了人去把您大老板请了来,这不,咱们又有眼福了!”
柳梦喜跪伏在地,浑身抖个不停:“三姑娘饶命!大老爷饶命!我全不知情,全不知情!”
庄氏脸色煞白一片,旋即又强自镇定下来,转头看向项庭沛,只见项庭沛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心思,仿佛她只是局外人,如今不过是前来看戏罢了。
项庭真眼光掠过她们二人,笑道:“柳倌你言重了,咱们要的只是一句实话,并不是你的性命啊!只要你在老爷面前如实相告,无有隐瞒,咱们一定会把你奉为上宾,好生款待。”
柳梦喜兀自嗫嗫嚅嚅地无以言声。
项景天皱起眉头,厉声道:“你且给我道个明白,当日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梦喜抬头看了项庭沛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眼光,惊惶道:“大老爷,我不敢说,我不敢说!”
项景天才想发作,项云杨便闲闲道:“浓墨重彩,最重的还是一张脸,倘若脸保不住了,戏唱得再好也是徒劳。”
柳梦喜脸色大变,惊道:“我并无意隐瞒,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既然话都不会说,这嗓子也是白费了,无用的东西,也不必留着。”项云杨的话音轻悠,如利针一般刺得有心人一阵战栗。
柳梦喜慌急失措,一手指着项庭沛道:“是她,是她找到小人,让小人极力讨好侍郎夫人!”
项景天目光犹疑地看向项庭沛,道:“沛儿?”
项庭沛垂一垂眼帘,抿紧了嘴唇不语。
项庭真看着柳梦喜道:“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咱们的大姑娘是如何找到你的?跟你说了些什么?你为何会听从她之言?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何要这样做?”
柳梦喜战战兢兢道:“当日贵府请了集秀班进府堂会,在进府之前,这位项大姑娘便来寻小人,说什么侍郎夫人很是看得起我,什么眼里只看得上我的戏,让我好好儿地唱这一场,要是讨得侍郎夫人的欢心,来日便有数不尽的好日子。”
项庭真抑制着心底熊熊燃烧的怒火,沉声道:“接下来呢?”
“小人信以为真,这位项大姑娘又交给我一封书信,说是侍郎夫人待小人的心意……小人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都当了真!”柳梦喜懊恼得涨红了脸,“那一回的堂会,小人比往日更下足了工夫,侍郎夫人果然深为欢喜,便让戏班在府留宿。那夜……那夜小人有心想拜会夫人,便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