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庭真眼光落在他身上,道:“怎么?不敢脱?”
来福儿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两手颤抖着解开了衣襟,慢慢地脱下上衫,再把内衬拉开。昏黄灯火之下,他一身的伤痕顿时暴露无遗,随着他把内衬完全脱落,众人清晰可见他上身的伤竟是密密集集的,细长腥红犹如是血丝的交缠。他肩脖之上伤得最重,杯口大的伤口还隐约可见脓血的渗出,除了肩膀,右臂和背脊上也有同样的溃伤,惨不忍睹。
众人瞧见了,不觉都惊叹出声。郑妈妈脸色都变了,一边别过脸不敢再看,一边惊疑道:“这可是怎么回事?为何会伤成这样?”
项庭真也觉得触目惊心,赶紧移开了目光,只盯着他的脸面细瞧:“今日欲对我行凶的凶徒,为逃避擒拿,不顾性命跃落了山下,想来即便是不死,也难免身受重伤了。可真是大难不死,你还能活着回来接受惩治,可也算是福气了。”
来福儿面上露出了慌惧之色,整个儿跪了下来,颤声道:“姑娘明鉴,奴才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姑娘行凶啊!”
项庭真从座上站起来,走到他身旁,细细地盯着他肩膀那儿的伤口瞧着,口上道:“你的主子是谁?”
来福儿战战兢兢道:“回姑娘,奴才是大姑娘底下的人。”
项庭真回头对赖孝荣道:“劳烦赖总管去把老爷和大姑娘都请过来。”
赖孝荣依言去了。过不多时,项景天和项庭沛二人都来了,项景天一眼看到地上跪着的来福儿,也为那身上的伤惊了一惊,忙问项庭真道:“他便是伤你之人?”
项庭真看向项庭沛,道:“是他不是,恐怕还要问一问沛姐姐才能晓得。”
项庭沛眼神里露出一丝闪烁来,似是不愿面向来福儿似的,转过头去道:“这贱奴才向来不知规矩,若非我每日调教着,他更是无法无天了。只不过他虽然不知轻重,却也是断断没有杀人的本事,我看真妹妹你还是不必思疑到他头上。”
项景天觉得当中大有可疑,遂问道:“他为何会伤得这样重?”
项庭真看着来福儿道:“让他自己来说。”
来福儿面白如纸,目带恐惧地看了一眼项庭沛,道:“奴才不敢说。”
项庭沛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还没等项庭真说话,她猛地闪身到来福儿跟前,扬手朝着他的脸面便是一个狠狠的耳光,这一下可是用足了力气,响亮的巴掌声在庭院中荡起了震人心神的余音。她指着来福儿厉声道:“果真是个不知礼数的贱骨头!老爷和三姑娘问你话呢,你就不知好好儿的回答么?还是我平素罚你罚得不够重,不足以让你长记性?”
来福儿捂着脸连连磕头道:“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道错了!这些伤……这些伤是奴才自己掇弄的,都是奴才自己掇弄的!”
项庭真冷眼瞧着他们主仆二人,只是沉静不语。
来福儿话音刚落,便从后头传来一个张皇的声音:“老爷,三姑娘,这来福儿身上的伤不是他自己弄的,而是……”一个小丫鬟从下人群里怯生生地走了出来,却是项庭沛房里的粗使丫头,“而是大姑娘每日鞭笞留下的。”
项庭沛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指着那小丫鬟道:“你胡说八道!”
项景天没想素来端淑的大女儿竟会做出私刑下人之事,始料未及道:“沛儿,你为何会对一个下人下这样重的手?”
项庭沛咬一咬牙,朝着父亲低低欠身道:“爹爹,您有所不知,这奴才原是马房里的粗使小厮,女儿院子里因缺了一个干粗活的小厮,便把他要了过来。不曾想他好不知规矩,每日躲懒,拈轻怕重的,又口没遮拦,女儿每常提点他,他不但不知悔改,还出言不逊驳女儿的回!试问,这样的奴才如何能不教训?”
那小丫鬟在旁小声道:“来福儿几乎每日都挨打,这两日尤其被打得厉害,大姑娘恼他不服使唤,命人拿了碎瓷儿挖他身上的肉,顶顶可怜见的。”
第115章 夜审(二)
项景天不由含怒对项庭沛道:“这也太过了!他纵有不好,你直接打发他走便是,你一个姑娘家的,原不必使这些毒手!”
项庭沛面上泛起愧色:“爹爹教训得是,女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刑罚他了。”
项庭真才想说什么,府里的副总管江达宁匆匆从外头奔了进来,对项景天道:“老爷,府外有两个猎户抬着一具尸首过来,说那死的是咱们府里的人,奴才不敢拿主意,还请老爷示下。”
项景天一惊,道:“他们何出此言?还说了些什么?”
江达宁道:“那两个猎户说,今日上山打猎时看到山下有一具尸首,原想着要报官府的,却在尸首身上发现了项侍郎府的进出手令,便把尸首给抬过来了。”
项景天遂命江达宁把人给带进来问话。一会儿后,果见两个猎户抬着一具尸首走了进来,庭院中众人都嫌晦气,纷纷退避三舍。
项庭真却是波澜不惊,只拿眼睛静静盯着项庭沛瞧。
项景天因问他们上的是什么山,他们所说的山名正是项庭真遇袭之地。又命赖孝荣上前去检视那尸首,那身上穿的正是项府下人的衣裳,腰间别着出入的令牌,脸面上却是以黑布蒙面。赖孝荣一手将黑布扯下,让郑妈妈过来看清尸首的面容,郑妈妈回身对项景天道:“老爷,老奴从来没有见过他,此人并非项府的下人。”
项庭真两手负在身后,走到那尸首旁边看了一看。项景天问女儿道:“庭真,你可能认出来,是不是此人袭击你?”
项庭真绕着那尸首走了一圈,留心地细看了一下他的肩脖位置,果然有一个刺伤过的伤口。她抬头道:“真的是像。”
赖孝荣道:“三姑娘说那凶徒跃下了山边,看来便是摔死了。还穿着项府下人的衣服,不知是什么人包藏祸心,想要蒙混过去。”
项景天为女儿感到后怕:“此人不知什么来头,竟要对庭真这样的闺阁姑娘动手,还冒充咱们府里的下人,看来是早有预谋。庭真,近日你出入可要多加小心。”
项庭真却没有说话,径自来到那两个猎户跟前,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道:“那座山可是偏僻得紧,这两位大哥竟能在那里发现了尸首,当真是巧。”
那两个猎户相视了一眼,当中一个道:“也说不上巧,咱兄弟俩平日常去那山打猎,这人摔死在山下,也只有咱们能发现了。”
项庭真回过身去,分明从项庭沛眼中捕捉到一丝闪烁之色,她心中有数,只是不动声色,转头对父亲道:“爹爹,既然行凶之人已死,那此事只好到此作罢了,女儿日后自会加倍小心。”
项景天放心不下,又吩咐了赖孝荣多派精壮的家丁到庭真的院子里,再命人去彻查尸首的身份,方才离去。
项庭真让郑妈妈遗散了一众下人,唯独指着来福儿道:“让他留下。”
项庭沛眉心跳了一跳,上前去道:“来福儿是我院子里的奴才,不知真妹妹何故把他留下?”
项庭真仍旧将手负在身后,一身月白色菊纹绫裙随着夜风轻盈飘逸,与她面上的微笑相映成云淡风轻的从容。她声音和缓道:“才刚沛姐姐不是说这个奴才不服管么?妹妹不才,可是也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目无章法,恐怕姐姐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项庭沛冷笑一声,道:“这是我留菁阁的事,不劳妹妹你费心。”
项庭真摇了摇头,“姐姐不是不知该如何降服下人么?妹妹我好歹也当过家,深知如何立威,不如便让妹妹帮姐姐教训一下这个不知轻重的奴才罢?”
项庭沛心头一紧,面上只平静道:“我自己的奴才我自己会管教,妹妹还是趁早回去歇息罢。”
项庭真端详着来福儿身上的伤,“啧啧”两声,柔婉笑道:“爹爹当真是冤了姐姐了,姐姐这下手不算重,一点也不算重,像他这样没眼色的奴才,合该……”她朝身旁的郑妈妈一扬手,“来人,把板子取了来,本姑娘今夜便要替大姑娘训一训这奴才!”
郑妈妈半点不敢怠慢,忙命了几个执行家法的家丁过来,将那来福儿压在了地上,又两个家丁手起板落,重重地打在了来福儿身上。
项庭沛见状止不住微微变色,道:“爹爹才说了,不可对奴才行私刑,你怎么……”
项庭真笑得明媚如月:“私刑自是不可,可眼下妹妹所行的是公刑,家有家规,有那奴才逾矩者,受三十大板,有那奴才口出污言者,受十大板,有那奴才以下犯上者,受三十大板。才刚姐姐所说,这奴才既躲懒,不听管教,出言不逊,驳姐姐的回,可见这奴才每条家规都犯齐了,必须要受足七十大板,方算上赏罚分明了。”
这边正说着,那边板子落在来福儿身上竟是“啪啪”直响,每一下都似击在项庭沛的心头之上,打的却是她的颜面。
来福儿死死咬紧牙关,忍着身上的剧痛,只拿眼睛看着项庭沛,眼里有一抹坚持,似是让她不必为自己担心。
项庭沛定一定神,冷声道:“既然妹妹依足了家法,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是个奴才罢了,打死了也不可惜。”
项庭真笑道:“可不是么?不就是个冒犯了沛姐姐的奴才而已,打死便罢了!除非……”
项庭沛疑忌地看向她,又听她道:“除非他并没有冒犯姐姐,反倒是姐姐的得力心腹,那是另当别论。”
项庭沛敛一敛容,漠然道:“断没有这样的事,你爱打便打,他要是死了,只怪他自个儿不知好歹罢了!”她言毕,也不欲在此停留,自顾转身离去。
项庭真眼神锐利如箭地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边凌厉道:“你们可是听清了?大姑娘说打死便罢,你们都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项庭沛脚下软了一软,仍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耳闻着身后“噼里啪啦”的板子声此起彼伏,换作寻常人,恐怕早就惨叫连声了,然而她却听不到来福儿的声音,她可以料想到,此时的他一定是用牙齿使劲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至把嘴唇咬破,鲜血直流,甚至把牙齿咬断,他也不会发出哪怕一声的求饶。想当初她看中他,不就是因为他的坚忍冷硬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有人将奄奄一息的来福儿抬回留菁阁。
他浑身是血,背脊血肉模糊,已然是无法动弹了,只余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倘若并非有他硬朗的身子骨作底子,想必早就一命呜呼了。
项庭沛来到他身边,眼内情不自禁淌下泪来,滴落在他带血的脸颊上。
他似乎感觉到了,破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气若游丝道:“君子……报仇……十……”
项庭沛握住了他的手,含泪道:“是,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她的泪眼迸出了一股刻骨的恨,“你放心,项庭真让你今日所受的,他日,我必会双倍奉还!”
第116章 粉墨登场
夜沉更深,恰芳院内却仍然是灯火通明。项庭真坐在八仙桌旁,跟前立着的人正是副总管江达宁。
“你是说,你曾亲眼看到大姑娘在酉时前出府去?”金丝楠木的八仙桌上,各色的丝线梳理得分分明明,项庭真倚在桌旁一手抚上色泽艳丽的胭脂红,语气一派平静无澜。
江达宁如实道:“回三姑娘,正是如此。大姑娘独自出府,身边并没有随侍之人。”
项庭真挑起一束石青色的丝钱,在灯下细细地拆分开来,“我明面上是吩咐了赖总管留心园门,实则却是让你看紧了各处的进出。大姑娘出府后,你可曾派人跟着?”
江达宁惭愧道:“原该是派人跟着才是,可是那大姑娘警觉得很,甚是留神身后,我派去的人左避右闪,一不小心便跟丢了。”
丝线在项庭真手上绕成了繁复的如意结,“所以才会有两名猎户抬着尸首上门来,让她得以全身而退。”
江达宁弯一弯腰道:“都是底下的奴才不得力,苦无证据,无从指证。”
项庭真笑得轻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哪里好怪你们?”
身后的元妙倒是恨得咬牙切齿:“好个心狠手辣的大姑娘,竟敢派人对姑娘行凶!姑娘,咱们定不能轻饶了她去!”
项庭真将手中的如意结凑近烛火,火苗跳跃着燃烧了起来,她半眯起眼睛:“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本来我只是疑心,眼下却可以证实了。她这般稀罕我的性命,我倒是乐意奉陪,且瞧瞧谁比谁活得更长。她今日没把我杀死,终有一日她会死在她自己的手里。”
转眼十五日便至,项景天的庆生宴设于府中的昌荣正厅之内。庄氏早早便打点妥当宴席事宜,各处尽皆金银焕彩,珠宝争辉,正厅内十数桌客席井然恭候。因此次前来的皆是达官显贵,便挑了府内最为得体的下人前来侍奉。项云柏更亲率了一众下人在厅中张灯结彩,至宴开时,花灯齐亮,映照得四处一片华彩辉映,五光十色。
庄氏今日有备而来,为彰显端庄大体,特选了一袭妃色色芍药长寿纹锦缎对襟长衣,头上云鬓高挽,两旁是金丝玛瑙花钿,发髻上簪着赤金的珍珠红宝流苏钗,意在一个恰到好处,方能不失贵气之余,又不至于太抢了其他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