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娘,可是有事?”
项庭秀深深吸一口气,转首望向窗外那一株黄叶飘零的槐树,幽幽道:“庭秀想借问二位姐姐,王爷的过去……王爷过去是不是曾钟情于一名擅舞的女子?”
白梅和绿梅相视了一眼,绿梅开口道:“确有此事。那原是王爷的庶妃,早在一年前便不在人世了。”
第九十一章 祸心
项庭秀略略犹豫,又道:“敢问二位,可会觉得庭秀与那一位有所相似?”
白梅和绿梅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白梅道:“奴婢曾在王爷的别苑中目睹姑娘的舞姿,当真与当年的她有几分相像,姑娘的模样和身段都与她相似。”
项庭秀心下沉了一沉,静默片刻后,轻声问道:“那一位正值如花年华,为何会去世了?”
绿梅叹息了一口气,道:“要说她能当上庶妃,也是王爷执意抬举她的,她原是出身贱籍,在结识王爷之前,不过是勾栏伎所里的舞伎。王爷替她赎身后,便带回了王府,起始只是让她充当府里的侍女,后来便动了真情,也不顾皇贵妃娘娘的劝阻,硬生生将她抬为了庶妃。”
白梅接着道:“事情还不算完,王爷待她可谓是情有独钟,也不知是福是祸,她竟怀上了子嗣,王爷更是一意要将她封为侧妃,已经请旨皇上了,没想到皇贵妃娘娘却先一步找到了她,把她接进了宫去。”
项庭秀听得一颗心悬着,忙追问道:“她怀了王爷的子嗣,难道皇贵妃娘娘还不愿接受她么?”
绿梅摇着头道:“就连奴婢这样的下人都晓得,皇贵妃娘娘素来最厌歌舞侍人者,更何况是这样的出身?单单一个庶妃之位便罢了,可她偏生怀了子嗣,王爷偏生要给她侧妃的名分,这让皇贵妃娘娘如何能袖手旁观?那日她从宫里回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的,茶饭不思,终日只是流泪罢了,那副样子,咱们在旁边瞧着也觉得怪可怜见的。”
白梅也止不住叹气:“她才刚有孕,那夜却不知怎的,突然穿着一身白的,纱帛飘飘地在院子里起舞,若不是心惊她腹中胎儿,那舞姿还真是特别动人,可也难怪王爷心系于她。王爷起先不知,后来闻声出来,才晓得她不顾身子地舞,才想阻止,她一个胡旋之后便倒在了地上,那血……那血便流了一地……”
项庭秀大为心惊,仿佛能看到当时的情景,心下泛起一阵悲怆:“胎儿大概是不保了?”
绿梅道:“何止是胎儿不保,也不知是怎的,她的身子从那一夜起便不好了,接连几天昏昏睡睡的,王爷方寸大乱,疯也似地把宫里的太医都找了来,可还是徒劳无功,救不活了。”
白梅回想起当日的情状,仍觉揪心:“奴婢还记得,她去的那日,正好天降暴雨,王爷抱着她的尸首跪在大雨中,一声一声地哭,任凭谁去劝,他只不理,只是抱着她哭……”
项庭秀鼻中一酸,可算是明白了过来,为何他不惜瞒着姐姐与她一起,原来全是为了那份割舍不去的情意。
可是这份深入骨髓的情意,却不是她的,那是属于他的过去,他和她的过去。
她定一定神,方道:“我已经知道了,多谢两位姐姐知无不言。”
送走了白梅和绿梅,项庭秀便伏在了黄花梨木的八仙桌上,任由泪水倾泄,洒湿脸庞,沁入心脾,伤彻心扉。
尚有数日,便是项府嫡姑娘的大婚之期,府中上下人等都为之奔忙张罗。这日赖孝荣到芳靖院里来,与庄氏说道嫡姑娘出门那日的执事,生怕年轻的丫鬟没见过世面不知轻重,便想向庄氏借用几个经过事的掌事媳妇一用。
庄氏听了,一边由着底下小丫鬟拿美人锤敲着腿,一边道:“老爷将三姑娘出阁一事视作头等大事,自然会亲自安排执事人选,又何至于赖总管你来向我要人?”
赖孝荣笑道:“让奴才来问二太太的,正是老爷之意,老爷说,二太太手底下的姜妈妈、贺妈妈、杜来旺家的、江福海家的几个都是数一数二的妥当人,倒比前院里的几个年轻丫头要稳重多了,想是吉日王爷会亲自前来迎亲,不容有失,所以才来劳烦二太太。”
庄氏脸上沉一沉,“老爷可真好记性。那敢情好,既然有用得着的地方,那赖总管你只管使唤她们便是。”又转首吩咐大丫鬟芳林,“你去,把那几个人领了来,让她们听凭赖总管差遣。”
赖孝荣千谢万谢地下去了。庄氏心里有火,却是发无可发。正好项庭沛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一眼瞧见她脸色不好,遂微笑道:“我这一路走过来,人人皆是含喜带笑,仿佛三姑娘成了王妃便是天大的好事,能福泽他们似的。就连太太院子里也这么热闹,那几个奴才听闻可以充当出门礼的执事,可是欢喜得不得了。”
庄氏益发阴沉了神色,一脚将底下小丫鬟的手蹬开,啐道:“什么不知轻重的贱蹄子,没的敲得我骨头疼!”她抬眼冷冷瞪着项庭沛,“我瞧你脸上也是欢喜得紧,你可别忘了,你与她可是结过仇呢,仔细她当上了王妃回来找你秋后算账。”
项庭沛也不恼,只施施然落座,含着讥诮的笑容:“太太可省了这份担心也罢,我倒是不怕她找我秋后算账。只不过眼见晋王与她定亲后,爹爹对待她那是更胜从前,真真是掌中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们这几个做儿女的,只有艳羡的份罢了,谁让嫡女只有一个呢?这不,人都还没有嫁过去呢,爹爹便把她当作王妃看待了,要是真的嫁过去了……”她意味深长地一笑,看着庄氏道,“要是三姑娘真的成了王妃,恐怕爹爹只能对她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背。到那个时候,要提心吊胆的恐怕是太太您呢。”
庄氏这般听下来,不由心乱如麻,犹疑道:“你意思是说……”
项庭沛淡淡笑着道:“太太有心想要成为真真正正的项府大夫人,最大的难关,不外乎是三姑娘。”她又摇头纠正道,“不对,应该是成为了王妃的三姑娘。”
庄氏心下明白,冷冷道:“她一定不会同意老爷将我扶正,有她一日,我都不能如愿。”
项庭沛扬起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柔柔一笑道:“那样也得是她当上了王妃之后。倘若,倘若她当不成王妃呢?”
庄氏不觉惊疑:“她当不成王妃?怎么可能?”
项庭沛笑得耐人寻味,回想起昨夜在后院小径里与元香的碰面,她心下便有了十足的把握。
“大姑娘,既然你无心要让元香到你房里伺候,那便不要再教元香替你奔忙了。”元香终是沉不住气了,“自从大太太去世后,你便让我继续留在三姑娘身边,你可知我有多难过?三姑娘压根儿不相信我,现下还让元妙回来了,我的一举一动都有元妙在盯着,三姑娘定是思疑我了,这可怎生是好?”
项庭沛的脸庞隐在夜色之下,看不出表情:“三姑娘既然让人盯着你,也就是说她并没有拿到你的把柄,你何必自乱阵脚?我自会想法子把你要到身边,你只管告诉我,这几日三姑娘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元香想一想,迟疑着道:“便是前日我在三姑娘房门听闻的,什么六姑娘和王爷私会,我也听不大真切。”
项庭沛眸中精光一闪:“不妨事,你听到多少,都只管告诉我。”
元香听到的确实不多,只是项庭沛已然可以猜到来龙去脉了。
她朝庄氏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道:“只可惜了,爹爹这般费尽心思打点三姑娘的婚事,恐怕大婚的那一日,咱们项府就要闹出笑话来了。”
庄氏敛一敛心神,道:“只要干净利落,只要能把真丫头这个心腹大患解决了,你要怎么做,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第九十二章 大婚,大婚(一)
初五日,宜嫁娶。
正值项府嫡出的三姑娘项庭真出阁大喜,阖府喜庆。
明媚的日光透过雨过天青色的窗纱,映着精雕海棠花样的长窗,洒落一地斑斑剥剥的细碎花影,仿佛是深闺之内不可告人的心事,密密匝匝,迷了双眼。
项庭真坐定在妆台前,身后是侍奉蓖发的老妈妈,跟前是替她开面的全福媳妇,细细的双股面线绞过脸面上的每一处,有清晰而细微的痛楚,每一下,都似弹击在心头。
跟前是一张装裱工整的字幅,上头是端正秀丽的八字: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底下有着皇贵妃的金印。
就在昨日,宫里来了人,这次却是皇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尤姑姑。尤姑姑见着项庭真,便将这幅字交予了她,慈眉善目道:“明日便是姑娘与王爷的大婚之日,皇贵妃娘娘特命奴婢前来告知姑娘一个典故,还请姑娘细听。”
项庭真接过字幅,道:“姑姑请讲,庭真洗耳恭听。”
尤姑姑娓娓道来:“唐肃宗把公主许配于功臣之子郭暧。这日郭子仪夫妇八十双寿,家人相率拜贺,独公主不出拜寿,郭暧大怒,借醉殴打公主,公主回宫哭诉于皇后。郭子仪闻之大惊,当即绑了郭暧,负荆上殿请罪。唐王笑曰:“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儿女琐屑事,何必问?”郭子仪方安心。父子再拜谢恩而退。从此,郭暧和公主亦是相安无事,白头到老。”
项庭真怔怔地听着,待尤姑姑言尽了,她方回过神来,喃喃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尤姑姑微笑道:“皇贵妃娘娘之意,便是来日也要做一个痴聋家姑,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安心于眼下,断不会对姑娘与王爷之间的事妄自操心。”她含了一丝语重心长的意味,“皇贵妃娘娘想要转告姑娘,世间诸事,难得的却是糊涂二字,多少白首夫妻,不过亦是糊涂一时,嬉笑怒骂便是一生一世的良辰美景。凡事不必太执着。”
不过是糊涂一时,便可成就一生一世的良辰美景,她不是不明白皇贵妃的用心。
开面完毕后,项庭真一张芙蓉玉面更显光洁白皙,更添清秀之姿。又有丫鬟上前来侍奉穿衣。正红色金华鸳鸯石榴纹紫罗缎织锦广袖宽身上衣,袖边绣凌霄花纹,全乃暗金线织就,在阳光辉映之下,夺目流光闪耀。胸前一枚玛瑙嵌红宝石琵琶如意扣,再配着底下的正红色并蒂荷花留仙裙,裙边点缀着细碎如星光的紫晶石与虎睛石,随行动间闪烁如流霞,璀璨逼人。臂上缠挽着丈许来长的锦茜红轻绡,轻盈曳地,与留仙裙上用金银丝线绣成的攒枝千叶莲纹相映相衬,更显窈窕端芳。
因要戴上凤冠,便梳了一个百合髻,发髻两边是金叶所制的牡丹压发,垂落长长一串珠玉流苏。那凤冠上缀九翚四凤,口衔金线流苏,末端为碧玉坠角。正面有三只展翅凤凰。冠后下方有左右各三扇博鬓,展开后如同五彩缤纷的凤尾。凤冠前端缨络垂旒,恰到好处地掩下了初嫁新妇的面容。
丫鬟取来霞帔,唯见艳丽如彩霞的一幅,宛如一条五彩斑斓的挂带,下人们小心翼翼地为项庭真将霞帔绕过脖颈,披挂在胸前,那下端垂着赤金珠坠子,光艳动人。
新娘子已然打扮停当,出门的吉时将届,一时听得外间喜娘欣欣然的声音:“王爷来了,请新娘子出闺!”
便有人上前替项庭真盖上喜帕,将她扶出闺房。
今日不仅仅是项府的嫡姑娘出嫁,还是嫡姑娘封为王妃的大喜日子,府内一应布置早已是各色齐备,各处门楹均挂了喜彩及对联,廊下也换上了红喜吉祥灯笼,四处一片红澄澄的喜庆之气。
项庭秀从房中走出,相比起姐姐闺房的人声鼎沸,她这儿已然是被遗忘的一角,就如同过去的十五年里,她一直是家府中一抹可有可无的影子,压根儿没有人会留心于她。
“秀妹妹,姐姐今夜约你一见,不瞒你说,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项庭沛与她向来无交集,昨夜却拉着她促膝长谈,“明日你的三姐姐便要嫁与王爷为妃了,好一双佳偶天成,只可惜羡煞了旁人,却是苦了秀妹妹你的心。”
她难免意外:“你如何得知?”
“我如何得知,已经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秀妹妹,什么是且顾眼下,你可晓得?”摇曳灯火之下,项庭沛面上饱含关切之色:“且顾眼下,秀妹妹的心牵系着王爷,你也曾付出真心,你也有你的割舍不下,眼看王爷就要迎娶别的女子,秀妹妹你真的能做到若无其事么?你能,你面子上能,可是你的心骗不了你,你不能。”
是,她做不到若无其事,她的心还是她的面子,都难以一如既往,她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接受王爷大婚的事实,这些天以来,她都把自己关门屋子里默默垂泪,为他也好,为自己也好,她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王爷娶了三妹妹,以三妹妹的性子,对过去的恩怨未必能就此罢休,对你也好,对我也好,均非好事。依姐姐所见,妹妹心系王爷,也是本着倚托乔木之愿,倘若乔木成空,妹妹便是失了寄望,从此命运便是半点不由己。偏偏你又与王爷有过那样的过去,三妹妹还能轻轻放过么?她能不以王妃之尊说服爹爹,把你胡乱许配给不知来路的张三李四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