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闻意远也离开了项府,他才上得自家的马车,便从窗内瞧见戴着帷纱帽的项庭真从府门出来,跟前一辆狭小的四轮加固马车,却似是要远行的样子。他心下疑惑,眼见她上了马车,却并未让侍女跟随,更觉奇怪,犹豫了一下方吩咐马夫道:“先不回府,远远地跟着项家的马车。”
第七十八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那日前往花树玉池的路,她还记忆犹新,此时一路前往,已然不是与他共乘一骑的洒脱及温馨。更多的只有满心满脑的急切与焦灼。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可以让她如此揪心,那么地希望上天垂怜,让她得以在花树玉池巧遇言溥博,倘若他安然,一定会到那个世外桃源,望尽蓝天白云,徜徉绿草如茵,享受繁花似锦。
过得约摸一炷香辰光,方到达目的地。项庭真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下来,因是避嫌仍旧戴着帷纱帽,目光透过白漫漫的轻纱往前看去,唯见美景如初,只如她此时此刻的心境般迷迷蒙蒙不甚分明,无端地教人心乱如麻。
她沿着池畔往前走去,浑然未觉不远处的闻家马车停在了别处的分岔小径上。闻意远悄然下得车来,一步紧一步慢地走进花树玉池,未及欣赏此间的唯美胜景,只一心牵系着前方的她,不知她一个闺阁千金为何会孤身进入深山野林,可是因为忧心晋王而心思涣散,一时乱了方寸?还是慌急失措间,不知如何是好,才会胡乱闯进不明安危之地?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只想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也许无以替她解忧,至少可以护她周全。
她缓缓地向前走了数步,放眼望去,唯见满目迎风飘扬起舞的碧玉杨柳,哪里有言溥博的身影?她怅然若失,茫茫然地转过了身来。
闻意远眼见她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转身,心下一紧,下意识地闪身避进了近旁的杨柳林中,只是措手不及间动静稍嫌太大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这偌大旷野间益显清晰。项庭真正自凝神,忽闻得这一阵声响,忙循声望去,却见一抹湖青色的衣衫袍角迅速地隐于重重杨柳之后,她又是惊又是喜,高声道:“王爷,可是王爷?”
闻意远掩身于碧玉成妆的绿丝绦后,正自踌躇间,又听她的声音渐次靠近:“王爷?你是不是早就来了?”
他透过丝丝缕缕的柳条,隐约可见她正在向这边走近,不期然地沉着声道:“你且留步。”
项庭真如他所言站住了脚步,不觉欣喜:“王爷,真的是你么?”
闻意远心下犹豫着,只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他的尾随,迟疑着开口道:“我是……”
“我晓得,是你。”项庭真语气中含着无比欣慰,一颗悬着的心终能放下了,“你还能到这里来,便是平安了,我原该料到,王爷乃福气之人,一定能逢凶化吉。”
闻意远不是不能感觉到她的雀跃欢喜,那样的满怀希望,还有什么比如愿以偿更能让她宽心一笑呢?
兴许,晋王本来便是平安无恙,与其现下便打破她的念想,不如让她安安心心地度过这一段时日,待得来日时局大定,她自然会明白他的苦心。
这样想着,他没有沉默太久,依旧是沉着声道:“我很好,你不必忧心我。你只管保重自己。”
项庭真站得远远的,听闻他的声音似比往日低沉,树林之中风动不止,他的声音仿佛被风吹散了,带着几许与往日不同的寥落与不安。她不由心痛,切声道:“王爷,这段日子你可是受苦了?齐王一事,可是把你牵连在内了?庭真相信你,不管你怎么选择,都有你的道理,你一定能安然走过的,庭真亦愿能一直陪着你。”
闻意远明知她只是把他视作晋王,此时听得她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语,却仍觉得动人心腑。又或许,他本就视她与别个不同,动了不该动的心。那份心意,悄悄地埋藏在心底已久,成了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昭示于人前的秘密,正当他以为可以守着这个秘密一生一世之时,上天却又安排他跟随她至此地,让他藏身在蒙昧不清的柳叶屏障之后,目睹耳闻的她的一片情深,纵然,那并非是给予他的一片情深。
她愿陪伴晋王度过生关死劫,他愿守候她历经世情变幻。
倘若能为她带去哪怕一丁点的喜乐,他是谁人又有何要紧?本来,所谓的身份不过是皮相而已,他的灵魂早已是身不由己了。
情动之处,他心下难掩哀凉,只缓声道出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深深地凝望着影影绰绰的她的身影,喉中有微微的沙哑,“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她隔着帷纱,他隔着杨柳,仿佛桎梏在各自的羁绊之内,然而她却将他的话听得真切了,此一句似乎胜过了千言万语,胜过了她连日来为他心心念念的忧思,抹去了萦绕在她心头已久的阴云,让她看到了一线光,得以抓住希望的一线光。
她喜极而泣,“你的心意,与我的心意一样,我一度以为……你不会再把庭真放在心上……自从我娘走了,你又告诉我咱们的婚约也许不能作数,我便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我从此便是一无所有,我没有了娘,没有了你,我不晓得我还有什么,这每一日存活于世,仿佛都是苟且偷生,唯有你……唯有你,没有放弃我……”
他心痛得无以复加,眼眶一热,哑声道:“你输了一局,你失去了母亲,可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你会陪着我,我也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
她泪中带笑:“瞧我这个模样,可真真是失礼了,本来我得以在此遇见王爷,从你口中得知你平安,便是最为喜心之事,欢欣才是,万不能哭哭啼啼,给王爷添了晦气。”
他静静片刻,方道:“如此方为你的真性情,我最喜欢看到的,便是你的真性情。”
项庭真拭去泪水,笑道:“王爷今日可把玉屏箫带来了?庭真很想再欣赏王爷的妙韵佳音。”
闻意远暗自嘀咕了一句:“我可不会吹箫。”
项庭真听不真切,忙问:“王爷说什么?”
闻意远定一定神,左右细瞧了一下,伏身捡起一片小而薄的槐树叶子,沿着叶脉对折了一下,便对着叶脉运气吹奏,清悦细利的叶笛声韵悠扬响起。他并不知怎样的音律方为动听,只是随心所欲地吹奏着没有主韵律的小调,伴着若有似无的风声,倒也别有一番动人的意境。
项庭真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方笑道:“这声音甚是特别,只不知是何种乐器?”
他停下吹奏,道:“一片叶子。”
她不禁失笑:“只是一片叶子,王爷果真是别有心思。”
他看不清她的笑颜,却在听到她的笑声时安下心来:“为博红颜一笑而已。”
她舒心一笑:“未知王爷可否出来与庭真一见?”
第七十九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闻意远怔了怔,当即道:“恐怕不妥。”
她不解道:“为何?”
他左思右想了一下,方道:“眼下我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中,本不该与你相见,便是如今这样与你遥遥相伴,已经是美事一桩,且不必担心连累于你和项府。”
项庭真细想亦觉有理,遂也不再坚持。眼见天色渐暗,已然将近酉时了,她心知不可久留,奈何心中不舍之情挥之不去,只得道:“庭真可否与王爷立下约定?倘若王爷安然,每过十日,便前来此地,庭真在此守候,就算是不能与王爷相见,也愿听王爷亲口报一声平安,可好?”
闻意远犹豫不决,迟迟没有言声。
项庭真难掩失落,强笑道:“王爷不能答应,也是常理之中,要是唐突了,便当庭真没没有说过这些罢。”语毕,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福一福身,“庭真是时候离去了,望王爷珍重。后会有期。”
她婉柔转身而去,一身淡月华色双蝶云纹九褶绣裙在萧索轻风之下,益发衬得她身姿清冷孤伶,让人望之生怜。就在她往前踏出步子之时,却听他唤道:“庭真!”
“庭真!”闻意远情不自禁地唤出她的名字,只觉整颗心都是柔软的,哪里忍心看到她的伤怀与失望?若要委屈,便只委屈他一人吧。他开口道:“我答应你,十日后,我们在此相会。不见不散。”
她笑逐颜开,面若春花:“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得到了他的承诺,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是寻着了安稳的落脚点,四平八稳地安静了下来,不再如当初的惴然不安。只因她知道,不管时局发生多大的变化,不管他面临多大的困难,他都会为了她好好保重自己,他心里有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铤而走险。
只要他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会在原处等候着他,便已足够了。
有了这份认定,项庭真不再胡思乱想,而是重拾起闺房中的绣活,一针一线地缝织着她未来的寄望,那与他的盟定,她那样相信着,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依足三书六礼前来下聘,让她成为他的妻。
十日之期,一眨眼便过去了,她依约前往花树玉池,才踏进绿草如茵的杨柳林,便听得上回曾听闻的那一阵叶笛声响,她会心而笑,便知他早就来临了。
闻意远依旧隔着重重柳叶,看到她来,他放下了树叶子,依旧压一压嗓子道:“庭真,你近日可好?”
项庭真微笑着点一点头,“家府如今一片风平浪静,自从我说服爹爹把二娘庄氏的当家大权收回后,她倒比往日安分多了,这些日子倒是相安无事,庭真乐得清静。”
闻意远也曾从项云杨处听闻此事,遂道:“一时的偃旗息鼓,也许是安守本分,也许是暂无把握,也许是休养生息,也许是养精蓄锐,最大的可能,还是蓄势待发。你可切勿掉以轻心。”
项庭真深以为然:“我也曾想到,以庄氏的心性,恐怕未必会就此罢休,只是她竟安静了下去,想来必是别有打算。我自会加倍小心。”她顿了一顿,微笑道,“王爷今日说话的语气,倒像是庭真的一位相识。”
闻意远心头一阵发虚,暗暗平了心神,道:“真的么?原该是明理之人都明白的道理,想必你那位相识也是个有远见之人。”
项庭真含笑道:“倘若他能听到王爷的称赞,想必会沾沾自喜。”
闻意远摸了摸鼻子,依旧一本正经道:“近日一切如旧,与贵府的境况相似,表面是风平浪静,内里虽蕴藏暗涌,终究是隐忍着不发,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你可以暂且安心。”
她带着浅浅的笑意:“王爷能亲身至此,已然证明一切安好。只希望皇上能尽早定夺继承大统的人选,稳定了人心,方能稳定局势。”
他透过柳叶间隙深深地凝望着她,须臾,方道:“我觉得很快便会如你所愿了,皇上终究会有决定的。庭真,倘若……倘若以后我们再没有机会这样相会,你会不会……会不会想起我?”
她不觉含羞,脸颊的红晕更胜胭脂娇媚,柔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苦涩一笑,明知道她的情意并非属于他,仍是禁不住感怀于心,哪里可以不嘲笑自己自欺欺人?他还是没有管自己的心,忍不住抱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她的心在这个时刻,至少是在这个时刻,倾心的是这个时刻的他。
她婉声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与王爷共度的这段辰光,虽然做不到时刻陪伴在你身边,总算是有过这样交心的时刻,也可算是不负我心了。”
他几乎便意欲冲到杨柳外,让她知道真相,让她知道他的心,让她知道那个愿意与她共度悲与喜的人,是他闻意远。
“如果……如果我不是王爷,我只是……”他禁不住脱口而出,话才出口,便又止住了言语,心内柔肠百结。
她闻言顿生疑云:“不是王爷?”
闻意远倒抽了一口冷气,也许,现下并不是时候,他有心想给她不离不弃的守护,便不要在不恰当的时候伤了她的心。只是,陷进去的是他自己,他并不知道他可还有能力抽身离去。
只怕成全了她的一段情,最终无可救药的人却是他。
“我的意思是……”他脑中思绪万千,话到了嘴边,却成了锥心之语,“在这里,身份已经不重要,你不要把我视作王爷,我只是一个心里牵系着你的人。一个想与你执手到老的人。”
她眼眸内含着脉脉温情,“庭真明白了,你的心意,也是庭真的心意。”
闻意远听得她这一声,整个儿似是虚脱一般,软软地坐倒在了草地上,胸腔中似有浓重的悲与怒纠缠不止,悲,悲其求而不得,怒,怒其一时心软,以致泥足深陷。
默默地目送她远去后,他方乘坐自家的马车离开。路途颠簸间,他抱着头苦思冥想,任凭他想破脑袋,亦是无法知道自己该如何放下她,如何才能不要眼里、心里都是她的身影,项庭真不会是他闻意远的,他怎么就是停不下妄想呢?为何就是放任自己沉沦下去,越陷越深?
项庭真不会是闻意远的,项庭真不会是闻意远的?项庭真为何不能是他闻意远的?
他猛地从臂间抬起头来,俊眸中闪过一抹希冀。
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