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庭真手里紧紧抓着那灵牌,压下了心头的怨怒,语带恳切道:“爹,女儿知道不该在此失了礼数,可是,现下母亲的七七之期才过,便要替安氏立牌位,此事难道不是有失规矩么?爹爹一向注重名声,此事若是传出去,不知外头的人会怎么揣测,爹爹千万要慎重啊!”
项庭沛走到她跟前,道:“不管怎样,请妹妹把先母的灵牌归还,莫要扰了先人的清静。”
项庭真看向她,从她眼眸中捕捉到一丝嘲讽的得色,才想要递出去的手不觉又往回收起,冷声道:“爹爹没有答应我将此事延缓,我便不能把灵牌归还。”
项庭沛面带悲愤,凄然道:“妹妹一向通情达理,为何如今偏生要为难姐姐?莫不是怪姐姐在爹爹跟前说了实话,揭穿了你和太太的诡计,所以妹妹心存怨怼,才在此时不依不饶?”
项庭真才想反驳,项景天便变了脸色,含怒道:“庭真,够了!此事我已经决定,你若再蛮不讲理,休怪为父责罚你!”
他话音刚落,只听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义无反顾地冲了进来道:“老爷,姐姐只是一时情切,求老爷莫要怪罪姐姐!”
随着阵阵凉风拂动,项庭秀扑到项景天跟前,重重跪在他脚下道:“老爷,姐姐此为全是因着一片孝心,求您看在姐姐日夜为先太太伤怀的份上,体谅姐姐的这一点苦心罢!”
项景天蹙眉看着她道:“你怎么来了?”
项庭秀跪伏在地上,道:“女儿听闻老爷和大姐姐今日要替安姨娘上灵位,心知三姐姐心系先太太,必会前来阻止,女儿担心三姐姐,便悄悄跟了过来。老爷,女儿斗胆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女儿以为,三姐姐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项庭真看着骤然挺身而出的项庭秀,惊讶不已。
项景天板着脸道:“此处是祖宗祠堂,非得我允许,你不可进来,这立牌位之事更与你无关,你马上给我出去!”
项庭秀惊得整个儿抖了一抖,鼓足了勇气道:“女儿自知不配进入祠堂,唯是自知不配,所以才该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不能去要,不合时宜的,不可去做。女儿愚钝,只晓得道理显浅如斯,大姐姐是个明白人,应该比妹妹更要明白事理才是。”
项庭沛叹了一叹,道:“罢了,罢了,女儿亦不想让爹爹为难,此事还是就此作罢了。左右我娘当年受足了苦头,直至去世亦是死不瞑目,这些年无主无依,恐怕我娘已经习惯了,原也不在乎这灵牌立还是不立。”言至此处,她止不住两眼湿润,“只怪我这个当女儿的无能为力,不能为娘争得一席安身立命之所。”
项景天听闻此节,心头一痛,遂沉下了气来,转头对赖孝荣下令道:“你去,把三姑娘手里的灵牌给取回来!”
项庭真下意识地往后退去,项庭秀慌忙起身挡在了三姐姐跟前,一迭声道:“求老爷听从姐姐的劝告,至少把此事稍缓一缓,求老爷不要一意孤行!”
赖孝荣得了大老爷的吩咐,因瞧项庭秀是个不受宠的庶姑娘,便也不对她手下留情,让几个婆子上来用力将她揪开。项庭秀吃痛地哀叫出声,那几个婆子也不管不顾,只一意将她拖向一旁。
项庭真心下暗自震动,忙上前道:“住手!你们放开她!”
第六十九章 叵测
项庭秀忍着痛楚,戚戚然道:“老爷,三姐姐只是想为先太太尽心,三姐姐只是不想先太太泉下有知,不得安心!即便您不愿听三姐姐的话,也求您明白三姐姐的用心良苦!”
项景天冷硬着神色,道:“你给我住口!今日任凭是谁,都不能阻止我替安姨娘立牌位!你们休得在此纠缠不放!”
项庭秀还想再说,项庭真目内泛起一抹凄怆之意,缓步越过众人走到供桌旁,一手将灵牌置于上头,道:“老爷执意如此,便是绝了对娘的情分了。既然没有了情分,我是不必再纠缠不放了。”
项景天听她改口称自己为老爷,却是极尽疏远之意,心底纵然有不安,很快便被对安氏的愧怜之情压了下去。他当即对司礼倌道:“吉时将过,一切礼数从简罢。”
项庭真闭一闭眼睛,转身快步走出了祠堂。
一路头也不回,直走到了后院深处,隐隐觉得脚下酸痛了,她方缓缓停下了脚步。猛地想起庭秀,忙回过头来,却见六妹妹正气喘吁吁地跟在她的后头,因是追得太急,那发髻微篷,一头一脸的都是汗。
项庭真不禁苦笑,往回走到她跟前,道:“你何苦来哉,原与你毫不相干,何必强自出头与老爷针锋相对?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
项庭秀擦一擦额上的汗珠,道:“先太太走了,姐姐在府里难免孤独,我这个做妹妹的,从前得过姐姐的恩,眼下虽帮不上大忙,却也是尽心的时候了。”她怯怯道,“妹妹人微言轻,劝不住老爷,妹妹真是百无一用。”
项庭真心头一软,道:“你有这份心,已是极为难得。今日之事,老爷铁了心,已非你我之力可以扭转。”她低低一叹,“罢了,只是再看清了一些,原来所谓父女亲情,不过如此。”
项庭秀默默片刻,方道:“正是深知世情薄,人情淡,所以妹妹才会存了一点心思,想往外寻求助力。只是结识孔夫人,实属意外,当日没有马上告诉姐姐,是妹妹的不是,求姐姐原谅。”
项庭真握了握妹妹的手,温和道:“你为自己打算,原是人之常情,细想也是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可怪罪的。只是日后若再得遇贵人,记得告知自己的姓名出身,莫让人小瞧了去。”
项庭秀不觉泛起了一抹笑意,连连点头称是。
姐妹二人结伴返回至恰芳院中,项庭秀自回房里去了,项庭真进了内屋,元香便过来小声问道:“姑娘,才刚您吩咐奴婢出府打听消息,可定下了前往何处?”
项庭真坐下来,揉一揉隐隐作痛的额头,垂眸思忖了一会儿,方摆手道:“罢了,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由她去。你也不必前去打听了,此事日后不必再提。”
“是,奴婢晓得了。”
项庭真觉得浑身有点虚虚软软地难受,便命元香为自己沏了醒神的茶水来,不再多言其他。
这边项庭沛亲眼目睹亲娘的牌位入供了项家祖祠后,心头的大石方妥妥地落了下来。把父亲送走后,她并没有马上返回留菁阁,而是折身前往庄氏的芳靖院。
跨进拱月门,便有掌事妈妈前来为她引路。进得庄氏所在的内厅之中,唯见庄氏正盘膝坐在矮板榻上,跟前一个小丫鬟正举着小靶镜,另一个小丫鬟用银簪子从白玉盒子里挑出一点胭脂,对着镜子替庄氏细细抹匀脸颊。
项庭沛朝她行过礼,便在福寿仙梨木桌边坐下,立时有小丫鬟端了洞庭碧螺春上来。项庭沛闻着馥郁的茶香,笑道:“每次来二太太这里,都会有好茶款待,沛儿当真是有福气。”
庄氏对镜端详着胭脂的颜色,将身边的下人全数屏退了,方道:“要说这算是赏你的礼,可是又忒轻了些,要不你自个儿说罢,想要什么谢礼?”
项庭沛仍旧微笑道:“最该谢的,难道不是二太太自己么?当日沛儿跟随义兄前往城郊庄院当差,沛儿认出老爷,无奈却不敢相认,辗转之下便冒昧前来求二太太,幸得二太太不曾嫌弃,万般信任沛儿,还让沛儿留在您身边伺候,不必干那些粗重的活儿。要不是二太太睿智,沛儿就是使出十分的力,也是不能一击即中啊。”
庄氏看了她一眼,满意一笑,“你这丫头聪明伶俐,我自是物尽其用。我帮你认祖归宗,你助我重返项府,各得其所罢了。只是论说功劳,你花费的心思倒是更多一些,要说那些个布局算计,全是你的筹谋,先是让真丫头信任你,再诱使她自乱阵脚,让老爷思疑之前云杨中毒一事别有内情,我方得以顺利扳回一局。”
项庭沛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香茶,含笑道:“难得太太把沛儿的辛劳记挂于心,倒不枉沛儿一心向着太太了。庭真心细如尘,要骗过她可不容易,我在她身边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一步也不敢错啊!只是最终大功告成,成全了二太太的心愿,这些苦便算是没有白受了。”
庄氏想了一想,道:“我晓得,柳梦喜之事是你一手安排,意在削弱沈氏的心气,分化她和老爷之间的感情,只是有一宗儿……”她犹犹疑疑地看向项庭沛,“玉瑶滑胎一事,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项庭沛将紫砂小茶盅搁在了桌上,垂着眼帘道:“当日在庄院,沛儿前来投靠二太太之时,便答应过您无论使出什么法子,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会助太太成就大事。太太自个儿也说了,只要能把沈氏扳倒,一切全凭我的主意行事,太太只管在背后推波助澜便可。”
庄氏一把将小靶镜撂下,目内微微带上一抹惊怒:“你只管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在玉瑶的膳食中下药,致使玉瑶滑胎?”
项庭沛施施然站起身来,敛一敛月白色浅碎花暗纹的衣襟,面容上并无波澜:“柳梦喜一事过后,太太曾问我,老爷对沈氏的感情虽然大不如前,但沈氏尚身居正室名分,还有庭真在旁相助,难保日后不能扭转局面,可是还要下一把狠手,方能无后顾之忧?沛儿一心想要替太太分忧,自然是歇尽所能。”她眼眸内含着一丝清冷,“在行事之前,沛儿曾对太太说过,只消一着,便能将沈氏彻底打垮,但在事成前,太太不能过问沛儿如何筹谋,在事成后,太太亦不可秋后算帐。未知太太可是言而有信之人?”
第七十章 病心
庄氏心里不觉泛起一阵疑忌,冷眼瞪着项庭沛,片刻,方道:“那是我的亲孙儿。”
项庭沛低头拂一拂素绣蔷薇花纹的窄袖,气定神闲道:“一个来不及出生的亲孙儿,换来侍郎府当家主母之位,来日甚至有可能是正室之位,难道不是十分值当么?”
庄氏微微一震,只冷冷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项庭沛浅浅地笑着道:“有得必有失,我以为二太太早该明白这个理。在沛儿看来,只要太太大权在握,名分既定,大嫂尚且年轻,太太又是个有福气的,来日想要几个亲孙子都不会成问题,可是如此?”
庄氏压一压心头不快,道:“无论如何,日后你有何打算,都必须要如实告知我。”
项庭沛微笑道:“二太太大可不必担心,从沛儿投靠您的那一日开始,便认定了太太是沛儿的再生之母,在沛儿眼里,太太便是母亲。试问,女儿替母亲出头,不是理所当然么?只要女儿一心向着母亲,说的话,行的事,都是对母亲有利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为妥当呢?”
庄氏听出她的话中之意,皱眉道:“你言下所指……”
“太太才刚不是问沛儿,想要什么谢礼么?”项庭沛笑道,“那些个金玉银宝的,沛儿都用不着,沛儿最想要的,还是能有太太这样慈爱端方的母亲。”
庄氏略觉意外,“你想要记名在我名下?”
项庭沛点了点头:“只不过沛儿并不着急,一切只等太太成为名正言顺的侍郎夫人之后,再把沛儿之名记在太太名下,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庄氏不觉别有思虑,只犹豫着没有马上答应。
项庭沛早有预料,嘴角含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话说回来,女儿所做的一切,与母亲那是半点也脱不了干系呢,有句话说得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到底,虽然沈氏去世了,但庭真还在,她背后还有晋王这样的靠山,来日之事,谁能预料呢?女儿只不过是想在母亲用得着的时候,及时出一把力罢了。”
庄氏心下明白,沉一沉气,方道:“如此言定,老爷扶正我之日,便是为你记名之时。”
项庭沛面上的笑意蔓进了眼角眉梢间,盈盈福身道:“多谢太太成全。”
那一日从祠堂里回来后,项庭真便病倒了。所谓病来如山倒,她连坐起来喝一口茶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昏昏沉沉地软躺在床榻上。
迷迷糊糊中,只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犹如泡在冰寒彻骨的冷水中,即便元香和项庭秀二人已经为她盖上了厚实的衾褥,她还是得不到半点温暖,浑身发颤不止。然而她的身体却是滚烫的,项庭秀摸着她的额头,惊得满脸慌怔,急急唤道:“元香,姑娘不好了,快去请大夫!”
元香待要去时,项庭真浑浑沌沌的头脑间莫名地升起了一念,下意识地伸出虚软无力的手,轻轻地抓住了项庭秀的手腕,双唇微动:“不……”
项庭秀连忙俯下身子,凑近姐姐的脸庞,“姐姐,你可是有话要说?”
项庭真弱声道:“不要……请大夫,去找二爷,找二爷请闻公子……”
项庭秀听得真切了,也不敢多问究竟,忙不迭吩咐元香依言照办。
过不多时,项云杨和闻意远二人匆匆赶来。闻意远进得内屋,细细向项庭秀问明了病情,已是心中有数,又上前去隔了帕子感觉项庭真的体温,因是男女之别也听不成心肺,只是看她满脸潮红,倒是无咳无喘,除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