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庭秀面容僵了一僵,静默片刻,方缓缓道:“她曾让我去散播谣言,意指太太挪用公库的银子,又让我去怂恿五哥哥出头跟太太作对,还让我去找二哥哥算流年,她把老爷带来,害得二哥哥被老爷一顿打骂……”
项庭真冷不妨道:“她有没有让你给二哥哥送红稻米粥?”
项庭秀整个儿怔住了,泪水骨碌碌地往下滚。
“有,还是没有?”
“……有,但是……”项庭秀声音颤抖,“但是,她只是告诉我,让我想办法接近二哥哥,她说太太不喜欢二哥哥,让我去拉拢……”
项庭真倏然打断她:“粥里有毒?”
项庭秀顿时泪如雨下,连连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只是让我送过去……”
“可是你说,她说你毒害二哥哥这件事是谣言,可如今看来,你并非完全无辜。”项庭真面沉如水,不见波澜,“你怎敢来求我?”
项庭秀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呜咽道:“是,是,若非我对她起了二心,她也不会这般陷害我,若非我违逆她之意,私下里接近二哥哥,她也不会这般将我视为弃子!”
项庭真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二哥哥并不得宠,你接近他做什么?”
“二哥哥算出我流年不利,他虽挨了打,却不怪我,还想要帮我……”项庭秀泣不成声,好半晌才接着道:“他说化解的办法,就是借助他之力,让我结识到一位贵人,我方能逃出生天……我无路可走,我真的无路可走……”
项庭真沉了一口气,留心打量起这个楚楚可怜的六妹妹来,良久,方道:“你这一潭水可真是太深了,我还真是低估了你。”
第五章 闻意远(一)
姐姐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项庭秀只觉遍身彻骨的寒凉,心胸中倏然升起一股功亏一篑的绝望,她已经彻底背叛了项庭茵,如若再得不到三姐姐的信任,她从此在项家的路更是举步维艰了!
她膝行数步到项庭真跟前,泣道:“倘若我也有姐姐这般的好出身,倘若老爷肯对我施予半点垂怜,我只愿做个清清静静的闺秀姑娘,绝不会苦了心思一门钻研出路……”她自伤身世,不禁悲从中来,“妹妹自知说的话太多了,让姐姐瞧不起……可是这府里瞧得起我的又有几个?如若姐姐觉得妹妹不值得一顾,那妹妹自此走开,再不到姐姐跟前来,日后是生是死,都只是我自个儿的事,不怨天,不尤人。”
她说完,便摇摇欲坠地站起了身子,一边拭泪一边往堂门的方向挪步。
项庭真坐在原处,静静注视着她。
她心知无望,浑身顿觉虚脱般无力,似是拖着一具残存的躯壳渐行渐支离。
“你既然知道四妹妹存了歹心,她让你送粥,你就不知提防?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内宅里斗争的残忍。”
项庭秀止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姐姐道:“那碗米粥,是我亲手做的。因为我对二哥哥心存愧疚,我想借这个机会向他尽一尽心,我以为,只要我小心谨慎,寸步不离,就没有人能在米粥里下脏东西。”
项庭真低低一叹,道:“罢了,这外头风声鹤唳,你哪儿也别去,先在我院子里住下罢。”
项庭秀如是在无尽阴翳里发现了一线光,顿时捕捉到了生的机会,整个儿松了口气,朝着项庭真深深拜倒:“姐姐救命之恩,妹妹此生永不相忘。”
这时,元香来到门外通传道:“姑娘,二爷房里来人,说是闻公子来了,问您要不要过去?”
项庭真应了,出来吩咐元香她们好生打点项庭秀的住处,便随文竹去了。
到得项云杨的院落之中,文竹把项庭真领到正厅去,掀开那临幽水径的门帘子,一眼只见大厅内艳阳耀眼,走进内里方看到,南北两侧的几扇窗户皆是大开着,薄如蝉翼的窗纱挡不住满院的夏光明媚。
北侧窗前伫立着一位男子,似是欣赏窗外美景太过忘情,一时没有察觉室内已有旁人进入。
文竹周到地行了一礼,道:“远二爷,三姑娘来了。”
那男子回过头来,先是怔了一怔,随即迈步上前,朝着项庭真作了一揖,朗声道:“闻某见过姑娘。”
项庭真看到他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纱缀团绣暗纹长袍,头上发髻以白玉冠绾起,透着一丝不苟的干净利落,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唇边含着的一缕轻浅的微笑,是礼节所需的亲和,倒也让人观之悦目。
她淡淡回道:“公子有礼。”
闻意远敛一敛衣袖,道:“听文竹所说,云杨兄病情反复,现下不知如何了,不如还是先让闻某进去一看究竟可好?”
项庭真心下犯疑,道:“医者需有修为,您既然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家的公子,怎么会精于此道?”
闻意远不愠不火:“正如云杨兄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却潜心于星相学问一样,人各有志,原不拘出身。”
项庭真一时无从反驳,只得道:“你尽心替我二哥哥医治,若是哥哥好了,咱们项家必会给你重谢,若是不好……”
“若是不好,我也无法陪你一个哥哥。”闻意远摊了一摊手,“你把哥哥交给谁医治,都会有这好与不好的可能,既然如此,何不尽力何为,听天由命?”
项庭真咬一咬牙,朝文竹点了点头,示意他把闻意远领进去。
闻意远替项云杨诊症,却也不把脉,只扳着对方的脸细细端详了,再俯身贴在他的胸膛前静静听了好半晌,又把他翻过去听背部,如此这般,一盏茶工夫过后,闻意远方直起身来对文竹道:“替我准备一茶盅盐,一海碗水,一根羊肠。”
待过得半柱香的辰光,文竹总算把这三样物事备齐送来。只见闻意远全神贯注将盐溶于水中,细细调匀后,取过羊肠才要塞进项文杨的口中,项庭真终是沉不住气了,一把拦下了他,道:“没有一个大夫像你这样诊症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闻意远面上不见波澜:“你若让我试,你哥哥尚有一线生机,你若不让我试,你哥哥必死无疑。”
项庭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手里的盐水和羊肠,质疑道:“你既是医术了得,为何不给我哥哥用药?你不需要多做什么,只管给我们开出药方便是,采不采信,全凭我们作主!”
闻意远不屑一顾:“我不会给你哥哥开药,你哥哥如今的状况,中药不仅无济于事,还会加重病情。”
“从来都是一方值千金,你偏生反其道而行之?你胡乱医治我哥哥,根本是草芥人命!”
“我告诉过你哥哥,这几千年来所谓的中医中药,均是未经考证的草药,不明功效,更是不明毒性,若是盲目服用,稍有不慎,便会招致不可挽回的结果。”闻意远耐着性子分说,“所以你哥哥才会不接受大夫的医治,撑着一口气等我来。”
项庭真对此一说简直是前所未闻,惊怔不已。
文竹眼见医治受阻,忙道:“三姑娘,闻公子和二爷情同手足,是绝对不会加害二爷的。”
项庭真满眼犹疑,迟疑片刻,方退开一旁。
闻意远当即将羊肠引入了项云杨的口中,将盐水经羊肠缓缓灌入。待得一碗盐水尽数灌下,项云杨面上猛地一阵涨红,上身一颤,紧接着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项庭真见状大惊,慌张唤道:“二哥哥!”才想上前,闻意远一手挡下了她,道:“别动他。”
第六章 闻意远(二)
项云杨接连呕吐了好一阵,直似把腹中仅余的胆汁也呕吐怠尽,项庭真在旁看得心惊胆战,在她几乎忍不住要吩咐文竹去寻大夫之时,项云杨的状况方稍有和缓。
文竹急急端来清水,项云杨就着他的手漱了口,再度虚虚软软地躺了下来。只是他人虽虚弱,但意识已经清醒,睁眼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闻意远身上,不无欣慰:“终究……还是你……”
闻意远再俯身听了听他的心肺,方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基本已无大碍。”
项庭真一颗心七上八下,快步上前来道:“二哥哥,你觉得如何?”
项云杨舒了一口气,面面稍稍恢复了一点气色,“舒服多了。”
文竹欢喜道:“果然是只有闻公子才能救二爷!”
项庭真虽然觉得闻意远的行事方法有点古怪,但他始终是缓解了项云杨的病情,情面上只得客气对他道:“有劳你了。”顿了顿,又道,“若是不再反复了,方算是真的好了。”
闻意远不以为杵,笑笑道:“那是自然。”
项庭真看到兄长好转,不由想要问清真相:“二哥哥,你当日中毒之前,可是吃了六妹妹送来的红稻米粥?”
项云杨头脑浑浑沉沉的,却也还记得真切,“正是。”
项庭真又问:“你可曾觉得她有何异样?”
项云杨摇头,“没有。”
项庭真想了想,转而问道:“在此之前,可有何人何事让你觉得形迹可疑?”
“没有。”
兄长如此的惜字如金,顿时让项庭真觉得一筹莫展。她抿了抿唇,语气中带上了一点苦口婆心的意味:“二哥哥,我受娘所托,务必要替你讨回公道,到底是谁要害你,这必须要查明真相。而你的说法,对我很重要。”
项云杨默然片刻,道:“无话可说。”
项庭真万料不到兄长竟是给予自己这么一个答案,一下泄了气,如此一来,一切都变得茫无头绪,不知从何入手方为妥当。
还没等她再问,项云杨便闭上眼睛道:“我乏了。”
项庭真无计可施,只得先行退了出来。
闻意远有意无意地跟随在她身后,展开手中纸扇,道:“云杨兄所言每句,都是实话,他说没有就是没有,他说无话可说,便是无事发生,至少在他的眼里,是无事发生。”
项庭真不以为然,“难道你比我还要了解我哥哥的性子?”
闻意远微笑道:“这倒不是,只不过我看到的,正好是你们没看到的那一面而已。”
项庭真闻言,止不住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先前只想,能和哥哥一起不事正业的人,即便有才华,也不过是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罢了,不曾想,对方是如此文质彬彬。她的语气不觉柔和下来:“哥哥一向与世无争,你所说的,也不无道理。”
闻意远闲闲地摇着手中纸扇,“还当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姑娘又何必只盯着一碗红稻米粥不放呢?”
项庭真始料未及地看着他,道:“未知公子所指为何?”
闻意远轻笑了一下,径自往前走去:“贵府富贵逼人,日常供给哥儿姐儿们的膳食,又何止是一碗不起眼的米粥?”
项庭真心念一动,似有领悟,只注视着他高挑修长的背影,心头一时不知是赞赏还是感激,抑或是不知对方底里的迷惑。如此若有所思半晌,终是落定了主意。
事不宜迟,项庭真当即便把文竹唤到跟前来,细细问了项云杨事发当日的进食情况,文竹低头回忆了一下,道:“回三姑娘,当日六姑娘来送红稻米粥之时,正是午时末,在此之前,二爷已经用过了午膳。”
项庭真忙问道:“当日二哥哥的午膳,可是从大厨房里一并送来的?”
文竹想了想,道:“素日里二爷都是用大厨房里送来的午膳,可是那天二爷突然想要吃莲叶羹,这道菜只有碧荷姑娘会做,便让碧荷姑娘在小厨房里一并把午膳备齐了。”
项庭真不由留了神,“碧荷?”为着稳妥,二哥哥身边的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均是母亲沈氏所给,这碧荷她也是在母亲房中见过的,虽比不得一等大丫鬟的精细练达,却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倒不似会是出幺娥子的人。
文竹点了点头,“碧荷姑娘厨艺过人,二爷一向爱吃她做的小菜。”
项庭真侧过脸去暗自思量,若说是旁人,她必是毫不犹豫就寻了来问个究竟了,可碧荷毕竟是母亲的人,怎么也不该疑到她身上去,想来母亲也不会容许有二心的人留在二哥哥身边。她这么想着,才想要放过,文竹不知怎的想起一事来,迟疑着道:“三姑娘,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项庭真道:“你且道来。”
“二爷出事的几天前,奴才曾眼见碧荷跟二太太房里的彩珠说话,奴才当时还笑问碧荷,可有好吃的剩给奴才们的,碧荷素日里性子和善,没想到那次她却拉长了脸,狠狠地瞪了奴才一眼,便拉着那彩珠走远了。”
项庭真不由凝神,“真有此事?”
文竹郑重地连连点头,“千真万确!”
项庭真脑中念头急转,碧荷虽是母亲的人,但人心难测,且从母亲房中出来已有一段光景,不见得还如当初的忠心耿耿,若是庄氏存了加害二哥哥之心,必定是无所不用其极,威迫利诱二哥哥身边的一个丫鬟,难道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么?
可是,她手中并无确凿证据,贸贸然盘问,对方抵死不认,她不仅徒劳无功,还会打草惊蛇。
她思忖须臾,站起身来对文竹道:“二哥哥的小厨房在哪儿?带我去瞧瞧。”
第七章 初见端倪
项府里的几位头等主子,大多会在自己院子里开设小厨房,就是为了偶尔大厨房的膳食不对胃口,尚可以开个私厨应付一下。项庭真自己的小厨房就很精致,各色时令蔬菜,新鲜活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