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中,知道他在用他的那一套来为她疗伤,又听得项云杨在旁客客气气地道谢:“舍妹失足受伤,暂借贵寺客厢养伤,有劳明觉师父费心。”
闻意远为项庭真包扎妥当后,方小声对她道:“我知道你累了,你无大碍,想睡便睡吧。”
听得他这一声,她如是获得了莫大的安慰,意绪一下放松了下来,很快便熟睡了过去。
正睡得沉沉间,忽而感觉有一只柔软的手在怜爱地抚摸她的额头,这样的举动,像极了旧时母亲的陪伴,那指间及衣袖内的淡淡沉水香气,正正是母亲惯常所用的。她猛地一惊,慌忙坐起了身,一眼看到坐在床沿的正是母亲沈氏。
“娘!”她忙不迭握住了母亲的手,“你不要离开庭真!”
沈氏面上带着慈蔼的笑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和声道:“我的儿,从此没有为娘相伴,你更要好生保重,莫要轻言放弃。”
她绝望地注视着母亲,“今后的路,我不晓得该怎么走。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庭沛说的那些,娘,你告诉我,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不是你害死庭沛的娘,你能不能告诉我……”
然而沈氏只是含着一缕微笑,默默地站起身来,轻飘飘地往门外退去。
“娘!你不要走!娘!”
“娘……”项庭真自凄迷的睡梦中惊醒,整个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头一脸都是涔涔的冷汗,只是虚脱地大口喘息。
闻意远在门外听闻动静,忙上前来,隔着门问道:“你可还好?”
项庭真许是起来得急,眼前一阵晕眩,只托着包扎了纱布的头静默不语。
闻意远不免担心,敲了数下门均没有回应后,方推门而入。只见她面白如纸,两眼无神地呆坐在床上,因头颅受伤,长长的头发披散于脑后,额上一圈护伤的白纱布,更添了几分羸弱,已不复往日的娇丽神采。他眼见她如此情状,止不住一阵心疼,道:“你是不是被噩梦惊醒了?”
她木木然,依旧沉默着没有言声。
闻意远又道:“只是一场噩梦,不要紧。”
她睫毛微微抖了抖,哑声道:“为何要救我?死的本该是我,我死不足惜。”
他注视着她,“是了,要是连你也死了,你娘在项府辛苦累积的一切,就都拱手让人了,你这个孝女,便是这样当的么?”
第六十五章 真情假意
项庭真虚弱一叹,“我一直以为,我与旁人不同,我比他们聪明,我比他们看得通透,我比他们更有智慧,难道不是么?我的爹爹,我的娘,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这般夸赞我的,难道不是么?”她凄苦而笑,“原来真的不是,原来真的不是,我是世间上最为愚笨之人!那么多人抬举我,讨好我,取悦我,不是因为我聪慧,不是因为我得体,而是为了我的身份,因为我是项府的嫡女,因为我是我娘的女儿!”
闻意远缓步来到她的身侧,俊目内含着一缕不易觉察的怜惜,柔声道:“这些天以来,我陪同着云杨守丧,留心你与往日大不相同。旁人都说你冷硬无心,竟不为亲娘流一滴眼泪。我却晓得,你不是没有眼泪,你的眼泪都往心里流了,你把眼泪藏起来,也把希望藏起来了,你想要看到出路,没有希望怎么能如愿?”
她心头一震,始料未及地抬眼看向他。
闻意远在她床前的绣墩上坐下,平视着她:“这里只有你自己,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你只管放心让你的眼泪下来,痛快地哭过一场后,才能安安心心地走往后的路。”
项庭真倔强地扬一扬脸,摇头道:“哭有何用?我不会哭。”此话才出口,她情不自禁地感觉鼻中一酸,一股热潮涌上了眼眶内,她强自压抑着,哽声道,“从小,我娘便告诉我,不要轻易掉泪,事到临头,眼泪最是无用的……”言至此处,泪水再止不住漱漱地往下滚落,她心底的委屈及悲怆如缺堤的洪水般一泄千里,化成了声声痛哭。
她抱着膝头失声大哭,一发不可收拾。
闻意远不言不语,静静陪伴在她身边。
这样一哭,便是良久。
最终泪尽之时,她一边用手使劲地擦去泪水,一边觑着他道:“这般失礼的模样,被你瞧去了,可把人给羞煞了。”
闻意远失笑道:“甚好,晓得知羞了,便是恢复过来了,不会寻死了罢?”
项庭真觉得胸臆间再不如先前那般闷得发慌,意绪也稍有好转,两眼虽哭得红肿,眸子里却比先前添了几分光彩。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轻轻绽出一笑:“不会了,我会好好活着,好好儿地活着。”
待她行动无碍后,项云杨方陪同她一起离开灵若寺。返至项府之时,已届戌时,项庭真从朱轮华盖车下来,回头看向闻家的马车,只见闻意远已下车,正向她走近。
苍茫夜色之下,项庭真朝他欠一欠身,轻声道:“今儿若不是有公子出手相救,庭真早已性命不保。庭真再承公子一恩,不知何日方可报还。”
闻意远深深注视着她,道:“如果姑娘非要把这视作恩情,那闻某只好说,施恩莫望报。只要姑娘安好,云杨安心,那便算是不负我的心意了。”
项庭真感激地点一点头,转身便往府里走去。
他立在原处纹丝未动,目送着她的背影。
她行至府门边,稍停了一停,不知何故,不期然地想要回头看一眼。她蓦然回首,唯见他已然转过身去,走向自家的马车。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目送着他的背影,待看着他上了马车后,方走进了府内。
闻意远上了马车,却没有当即离去,只挑着帘子看向项府门前,直至那府内下人前来将府门紧闭后,他方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帘子。
项庭真回到恰芳院内,只觉院内冷冷清清的,平素在门前便殷勤打点伺候的凌妈妈早已不见了踪影,春英、桂兰、素云几个小丫鬟也走了。自那日母亲与她被父亲言定了罪名后,父亲便下令扣减她的月例,除了月钱削减,便是这些奴仆的定例减少。用父亲的话说,这就是对她的小惩大诫了。
她走进正房内厅后,元香方迎了出来,一眼看到她头上的包扎,元香便惊道:“姑娘,这是何故?怎的伤得这样重?”
项庭真深觉疲惫,软软地在椅上落座,并不想多说,只懒懒道:“替我打水盥浴,我想早点歇下。”
元香眉毛挑了一挑,答应着下去了。
项庭真抬手抚着前额,正出神间,忽听闻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她循声看去,兄见厅堂大门边正倚着一个纤瘦的身影,迟迟疑疑地就是不敢进来。她支着倦极的身体勉强站起来,往前走了数步,道:“谁在那里?”
门前的项庭秀拢着衣服袖子,畏畏缩缩地垂着头,低声道:“姐姐,是我。”
项庭真见着她这副模样,不觉奇怪,才想出言询问,待得她走近,方察觉她两眼通红,左脸颊上竟有一道清晰的红印子,一眼便知是被人掌掴留下的。
项庭真心头一揪,忙把她拉了过来,没想这一触碰之下,项庭秀身子一抖,吃痛地惊叫了一声,慌地把手收了回去。她动作间袖子往下滑去,露出了半截手臂,那上面竟是淤青斑斑,触目惊心。
项庭真吃惊不已,急问道:“是谁?谁敢对你动手?”
项庭秀泪盈于睫,嗫嚅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项庭真想一想,道:“是庭茵,她一向视咱们为眼中钉,眼下我失势,她必会寻衅子挑你的不是。”
项庭秀落下泪来,掩下了手上的伤,道:“今日姐姐到灵若寺去,庭秀原想去正厅替太太守灵,才走到前院,便有四姐姐的人过来把我带走。四姐姐问我,三姐姐你毒害大奶奶一事,我可有参与其中。我说没有,她只说不信,便打我……”
项庭真心里发疼,只牵过妹妹的手,静默半晌,方咬牙道:“她们这样对你,全因为我。为自保计,你从此不要再跟在我身边,咱们在人前做一出好戏,你便与我决裂反目,咱们分道扬镳,如此你才不会受我所累。”
项庭秀抹一抹泪水,静静地看着姐姐,坚定道:“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姐姐义无反顾地把我救出生天,从那一刻起,我便暗暗立誓,此生决不会背叛姐姐。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姐姐,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们要打要杀,我都不怕。”
项庭真才经历了项庭沛的诛心算计,不是不知人心难测,此时闻得此言,心下一时百感交集,只是紧紧地握住妹妹的手,良久,方叹息着道:“现下我今非昔比,恐怕不能如以往般护着你,往后在这府里的日子,还需你自己当心为上。”
项庭秀点一点头,“姐姐你不必为我担心,下回要是四姐姐再要为难我,我自会想法子躲开,不与她纠缠。”
项庭真心底酸楚难禁,已无力多言,便由着项庭秀把自己扶进厢房里歇息,如此一宿无话。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冷寂入骨的安静。府中诸事已全不由项庭真作主,一应账册钥匙都全数移交给了项云柏。恰芳院内所剩的下人寥寥无几,更是无需她费心打点,每日只是与项庭秀二人窝在房中做绣活打发辰光罢了。
如此过得数日,这一天早膳过后,白福家的竟亲自前来通传道:“三姑娘,晋王大驾光临,老爷请您即刻到前厅去。”
项庭真听得言溥博竟亲自到临了府中,大感意外,旋即又涌起了一股欣喜之情,忙对白福家的道:“我这就更衣,马上过去。”
项庭秀眼见着姐姐的欢喜模样,心头一紧,面上只是不动声色,上前替姐姐理着浅蓝色齐胸襦裙的衣襟,未发一言。
因额头伤重,为了方便上药包扎,这些天项庭真均是披散着长发。眼下贵客到访,她有心想要绾一个端庄大方的发髻,然而取下了纱布后,始觉右额上的伤口尤其显眼,映得花容失色。正暗自懊恼间,项庭秀已摘来一朵木芙蓉花,小心翼翼地斜斜插进了项庭真的鬓发间,凝白如玉的芙蓉花瓣恰到好处地遮挡了那抹伤口。
打扮停当的项庭真来到前厅,果见言溥博正坐在主位的楠木圈椅上,与下首的项景天言笑晏晏。
她定一定神,缓步走了进来,盈盈福身行礼:“庭真拜见王爷,王爷万安。”
言溥博站起身来虚扶了她一把,微笑道:“庭真妹妹不必多礼。”
待项庭真落座后,言溥博方道:“本王此番前来,除了向先沈夫人敬送祭礼外,还有一宗儿。本王知庭真妹妹琴艺精湛,有心想让府中的琴娘随在妹妹身边,一来是拜学琴艺,二来亦可充作妹妹的侍婢,听任妹妹差遣,以作报答妹妹的教习之恩。如此不情之请,还望大人接纳。”
项景天闻言,忙道:“承蒙王爷看得起小女的琴艺,乃为下官的福气。只是王爷府中之人前来学琴可以,下官断断不能将其视为侍婢,只能奉为上宾啊!”
言溥博微笑着道:“大人言重了。若是大人和庭真妹妹不介意,那便如此说定了。”他说着,边把两名侍女唤了进来,又命她们向项景天和项庭真父女见礼。那两名侍女遂恭恭敬敬地行礼如仪,又特地朝着项庭真欠身恭谨称呼:“奴婢绿梅、奴婢白梅见过姑娘,姑娘安好。”
项庭真始料未及,抬头看向他,接触到他略带关切的目光,不禁又有所明了,他这样做,分明便是想要保护她。有温心的暖意融融包围了哀冷的心房,她感激得险些便要掉下泪来,只努力维持着平静得体的姿态,将绿梅和白梅二人扶起,和言道:“二位姑娘既是王爷府中琴师,想必琴技亦是极为了得的,日后咱们只管相互切磋,不必以奴婢自居,只当是我的妹妹便是了。”
第六十六章 一生开落任东风
如此一番礼数过后,项景天忙命人前往恰芳院去打点客厢,以供王府的二位侍女住下,为免侍奉不周,又命白福家的安排了不定数的丫鬟到恰芳院中,一时项庭真手底下的奴仆数量又与以往相差无几了,院中再度热闹起来。
言溥博离去时,项庭真亲自送他出府去。他没有乘坐轿辇,屏退了随侍的下人,一路上徒步慢行,与她并肩同行。
因是王爷到府,项府内诸人依着规矩回避了开去,一时只觉偌大院落内是难得的清静安宁,项庭真一颗心莫名地安稳下来,纵然是与他相对无言,仿佛亦是舒心的,哪怕是一阵清风,一片绿叶,一缕阳光,都是他们之间最为美妙的不言而喻。
行至前花院时,言溥博在开得正盛的木芙蓉花前伫足,唇边含着温煦如阳的笑意,轻浅低吟道:“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他转眸凝视着她鬓发上的芙蓉花,道,“唯有庭真妹妹,方配得起这样的白玉木芙蓉。”
因着高堂新丧,项庭真尚在守服期间,衣裙的颜色俱是一色的素雅,此时一身淡淡的暗蓝色襦裙在洁白清润的木芙蓉花畔,更显脱俗出尘。她不好意思地垂一垂头,赧然道:“王爷谬赞,想那芙蓉冰明玉润天然色,哪里是尘俗之人能比拟的?”
言溥博目光从她额头上掠过,语气中带着关切:“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