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揉着额头,“我早便晓得,让她进了府,从此便不得安生了!”
项庭真来到朱漆雕花长窗前,往外看去,树影婆娑之间,隐约可见那纤长的身影仍亭立在原处,纹丝未动。
郑妈妈皱眉道:“再过一个时辰,恐怕老爷便要下朝回府了,要是让老爷瞧见了,不知又会生出多少猜忌来,没的让太太遭责。”
沈氏眼里迸出一股子恨意来,却又知眼下不可对项庭沛用强的。正烦扰间,项庭真便道:“母亲不想见她,便由女儿出面罢。”
她再度出现在项庭沛面前时,项庭沛抬起了头,轻风吹乱了那鬓旁的发丝,显出了几分柔弱无力。
“真妹妹。”项庭沛轻声唤道。
项庭真牵了牵嘴角,淡淡道:“今日太太抱恙,姐姐不必到跟前请安了。趁早回罢。”
项庭沛面带恳求:“我有事相求太太,求妹妹通融。”
“你有事相求,他有事相求,这府里的每个人,又有哪个是无欲无求?”项庭真面沉如水,声音中没有任何温情,“今日你在这里候上一天,明日他在这里等上一宿,太太能有多少精气神成天与你们周旋?太太只是个凡人,做不到有求必应。”
院落中的石榴花开得正艳,一株株石榴树嫩叶抽绿,婀娜多姿;枝头繁花似锦,灿烂阳光之下映得正红的花瓣俏生生,恍如美人笑面。只是风过云动,茂叶瑟缩,繁花再艳,亦如空中飘零燕,摇曳茬弱。
项庭沛欲言又止,只静默无声。
项庭真神色间添了几分凝重:“姐姐昨儿才回府,说到底,咱们的姐妹情分也不过是一天两天。昨日让姐姐认祖归宗,那是花费了多少心思,不管是在太太,还是在妹妹,都已是尽足了本分,给足了面子,姐姐也该是赚足了里子。有句话是,见好就收,姐姐可是明白?”
她顿了一顿,缓声续道:“不瞒你说,昨夜老爷便提出了你想求的事。老爷心疼你,我们都看在了眼里,只是我也心疼我的母亲。咱们能接受你回来,那是因为太太爱重老爷,不愿意让老爷失望,可是再要往前多走一步,便是诛心之事了。”她定定地盯着项庭沛的脸庞,“姐姐是个聪明人,应该晓得,这府里当家作主的是太太,你一来便诛了太太的心,往后这你来我往的相处,教人怎么面对你呢?”
项庭沛默默地垂下了眼帘,抿紧了嘴唇。
项庭真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即便是天大的事,在这府里,自然有作主的人。既然太太已经知道了你想要的,成与不成太太自然会好生思量,姐姐一味不依不饶,为难了别人,也为难了自己。倒不如先缓一缓,让人喘一口气,指不定反倒有转机呢?”
项庭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仍旧是没有言语。
项庭真话已至此,唤过凌妈妈道:“替大姑娘备轿,你亲送大姑娘回去。”
待凌妈妈答应后,项庭真便转身返回了内堂内。
一盏茶工夫后,郑妈妈进来道:“太太,三姑娘,她终于走了。”
沈氏紧绷着的那根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项庭真握住母亲的手,亦暗自松了口气。
第三十八章 项庭沛(一)
如此过得两日,项庭沛虽然没有在沈氏面前提立牌位之事,然项景天却没有放下,每逢与沈氏在一块,脸色总不见好,冷冷的就是不肯示好。沈氏眼见丈夫是铁了一条心,更觉愤郁揪心,益发硬了心肠,无论如何就是不松口,誓将项庭沛之母安氏挡在项府门外。
这一日六月十九,正好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依着往年的例,应由沈氏领着府里一众哥儿姐儿前往灵若寺祭拜祈福,今年沈氏虽然心里大不痛快,可旧例不可废,又是这样阖府祭祀的大日子,自然是如期前往。
于是乎沈氏的八人大轿在前,项云柏夫妇的四人轿在后。项云杨独坐一乘二人小轿。项庭真与项庭秀共坐一辆华盖朱轮车。紧随其后的便是项庭沛和项庭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还有七姨娘和项庭欢母女的二人小轿,以及周姨娘和项云枫母子的二人小轿等。一行人浩浩荡荡,车水马龙地越过繁华长街,在平民百姓们艳羡的目光中往灵若寺而去。
到达灵若寺后,循着既定的做法拜祭过后,沈氏因心中烦躁不安,欲私下寻了住持师父问禅,便让众人各自自行于寺中礼佛,只需在一个时辰后在雄宝大殿中等候即可。
如此正合各人心意,每人所求之事都不一样,原也不必拘在一块儿。
项庭真和项庭秀礼拜完了各殿的菩萨,便往寺中的后庭花园走去,唯见满院菩提树枝繁叶茂,树冠亭亭如盖,为此等吉祥宝地平添了宁和清静的气息。
姐妹二人路经白石雕栏之时,转头瞥见栏外正站着一对年迈的夫妇,他们相互搀扶着对跟前的一位女子说着什么,细细絮絮的,不时地还举袖抹泪,似是依依不舍之态。
项庭真不由伫了足,看清了那女子的面貌,却是项庭沛无疑。
只见她面带泪痕,一手拉住二老,哽声道:“养父养母对沛儿的养育之恩,沛儿没齿难忘,只是日后再难向你们尽孝,沛儿心痛得紧……”
当中的老妇抹着泪道:“你跟着咱们的这些年,也没少受苦,你原可以尽早与亲父团聚,却为了要照顾咱们,迟迟不愿成行,你这般孝心,也算是咱们两个几生修来的福气了。”
项庭沛伸手替她擦泪,道:“女儿以后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要好生保重。”她边说着,边把自己发髻上的银簪子并几个珍珠压发取了下来,放进了两位老人手中,“这些都是我过去织布所得的,如今都给你们了,还有这个……”她又把手腕上一个翠玉手镯褪了下来,“都留给你们,让你们留个念想也好,或是变卖了留些银钱也好,权当是女儿的一点心意。”
送走了二老后,项庭沛回过身来,正欲将眼角的泪水拭去,却在看到不远处的项庭真时怔住了,只愣愣地抬着手,不知所措。
项庭真不意会被她看到,不知如何反应方妥,只得朝她微笑了一下。
项庭沛定下神来,赶紧抹了泪,走上前来道:“我养父母知我今日随太太前来,便在这儿等我,他们心里惦记着我。”她不好意思地道,“让妹妹们见笑了。”
项庭秀觑着项庭真的神色,并不敢回应。项庭真笑笑道:“无妨,赶巧罢了。”她停一停,道,“姐姐孝心,确是难得。”
项庭沛眼光停在前方的多宝塔上,只见塔刹雄伟矫健,高耸挺拔,檐角舒展。她衷诚地道:“听闻灵若寺的多宝塔上风景独好,姐姐想邀妹妹一同登塔,或许换个眼界,心境亦会不同。”
项庭真回头看一看塔刹,点头应允,正想与项庭秀一同前去,项庭沛便道:“有些话,姐姐想单独告诉真妹妹。秀妹妹,下回再与你同行,可好?”
项庭真想一想,便让项庭秀在塔下候着,独与项庭沛进了塔内。
放眼塔底,首层平台较宽,顶层四角饰有蕉叶山花,四周栏下是四个石雕龙头,栩栩如生,每个均张口作吐水状,似有漫天雨水从龙口流溢,意取神龙垂涎之意。
项庭沛扶着红木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项庭真则缓缓地跟随在她身后,只听得她声音幽幽传来:“想来妹妹是从来不曾知道有姐姐这么一个人,姐姐自己也不敢奢望,可以有得到名分的那一天。相比起我娘,我是极其有福气的。”她略略缓了一缓,又道,“我娘与爹爹相识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比现下的我还要年幼一岁。本来爹爹是京官,我娘只是地方小县城里的商户女儿,每日不过帮衬着替家里做点绣活度日,怎么会想到爹爹那年奉了皇命,到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地方来办事?又怎会想到,不过是在雨天的夜里收留了爹爹一宿,便与爹爹暗生情愫?”
她们二人来到了第二层,只见墙面四周的观音三十二应身小像,神态温和凝重,给人以亲切端庄之感。项庭沛双手合十,虔诚地望着观音像,续道:“爹爹本该刻日回京,因为娘的缘故,他又多留了几天,直到京城有信来催,他方启程回去。我娘说,爹爹走的那天,答应她一定会回来,会把她带到京城去,给她一个名分,只让她安心等待。”
项庭真静静地听着,似乎能亲身感受到当日的一幕幕。项庭沛复又再往上一层走去,“可是这一等便是无了期了,相信妹妹你也能想到,爹爹没有回来,可是娘已经有了我。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即便是娘有心要瞒,也是瞒不过去了。我的姥姥姥爷很快便发现了娘身体有异,女子未成亲便有孕,即便是在寒门小户,亦是奇耻大辱,见不得光的。倘若家中只有姥姥姥爷便也罢了,顶多娘只是受一下皮肉之苦,但是上面还有太奶奶太爷爷,事情便不能这般简单就放过。”
第三十九章 项庭沛(二)
多宝塔每层均挑出塔檐,飞檐翘角,檐角下悬着风铃,此时虽是云淡风轻,风铃轻盈,仍旧是飘摆着发出阵阵铃声,清清脆脆,每一下都似是落在人的心上,带着几分警醒的意味。
项庭沛背对着项庭真,虽然看不到她表情,却仍然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哀绝的气息:“娘当时已有六月身孕,被村民们五花大绑,押到祖祠去受审。娘年纪轻轻,哪里抵受得住这样的折磨,一路哭着求饶,没有人放过她,都往她身上扔臭鸡蛋,骂她是淫妇,诅咒她不得好死。到了祖祠,还有人冲上前来,兜头盖脸地打我娘,我娘生不如死,险些就要一头碰死在石柱上。可是人能拉住她的寻死之心,却拉不住她的逃生之意。”
第三层、第四层,一路往高处上去,墙面四面均凿龛雕佛,造型别致,气韵古雅。
“我娘当晚被关在祖祠里,有一个与娘打小青梅竹马的知交,不忍我娘就此送命,便偷偷把我娘给放了。我娘一无所有,只挺着见不得光的肚子,连夜逃离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乡。从此流落异乡,一路往京城而来,还是以绣活为生,大多数时候,便是饥一顿,饱一顿。自从我出生后,日子便更艰难了,我不知道娘是怎么熬过来的,从我记事开始,娘就告诉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有的苦,都会过去的。”
项庭真不禁问道:“为何你娘不早些找到爹爹,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和你娘流落在外?”
项庭沛苦笑道:“看似很简单的事,可就是做不到。我娘一个妇道人家,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找到爹爹。千辛万苦来到了京城,却是茫无头绪,无计可施,只好到布坊去做女工,养活自己和我。这么一停留,便是好几年的光景。”
项庭真心绪亦随之起起落落,“听我娘说,你娘很早便过世了,那时爹爹找到你了么?”
风势渐大,檐角下的风铃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项庭沛转头望向塔外,只见峰峦起伏,云烟缭绕,甚是悦目。她咽一咽喉咙,维持着平静道:“我娘过世那年,我刚好八岁。在她走之前,她心心念念的,还是想与爹爹重聚。可是天不从人愿,直到娘咽气,还是没能见到爹爹。从此,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项庭真听到此节,已觉心头酸楚,只叹息了一下。
项庭沛垂一垂头,继续往上走,她一手抚着墙身上的浮雕,慢慢道:“娘走后,我孤身一人。为了生存,我做过女工,那些人欺负我小,把我赶走了,我便去酒肆做粗活,有一阵迫不得已,还到勾栏伎所里当小丫鬟,颠沛游离,人情冷暖,这样的生活,我过了足足有三年。”
项庭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的手,果然是不同寻常闺阁女子的细嫩粉白,竟是厚茧遍布,竟比府中粗使丫鬟的手还要粗糙。
“幸而遇着了我的养父母,我方能过上一点人过的日子。”项庭沛语气稍稍比适才轻快,“也合该是苍天见怜,有一日,我陪我养母到法华寺上香,正好遇到从里头出来的爹爹。就凭着娘生前给我留下的画像和信物,我方得以与爹爹重逢。”她转身看向项庭真,“正如妹妹所说,我得以回府,哪怕是做一个小丫鬟,对我也是恩赐,更遑论是给我庶女的名分了。”
项庭真对当日的冷言冷语不免有点后悔,愧疚道:“我不知姐姐背后受过的苦,若是言语有冒犯,姐姐不要记在心上。”
项庭沛温和一笑,摇摇头道:“我并不介意。当日你说了很多,我只记住了一句,便是你说你也心疼你的母亲。你对我所做的,全因你心疼你母亲。正如我所做的,也是因着我心疼我母亲。”
项庭真不由唏嘘,只抿唇不语。
“我原想着,我娘受了这么多苦,只身在外寻找了这么久,还是没能与爹爹重遇,如今我得以进入项府,怎么可以不为她争一个名分呢?”项庭沛双目微红,“只有我知道,我娘如何日以继夜地对着爹爹的画像苦忍思念。我娘为了爹爹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若是我不为娘提立牌位之事,我这个做女儿的如何能安心?我如何能理所当然地安享这府里的养尊处优,而不去为娘争一个名分?妹妹,你可明白姐姐的苦处?”
项庭真垂下头,“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