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柳,她亭亭玉立于此间,恍若一株出尘脱俗的容谷幽兰。闻意远注视她片刻,又匆匆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客气了。只不过,这谢礼,可是由我说了算?”
项庭真想了想,道:“只要是我能承担的,便随你喜好罢。”
闻意远抬手敲一敲额头,故作思索,须臾,方道:“这一时半刻地我也想不出来要什么,要不这样,你把这谢礼变成一个愿望,你只需要在今后满足我的一个愿望,便可以了,成不成?”
项庭真心下觉得他的说法新奇,歪头看他,“一个愿望?”
“是,我只要一个愿望。”闻意远静静凝视她,“一个便够了。”
她的笑意柔软似轻风,点了点头道:“成,我答应你。”
第二十五章 进宫(一)
彼时正是立夏时分。这一日,沈氏正带着项庭真清理府中的账目,白福家的忽然来报,只说宫里来了位女官,只命沈氏前去接皇后口谕。沈氏一时不知端的,慌忙换了身衣裳,急急去了。
女官朗声道:“奉皇后娘娘谕,御花园百花盛放,为不负美夏胜景,邀众公卿千金于明日巳时,进宫同赏繁花。”
沈氏谢过恩,给了女官赏银,又请过茶后,方问道:“借问姑姑,此次进宫的,单就咱们项府么?可有别的公侯府?”
那女官笑道:“此次邀众位千金进宫赏花,是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还有雅贵妃娘娘三人之意,自然不单是项府。”
沈氏闻言,心中有数,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府后,方回到正厅,命人把项庭真唤来。
沈氏牵着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跟前,细细端详她良久,方道:“娘不妨跟你说实话,此次皇后娘娘邀你们这些公侯千金进宫,美其名曰是赏花,实则,却是替三位皇子相看正妃。”
项庭真到底面皮薄,不免有点羞怯,只抿着唇一言不发。
沈氏怜爱地替女儿抚平鬓旁的碎发,“其实你爹在此事上早有打算了,在当中花费了不少心力,就是想为你铺路。”她顿一顿,续道,“你爹爹心里,属意皇贵妃娘娘所出的晋王,眼下只不知皇贵妃娘娘意下如何。既是贵为皇贵妃,必是宠冠六宫,明日你进宫,切记谨守礼数,不能少了也不能多了,为免不落好,还平白遭来祸端。”
项庭真平生第一回面临这种排场,心下亦觉忐忑,如此怀揣着紧张不安度过一夜,翌日一早起来,仔细梳洗更衣,元香和元妙二人着意将华美的衣裳首饰取出,供主子选择。
因是进宫,项庭真便命元香替自己梳一个高雅大方的垂鬟分肖髻,在发髻上饰以千叶镶珍珠莲花钗,枝枝叶叶串珍珠绕银丝,与鬓旁的白玉薄翅蝴蝶压发相映相连,雅致中透着几分贵气。身上着浅蓝色双绣缎裳,配以秋香色齐胸瑞锦百褶襦裙,十分轻盈秀丽。
她正对镜理妆,元妙便从外头绕进来,小声道:“姑娘,听绮梅院的叶妈妈说,四姑娘昨夜不知怎的竟说服了老爷,让她今日一同进宫去。”
项庭真画眉的手停了一停,“她也去?倒也是,皇后娘娘的口谕中,只说邀请众位千金,并未指名道姓,也并未限定人数。”她细细描出了远山黛,含了一缕讥诮的笑意,对元香道,“你去,到南厢房把六姑娘找来,替她好生装扮了,随我一同进宫去。”
元香明白主子的心意,没有多问便去了。元妙不免有点瞧不起项庭秀,只道:“进宫见皇后娘娘这般的大事,把六姑娘带上,怕是不妥当罢?”
项庭真低头揉着手中的茉莉花粉,道:“说到底,我是公卿千金,四姑娘是,六姑娘自然也是。既然四姑娘可以同去,六姑娘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既然如此,在身份高低上,她们又有何区别呢?”
元妙这才明白过来,方知主子是利用六姑娘弹压四姑娘气焰之意。
项庭真替项庭秀选了一袭簇新的嫩黄色交领短衣,外罩藕荷色对襟半袖,下面是淡蓝色的马面裙。因她尚未及笄,一头发丝便长长披于脑后,只用一枚累丝珠钗将鬓旁的头发绾起,端的是整整洁洁,秀气大方。
项庭秀难掩惶恐:“三姐姐,庭秀生怕举止不周,有失项家颜面。”
项庭真拉着她的手走在廊下,瞥了一眼从前面过来的项庭茵,淡然笑道:“旁人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毕竟你们都是项家姑娘,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第二十六章 进宫(二)
项庭茵目带不屑的横了项庭秀一眼,一言未发,旋身便往府外走,她穿一件嫣红色绣月季花的曲裾长裙,浅浅的月白色窄袖重莲绫衣,臂间薄薄的缠绕着一缕轻绡,随着她的动作迎风飘曳,甚为清艳。头上以白玉扇形梳插从侧边固定住发髻,垂下长长一束玉珠子流苏,竟是与项庭真身上的白玉有所冲撞了。
元妙看不过去,原想说话,项庭真却并不在意,扬手止住,径自上了七宝玲珑轿。
轿行至宫门外,由内监引路从顺贞侧门进宫。待进入御花园宫苑时,项府三千金一同下轿,放眼满目花团锦簇,繁花似锦,蝶舞鸟鸣,可谓是活色生色引人入胜。
与项府三千金同时到达的,还有赵府千金、吴府千金以及秦府千金。一时众位姑娘间互为问好寒暄,百花盛开的皇城宫苑之内,唯见人面桃花,笑语盈盈,衣香鬓影之间,婉转袅娜美不胜收。
距离巳时尚有一盏茶的工夫,后宫的娘娘们尚未来临,主事女官们便过来请众位千金们先行落座。
项庭茵与赵府千金赵宜兰素来交好,此时在宫中得见,十分欢喜,只拉着赵宜兰说话,全然不理会自家的两位姐妹。
那赵宜兰觑一觑项庭秀,目光落在项庭真身上,笑道:“庭真姐姐当真是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咱们进宫皆知宫里礼数不比寻常,自然会有宫人伺候,都是只身前来。唯独是庭真姐姐,这般小心谨慎,把自家的婢女也带进宫里来了。”
她说着,一旁的项庭茵只目带讥讽,掩嘴低笑。
项庭秀心知这是四姐姐联同他人来挤兑自己,奈何人微言轻,又是在宫中,一时只得垂首沉默。
项庭真却好整以暇,闲闲笑道:“赵妹妹白生了这么一双水灵妙目,也难为你跟咱们家庭茵交好,竟连我和庭茵的妹妹都不认得了。今儿你误把我六妹妹认作婢女,明儿指不定便把我四妹妹认作丫鬟了,这可是使不得!”
项庭茵冷哼了一声,讥诮道:“也难怪人赵妹妹认不出来,这模样这行头都怪寒碜的,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姐姐你竟把她带进宫来,也不怕皇后娘娘问罪。”
项庭真轻轻笑道:“依我看,寒碜的并非是模样行头。四妹妹眼睛只盯着六妹妹,却不知本是同根生。在府里,若非太太所出的,又有何小家大家之分呢?你们都是我的妹妹,在我眼里,你们是一样的人,我一样的疼爱。所以,你们都随我一同进宫来,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必然心怀慈悲,怜我姐妹之情,哪里会问罪?”
这一番话分明便是指项庭茵并非正经嫡出之女,与庶出的项庭秀并无不同。项庭茵平素最恨人提及出身之事,此时项庭真在人前堂而皇之地说来,她不觉更为恼怒,却无从反驳之。只咬着牙暗自生气。
众闺秀正说笑间,苑门外便传来内监的敬呼:“皇后娘娘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雅贵妃娘娘驾到——”
众人闻声,均敛了容神,纷纷起身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行礼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皇贵妃娘娘万安,贵妃娘娘万安。”
三位后宫之中最为尊贵和受宠的主子娘娘分别在主位上落了座,皇后朝地上众人虚抬了一下手,声音温和:“众位千金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人恭恭敬敬地谢了恩,方站起身来。只是没听到赐座,一时便也不敢动,皆维持着最为优雅得体的姿势亭立在原地。也不敢抬头,只在垂眉敛目之间,感觉到有品评的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扫视而过。
须臾,皇后方道:“赐座。”
虽坐下了,可众闺秀们一刻也不敢放松,唯听得皇后在上缓声道:“今儿御花园百花齐放,又正值夏初胜景,本宫邀请各位千金进宫,便是本着同赏美景的心,方不辜负这满园繁华。”
众人便又齐声谢恩。皇贵妃一边打量着底下的这些姑娘,一边含笑道:“本宫瞧着,今日来的这些千金都出挑得很,出身自是不必论,模样儿是各有千秋,举止也端庄。真真是人比花娇。”
雅贵妃神色有点淡淡的,道:“姐姐可别看花了眼,仔细知人口面不知心。”
皇贵妃却并不理会雅贵妃,只看着众闺秀,问道:“不知哪位是项府的千金?”
项庭真始料未及,才想要起身回应,那边项庭茵已然站起,俏生生地福一福身道:“回皇贵妃娘娘,民女是礼部侍郎项景天之女,项庭茵。”
第二十七章 满庭芳
项庭真听她说得一板一眼的,竟是早有准备的。那皇贵妃看向项庭茵,目内带着几分疑惑,道:“原来项家的千金闺名是庭茵么?本宫依稀记得,仿佛是庭真?”
项庭真这时施施然地站起来,行礼如仪,“承蒙皇贵妃娘娘眷顾,民女便是礼部侍郎项景天的嫡长女庭真,庭茵是民女的庶妹。”
皇贵妃目光落在她身上,这才舒心一笑,道:“原来如此。去岁外命妇进宫拜见时,令堂沈夫人曾跟本宫提及你,因你与本宫的婉徽公主同年同月同日生,本宫便一直想见见你。”
项庭真不忘恭谨,“民女何其有幸,得与公主同岁。”
项庭茵原想抢在姐姐前面博得皇贵妃垂青,不曾想还是棋差一着。此时在旁听着,心下妒意更甚,遂生出一念,大着胆子往前一步道:“娘娘,姐姐在家中时以习舞为乐,昨儿得知今日进宫,姐姐便有意要在娘娘们跟前献舞,以助赏花之兴。还请娘娘准予姐姐一展舞艺罢。”
她此言一出,项庭真整个儿怔了怔。什么以习舞为乐,意欲在宫中献舞,自然全是假话。但项庭茵言已既出,她却不能直刺刺否认,一来会让皇后等人得知她们姐妹不睦,有损项家颜面,二来显得她本人无甚心意,不愿为主上献技。然而她亦不能当即便答应了,一则她并不擅舞,二则公侯闺秀素来以谨守端庄礼数为荣,视歌舞悦人为耻,她身为项家嫡女,万万不能在后宫这几位贵人面前失了方寸,落下一个轻佻妖调的名声。
项庭真不由侧头望一望满脸得意的项庭茵,此举轻易便让她陷入了两难之境,想必是有人在事前授计于项庭茵。
皇后和皇贵妃本就不喜歌舞,当下并没有马上表态,倒是雅贵妃饶有兴味地道:“看项家千金举止如此娴静,原来竟是好舞之人么?甚好,那就舞一曲,替咱们助一助兴罢。”
项庭真顿觉如芒刺在背,抬头看到皇贵妃面容略显出一丝不豫来,不由更觉心惊,心下只知,无论如何,她不能舞!
她压一压心底不安,垂首道:“民女有自知之明,在御花园此等繁花胜景面前,再美的舞姿亦是黯然失色,无以入各位娘娘之目,民女不敢贸然献舞,以免扫了各位娘娘的雅兴。”
雅贵妃扶一扶云鬓上的金步摇,“既然有了献舞的心思,又何必推托呢?”她不无嘲讽地看向皇贵妃,“前次婉微公主私下里跟宫中舞伎学舞,姐姐大动肝火。既然不愿看亲女习舞,那如今便欣赏公侯千金的舞姿,亦不失为有趣。”
皇贵妃面上再无笑意,看也不看项庭真,只冷冷地别开了脸。
皇后道:“罢了,既然妹妹想看,那便只管舞一曲罢。横竖宫中久未闻乐声,趁着今儿便尽兴一番也好。”
项庭真听得皇后开口,已知无转圜余地,正暗觉心焦之际,忽闻身后传来项庭秀的声音:“娘娘容禀,民女是项府庶女项庭秀,也是庭真和庭茵两位姐姐的妹妹。因此次姐姐有意献舞,才让民女在家中习了一支百花舞,由姐姐弹奏古琴相和。”
皇贵妃闻言,脸色稍有缓和,道:“原来是姐姐弹琴,妹妹跳舞,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项庭真心下震动,回头看向项庭秀,只见对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紧张得两手握紧,当接触到姐姐的目光,她不由递来一个会心的眼神。项庭真只觉心头一暖,感激之情油然而起。
皇后命人取来了古琴一台,项庭真来到琴前坐下,道:“民女姐妹二人为三位娘娘所献之曲,乃是秦观所作的《满庭芳》。民女琴技拙劣,还望诸位娘娘包涵。”
项庭秀略微犹豫了一下,走到项庭茵面前,道:“可否借姐姐的轻绡一用?”
项庭茵本欲为难项庭真,却没想到这一向不起眼的六妹妹竟敢在此时出头,替项庭真给圆过了场去,心里虽是百般不情愿,却也不敢当场流露出来,只一言不发地把臂间轻绡脱下,递了过去。
项庭真一双纤纤玉手缓拨琴弦,偌大御花园中顿时安静下来,只闻得琴声清扬醇和,如小溪般淙淙流淌于耳畔,她伴着琴音轻呤浅唱: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
独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