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儿,”越过她,风清逸注视着她身后一枝半开的白莲花,徐徐地道:“以后,咱俩一起的时间,别叫我哥哥。”
“啊,那叫什么呢?”
“逸!叫我逸!”收回目光,他定定地看着她。
“逸?”一时改口,兰沁很不习惯。
“对,就是这样,再叫一次。”他咧着嘴笑。
“逸,逸。呵呵呵……逸!”兰沁越喊越顺口,越喊越大声。
“哈哈哈……”风清逸笑看天上浮云。
“咯咯咯……”兰沁不明就里,见风清逸那么开心,也逸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惊起一滩鸥鹭,天蓝蓝的,风轻轻的,水凉凉的。
回到兰府,只见“乘风庭”中坐了几个人,都是不认识的,本想躲开的,不想看见兰夕生也在里面,只得差人送走兰沁,复来见面。
“这位便是风公子吧?果然仪表非凡,人中龙凤。”其中一人恭维道。
风清逸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笑脸相迎。
兰夕生道:“逸儿,这几位是钱塘出了名的能工巧匠,大凡达官贵人家中的庭台楼榭均出自他们之手,端地是独具匠心,巧夺天功。”
“这又如何?”
“你看,家里占地颇广,屋宇甚少,特别是‘弄玉’那有一块诺大的空地,留着实在可惜,所以拟建‘鸣琴楼’和‘揽月轩’,以供你和沁儿居住。”
“爷爷,有‘掬星’、‘弄月’不是足够了吗?”
“这两座楼阁太小了,咱家虽只是中等人家,也不能让人觉得寒碜,是不是?”
“是呀,风公子。恕我直言,贵府本来人丁稀薄,若加建两栋,不仅可显得紧凑些,看起来也没那么直接了。再在园中增加些花木、假山、小桥、流水,就更有柳暗花明之感了,岂不更好?”一人插嘴说。
风清逸很想撕掉他谄媚的嘴脸,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转头问兰夕生:“这事沁儿知道吗?”
“我想,她是不会说什么的。”
不再言语,风清逸情绪有些低沉。
闷闷不乐地回“弄玉阁”,见兰沁正在做画,风清逸便在一旁坐下,察觉到他心事重重,兰沁搁下画笔,爬到他身边坐着,问道:“哥哥,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没什么,沁儿,你画的是什么?”
“你看,我画的是白天游湖的画。”兰沁羞涩地道,“可是你的样子老画不好,只画了个背影。”
风清逸这才往桌上的画看去,果见一个白衣少年负手远眺的背影,寥寥几笔,略有些神韵。
“为什么?”他皱眉。
“我老是捉摸不到哥哥的神情,总是感觉很飘忽、变幻莫测的。”兰沁诉说着自己的困惑。
“沁儿觉得我是这样的吗?”他有些气闷。
点点头,兰沁脸上有一抹早熟的轻愁,“有时我老在想,哪一个才是我的哥哥呢?”
“看着我。”风清逸命令她道,眼底有不容置喙的真情,“这就是我,记清楚了吗?”
“呵呵,记清楚了。”回应他的是毫无诚府的笑。
风清逸仰天无语,这个丫头片子还是太小,什么都不懂,“沁儿你忘了,没人的时候应该怎么叫我?”
“哦,逸。”
“呵呵!”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中秋。
“每逢佳节倍思亲。”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兰夕生心中有无限愁怯,儿子、儿媳失踪十八年,一直音讯渺茫。现在他已到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只盼在死前能见着他们一面。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早已是阴阳两隔,想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不禁备感凄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隐菊、纤尘,或许不久我们就要在泉下相见了。
“爷爷,你有何心事?”风清逸一眼就看出了兰夕生在烦恼。
兰夕生不答,愣了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逸儿,你很好,很好。”
他把兰家产业交给风清逸打理,一是想让兰沁在他走后有所依靠,为此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二是想借此让他无暇顾及报仇。不料这孩子在短短几年间将兰家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银号迅速发展,遍及江南各地,让前辈、同行惊叹不已。真不愧是苏州风怀古的后人——虎父无犬子啊!可是他少年得志,复仇之心更甚于当年,情形已渐渐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真不知当年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了?兰夕生以手抚额,不胜其扰,见月兔东移,觉得有些凉意,便起身道:“沁儿、逸儿,我有些累了,先回房歇着了,你们随意吧。”
看到爷爷苍老的背影,兰沁轻拢黛眉道:“逸,爷爷自入秋以来,身体似乎不太好了,今天似乎更不比往常了。”
风清逸经过几年商场历练,早炼得一双火眼金睛,哪会看不出兰夕生的心事,只是他沉稳持重,若兰夕生不说,他决计不会去揭他心中的伤疤。他心中已有种不祥的预感,经历过至亲生离死别的他,很清楚这种感觉。只是他强抑着不说,因为这会吓到兰沁,思及此,他握住兰沁的手笑道:“爷爷上了年纪,精神自是差些,你不必担心的。”
“但愿如此。不过,我还是希望爷爷像以前一样不显老态,那样安心些。”
“是哦,以后我老了,你还是像现在一样美。”
“不正经。”兰沁啐他,顿时红了脸。
“是了,这样才好。来,我舞一套剑法给你看,为我抚琴如何?”
“嗯,好。”
秋风轻起,带了几分薄凉,却不冷。风清逸身心合一,心随剑走,衣袂翩然,随着琴音忽快忽慢,时开时合,姿势美妙之极。舞至极处,只见一片寒光,可与明月争辉,分不出哪是人,哪是剑。一曲舞毕,凝神收剑,只觉意气风发,心中似有万丈长虹,不由仰天长啸,啸声清亮,响彻云天。回眸与兰沁相向而视,轻轻地道:“沁儿,我的心意,你可知道?”
兰沁俏脸微红,收回自己的视线,但笑不语。风清逸心中“怦怦”直跳,握剑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竟有些不知所措,却见兰沁素手轻抹,原来是《凤求凰》。琴音缠绵悱恻,悠扬宛转,似融入盈盈月华之中,连月光都变得暧昧起来,分不清是实是虚,是梦是幻。
风清逸倚在桂树上,知兰沁以音传情,这才转忧为喜,感受着琴音中无限的情意,一时陶醉在幸福喜悦之中。但见兰沁浸在皎洁的月光里,紫纱轻舞,嘴噙轻笑,眉宇间已可见绝代佳人的端倪了。一时间又朦朦胧胧,似月中精灵,不食人间烟火,可描其形,难述其神,不由得痴了,轻叹,倾国倾城,想是如此了。
第四章
中秋之后,兰夕生精神恍惚,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请的大夫都说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心事过重,若能找到症结所在,便可无药而愈。兰府每一个人都知道所谓“症结”指的是什么,可人死不能复生,是以每天心惊胆颤、战战兢兢,预感将有事发生。兰沁天天礼佛念经,祈求爷爷能早日康复,风清逸则尽量推去公事,常常呆在府里。
这日,兰夕生派人来请风清逸和兰沁。
“爷爷。”风清逸先到。卧室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看着日渐消瘦的兰夕生,他只觉一阵心酸,“爷爷,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唉,逸儿,你别难过,生死有命。”躺在床上的兰夕生有气无力地叹道,“只是有三个未了的心愿,抱憾归去,难以瞑目啊。”
“爷爷有何心愿尽管说,清逸不惜一切代价,定会为爷爷办到。”有点像临终遗言,风清逸心里清楚得很。
“只怕难啊!”兰夕生闭眼笑道,“隐菊、纤尘,遭遇海难,无一幸存。我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直不愿承认他们已然故去,就盼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到他们,一家子共享天伦。现今,这个心愿只怕要在阴间才能实现了。”
“不,爷爷,他们不会有事的,你也会好起来的。你们都是那么善良的人,上天一定不忍心看你们分离那么久。说不定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只是时机未到而已。”风清逸深知这就是兰夕生心中的隐痛,就像他所背负的血海深仇一样无法抹灭。可是,兰夕生一直不向人提及此事,而今将这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只怕……想到这,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说不承认,其实我早就在不知不沉觉中接受了。带你回来,留你在兰家,教你武艺,都是为着沁儿考虑。如果我双眼一闭,沁儿在这世上就没一个亲人了。”兰夕生自顾自地说,“所以,第二个心愿自是沁儿了,我本想将她许给一个好人家,可想想她还小,就搁下了,不料这一来。竟再没机会了。沁儿一直叫你‘哥哥’,以后,这就要靠你了。”
“爷爷的意思是,要把沁儿许配给别人?”风清逸把“别人”二字咬得特别重,眼底阴沉,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是呀!”床上的病人虚假地叹口气。
“难道你看不出我和沁儿早已情深意笃吗?”他失控地吼道,试问,天下男子有几个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
“我知道,沁儿那么小,哪里分得清自己的感情。在她心底,只怕当你是哥哥。”
“没问过她,你怎么知道?”
“她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
“更何况,你始终放不下血海深仇。你当年的仇家早已是地方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了。相信这一点,你调查得比我清楚。”他哪会不知道他暗中训练了一批秘密的人才,对风清逸誓死效忠。当年血洗风家的仇人下落,风清逸几乎掌握了十成十。
“那么,你的第三个心愿是让我放弃复仇?”他冷冷地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逸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报了家仇,他们的子女如何肯放过你?我不想沁儿下半辈子过得提心吊胆,那不属于她。”
“那又如何?”顿了一顿又道,“我可以做得天衣无缝。”报仇不仅仅靠武力,他还有更好的办法让屠杀风家的人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是,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当年的强盗,不是也认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吗?那你为何现在还在筹划复仇?万事不可太绝对了,我不敢拿沁儿做赌注,你若要报仇,就要放下所有情感。”兰夕生苦口婆心。
“休想。”风清逸一口回决。复仇是他活下来的惟一信念,沁儿则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兰夕生一急,剧烈地咳起来。
风清逸皱眉,不发一语地给他轻轻捶背。
“你只能在沁儿和复仇之间选择其一。”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兰夕生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如果,我拒绝选择呢?”他面无表情。
“你必须选择,如果你心中有沁儿,就该处处为她着想。”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清逸若不报仇,枉自为人,相信沁儿是支持我的。”
“沁儿心地善良,你若执意报仇,她不会阻挡,可那些因你而死的灵魂,定会折磨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若不复仇,那些冤死的灵魂岂不是也要纠缠我一生一世?”风清逸激动起来,好半天才平静下来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沁儿牵连进来的。”
“你……”兰夕生不抱希望地说,“好吧,我不会为难你,但是你得发誓,今生将沁儿视作亲生妹妹,不可爱上她,否则,就让沁儿活不过双十年华。”
“你是在逼我?”恶狠狠地盯着兰夕生,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可后者已疲惫地闭上双眼,难窥其真实想法,他只得怨恨地说道:“好,我发誓:我,风清逸,今生不会爱上兰沁,仅将她视作亲生妹妹,若有违此誓,就让沁儿她活……活不过……双十!”
他留了个心眼,只说了“不会爱上兰沁”,但若兰沁爱上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瞟了一眼床上似被惊吓到的老人一眼,他有种奸计得逞的感觉。
“够狠,够绝。”兰夕生似在自言自语,“沁儿若爱上你,真不知是福是祸?不过幸好,她还小,分不清感情,等长大了,就知道兄妹之情不同于男女之情了。”
声音虽轻,不过耳力极好的风清逸依然听得一清二楚,脸色瞬间暗到极点,咬牙切齿地说:“沁儿是你的亲孙女,你怎么会让我发如此毒辣的誓言?若要报应,就让老天报应在我身上好了。”
“你怕了?其实你也不确定沁儿的情感,是吗?这是你立的誓,没人逼你。”兰夕生竟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你早就清楚,我会对誓言不屑一顾,偏偏对沁儿不敢掉以轻心,对不对?”
“你说呢?”
“你……哼哼,如果我说你想错了呢?”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兰夕沁一惊,不待他说什么,只听风清逸又道:“算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