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还有什么仇家?
程惜半眯了双眼,“目前还不确定,但对方一定足够了解我。”
知道他的行踪,知道他喜欢画画,更知道他的软肋是她,甚至算准了他的一切选择和反应。躲在暗处的那个人或说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程惜猜过很多人,一一排除,剩下个王安梓。
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一个拒捕的全国通缉犯,身无分文,更无任何势力权力,怎么埋得下这么长一条线?
这个人一定就潜伏在他身边,知道他的一切动向。
晚上在家,乔忍在浴室冲凉的时候,程惜去阳台间打了个电话。
信号那端,是活在计算机世界里的男人,是程惜在大学认识的第一个同学,也是曾帮他改写身份、抹掉一切履历的黑客高手,吴文。
这时代,只要有信息的传递,只要用过通讯设备,便能查出蛛丝马迹,追踪到信息源。
敌暗我明,绝非良势。
4
“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你就好了。”
乔忍坐在他的书桌上,两手撑在身侧的桌面,中长睡裙下的两条细白小腿垂下来,晃来晃去。
“有什么好?”程惜一手触着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修长手指弧度优雅地移动着。
他的双眼盯着电脑屏幕,乔忍的双眼盯着他的手指。
“你在美国那时候一定不好过。”她垂下头,无尽沮丧。
程惜抬眸看了她一眼,继续看屏幕上的数据曲线,口吻平静,内心微动。
他说:“如果那时候你在,我可能更不好过。”
“为什么?”乔忍歪头去看他的脸,“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陪着你,总归是好的呀。”
程惜轻笑,没说什么。
就在乔忍以为这就是他高深莫测的回答时,听见他说了一句——
“乔乔,我一无所有、身陷囹圄的时候,不会轻易爱上你。”
她神情一顿,呼吸也滞住。
程惜把右手从电脑触摸板上移开,覆在她的手背上,望着她,眼眸平静。
好一会儿,乔忍反手握住他的手,与他对视,说:“我们正好相反。”
——我只有在失去一切、身在深渊的时候,才会轻易爱上你。
程惜笑了,“我知道。”
正因为彼此相反,才可以完美互补。
他习惯拥有一切之后再去爱人,她则需要通过爱人来使自己拥有一切。
他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她以求助者的姿态出现。
他高傲狂妄,她单薄敏感。
人与人之间,天生就在寻找互补的双方。有的人完美契合,有的人遗憾终生。这是各自的命数。
磨合而来的感情,包含了很多情感,唯独没有爱情。
真正的爱情,大概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注定适合与某种类型的人在一起。不是这种类型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你产生爱情。
不要有迁就,不要有磨合,不要走向世人以为的本该如此。
我们讲相遇,我们讲寻找,我们讲一切认定你之后的偏执。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只有你自己能找到并坚持下去。
5
开庭前一天晚上,程惜靠着床头看陈妆交给他的资料证据。
乔忍早就躺下了,可是睡不着,在床上滚来滚去。
因为她的滚动,整张床都在小弧度地动,程惜叹气,放下手里的资料,一手把她拎起来,放在自己身前圈住,然后拿起资料继续看。
他问:“你很焦躁?”
乔忍的头靠在他胸膛处,掰着自己的手指说:“特别焦躁。”
她仰头去看他的侧脸,眼巴巴地请求了一句:“明天我能去吗?”
“不能。”
一口回绝,不留余地。
乔忍蹭着他的衣服,又问:“那我能在法院外等你吗?”
“不能。”
干脆利落,没得商量。
她不死心,揪着他衣袖轻轻摇,放软了声音喊他名字:“程惜……程惜……程惜……”没完没了。
“别闹,少撒娇。”
程惜抬高手臂,不让她揪,补了一句,“手痛,不方便。”
垂眸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再补一句:“你知道的,我惯用左手。”
乔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简直要把脸都烧红。
她缩回脖子,小声指责:“你想哪儿去了……”
“你现在想到哪,我就想到了哪。”
乔忍:“………”
就知道每次都说不过他,她干脆滑下去,像一条小鱼一样钻进被窝里。
程惜轻声笑着,把乔忍捞起来,让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腿。
他轻轻捏着她的脸颊说:“在家等着,事情完了我就回来。嗯?”
乔忍点头,两手抓住他的手指,放在胸口处,心绪转到上回她精神紊乱时要他画画的那件事。
“我……上次,忘了你不能——”
想了想,她改口道:“我把小画册上的人物素描都照着画下来了。唔……还加了你现在的样子,明天给你看,好不好?”
程惜怔了一下,然后唇角漾开浅笑,他说:“好。”
不能画了,也没什么,我有你呢。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阵,程惜神思游离着,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腿上的某人时,发现她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呼吸均匀,深浅有致,两手还抓着他的手指贴在胸口。
程惜的目光移到她脖颈上的那道刀痕,伤口不深,已经愈合得差不得了。
但那伙混混背后的指使人,始终让他不安。
乔忍,跟我在一起,你总是受伤。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6
程利来当年入狱,是因为被中央裁定为勾结黑道进行大宗古董走私,贪污腐败,严重违反党规党纪。
可事实真相,是他应中央要求,用自己在黑道上的势力协助打击猖狂的堂口组织。
狡兔死,走狗烹——这自古就很正常。
但当年的程家,因着程利来的谨慎和激流勇退,明明本可以自保到底的。却被自己的人从背后插了一刀。
王家父子将致命的文件证据交给了政府的人,让他们抓住了把柄,便有了后来被革除党籍、哐当入狱的变故。
事发当时的紧急关头,在广州读高三的程惜被父亲仓促送到美国,程利来给他的账户转移了一笔够他衣食无忧一辈子的资金。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黑焰堂的堂主是被程利来设计抓住的,组织也遭到了严重瓦解。他们趁程利来入狱的时候,绑架了他的妻子,程惜的母亲。
程利来在听到妻子死讯之后的第二天,便在狱中自尽了。这件案子成了无头冤案。直到今天被程家少爷翻出来申请重审。
法庭上,律师陈述,传证人,证据陈列……上下两场,直到下午四点多,检查院院长宣读结果。
乔忍吃过午饭之后就去了书房,她心里很紧张,时间过了越久她就越紧张。
想找本书来看看,平静一下心绪。
程惜的书房里,除了那张仿照着办公桌制作的书桌,剩下的就是那三排大书架,它们把书房空间割成了三块。
书架、窗棂、地板、天花板,全是纯木制,人往这里一站,心中就静谧不少。
高中时,乔忍就知道程惜喜欢读西方的文学作品,但她没想到,他看的居然是原文原著版本。尤其那些希腊文字,歪歪扭扭的,她一个都看不懂。
难道,他就会这么多种语言呐?
乔忍莫名地自卑了,失落了。自卑失落之后,又仿佛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一般窃喜起来。
某人说得对,他是块宝,收获颇丰的人,是她才对。
抽了本木心的《温莎墓园日记》,乔忍边想着他们的年少,边席地盘腿坐下,翻开书漫无目的地看着。
央视新闻报道了今天关于前商务部部长程利来涉黑贪污一案重审的结果。
事情的真相被一定程度地还原,当然,遮盖了一些利益相关的东西。
虽然如此,但这结果已经达到了程惜的预期。他脱下西装外套挽在臂弯处,只着一件浅咖色衬衫,搭着黑色西装裤。面色淡然地从法院走出来。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到真正了结的那一刻,你不会发现自己已经有多累。
程惜疲惫至极,陈妆和小张在法院外帮他挡着各路新闻媒体的记者,他上了车,想起家里那个人,心里渐渐地回了暖。
人需要让自己有一个可以牵挂的东西,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个梦想,可以是一个地方。否则,生命的空虚感本质会把人淹没吞噬。
程惜找到了乔忍这个牵挂,这个充实他人生的人。
7
“容姨,她出去了吗?”程惜从客房里走出来。
他回来没见到她迎上来,卧室、书房、影碟房、阳台、客房都没身影。
“乔小姐不是在书房吗?”容姨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说,“午饭后就进去啦,一直没见她出来。”
程惜再去书房看了一遍,还是空荡荡的没人,刚想转身关上门时,听见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绕了一圈书架,在靠窗处的那排,看见了盘腿坐在地上的乔忍。
程惜挑了挑眉,走过去俯身瞧她。
好功力,居然坐在地上、头靠着书架就睡着了,手上的书早就不知道被风翻到了哪一页。
程惜在她身旁坐下,屈起一腿,另一条长腿平伸在地板上。
他轻轻抽出乔忍手里的那本书,《温莎墓园日记》,是在美国养病那时看的了。上面还有他自己零散的批注,歪歪扭扭的字迹——因为那时手还没完全恢复。
人的身前过往,最是不好说。
其实每个人的记忆都是定量的,只是,自己想起来时却是没有尽头的。
他在美国那几年,几乎是完全忘记了乔忍这个人的。脑海中偶尔想起,也只是年少时候的一抹背景色。
未曾料到,她还一直记着他。
程惜一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撑着头,歪过脑袋,静静瞧她的脸庞,心里面慢慢悠悠、散散落落地想着许多东西。
风从窗口吹进来,大概猛了一些,把她披在肩前的长发吹起来,贴在她脸上。乔忍觉得痒,睡意挣扎了两下就完全醒了。
“我是在做梦吗?”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俊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了一句。
“是啊,我是你的梦中人。”程惜清浅笑着,眉目分明。
乔忍也笑,身子朝他歪过去,半躺在他的怀里。
“那我的梦中人……”她望着他好看的下巴,问,“……你要不要跟我说说法庭的结果呀?”
“还要我说?”程惜拿长指轻弹她光洁的脑门,笑得倨傲而狂狷,“你是不是太不了解我了?”
乔忍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佯装委屈,“我担心才问的,哪知道你对什么事都这么自信……”
“那现在知道了不?”
“可能……还是会不知道……”她笑着把脸埋进他衬衣,闷着声说,“因为我还是会担心呐,担心一切于你而言重要的事。”
乔忍领教过这人自信到堪称狂妄的性格,他读高三时,每次考试排名公布,见她在成绩榜上找他名字,他就说——不用找了,直接看最上面那个就是了。
那时把她给惊得呀。多年来一直如此没变过么?
程惜没再说话,抬手揉着她后脑勺的头发,唇边的笑却是藏不住的。
微风很凉,时光很静,窗外已经是黄昏了。
好一会儿,怀里的人没动静,他怀疑她是不是又睡着了。
程惜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声音也很轻,“乔乔,不许睡了,待会儿该用晚餐了。”
乔忍不满地“哼哼”了两声,显然是快要睡着了又被人喊醒的状态。
他心里好笑着,正好想起一件事,便狠心把她彻底摇醒,“乔乔,起来,我有事跟你说。”
某人彻底不开心了,坐起身,秀气的眉拧成一条线,问他:“什么事?”
她离开他的怀,程惜就可以起身了,他站起来说:“起来,去书桌那边说。”
乔忍犯懒,也想着要报复他把自己吵醒的行径。便向他伸着双臂,“抱我起来。”
还真是胆子大了啊。
病着时胆子不小,清醒了更是勇气可嘉。
还不就是仗着自己宠她吗?这都快宠上天了。
“小懒人。”
程惜无奈地笑了一下,俯身架起她身子,拦腰抱在怀里,往书桌那边走去。
双臂揽着他弧度优雅的脖颈,乔忍的心里像有一罐蜂蜜被碰翻了一样,随着血液流至全身,甜进四肢百骸。
他把怀里的小懒人放在书桌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来。
乔忍说:“程惜程惜,你不觉得应该在你书房里添多一张椅子吗?”
她还想说,最好是软软的单人沙发,这样她坐着就舒服极啦。
“不行。”他打断她的美好臆想。
乔忍失望又不解地“啊”了一声,问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