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忍学着其他人在座位上坐下来,身体本能的饥饿感让她开始低头喝粥。
“我喜欢你的小册子。”旁边一个瘦高的男人转头对她说,目光森然,皮笑肉不笑。
“……”乔忍看了他一眼,拿了个面包,继续低头就着面包喝粥。
“我喜欢你的小册子。”那个男人重复道,他站起来,俯视着乔忍。
她没理这个人,准备专心吃自己的早饭,上衣口袋里却突然钻进一只手,她赶紧起身拍掉那只手,怒视着他,高声说了句:“我不认识你!”
渐渐地有很多人站起来,围在两人周围。
有个身体像球一样圆润又粗短的中年女人站出来,冷不防拉住乔忍的衣服,露出两排白牙笑着说:“我也想要你的小册子。”
她的笑有一种尖锐的质感,让乔忍很不舒服。她立即拉回自己的衣服,往后退了几步,神情开始惊恐。
口袋一空,有人高喊道:“朕拿到了,你们来拿呀!谁从我手里拿到它,今晚朕就让谁侍寝!”
乔忍慌忙回头看去,她的小画册被一个矮个子老男人拿在手里。她伸手去夺,怪异的铃声突然在这时候响起,走进来一个护士和几个看起来像是保安一样的人。
领头的护士看一眼众人,大声说:“都干什么,快点吃饭!”
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青山院的女人都这么干瘪,爷不满足!”
乔忍当即如遭雷劈。
青山院?梅江区唯一的精神病院?她突然看不见眼前的世界了。
“给我!”乔忍朝着那个老男人伸出手,愤怒让她的声音拔高了几个度。
“你想侍寝?”他猥琐至极地笑着说,面上的褶皱让人倒尽胃口。乔忍甚至想吐。
这里果然都是精神失常的人,但她自己身上与他们无异的病号服那么晃眼,让她止不住颤抖。
“那是我的,还给我!”乔忍碰到画册的边角,却也仅仅是碰到它的边角。她急得忘记了一切力量悬殊,抓住他的衣襟怒吼:“我的!是我的!你这个疯子!还给我!”
场面乱起来了,领头的护士让人去捉住乔忍,“把她关在房间。”
“放开我,我没疯!”乔忍被他们拖着往大厅出口去,脚下的地板光滑得让人无从停留,内心的绝望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我没疯,你们凭什么关我!我没疯!”
其中一个保安不知怎地被绊了一下,身体往前趔趄而去,乔忍趁机挣脱,往回跑。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拿回那个小册子,但她感觉那个小册子就是自己的命,不能丢。
“接着!”画册在空中划过一个美丽的弧度,乔忍伸手接住它。她看了一眼站在前面十几步之遥的中年男人,是他把画册丢给了她。
国字脸,剑眉星目,左脸颊一颗黑痣。岁月的洪流没有在他脸上刻出一点痕迹,还跟十年前离开时一样英俊。
“爸……?”
她觉得这世界被捅出了一个大洞,她慌得弯下腰来不知如何是好。
那男人慈祥安静地看着她,突然间诡异地笑了。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她看见他的唇形,他在说——罪人。
罪人。
乔忍全身战栗,脚下生了风一般转身逃。她想知道出口在哪里,她不要留在这里。
“愣着做什么!把她抓回来!”
身后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回响,大概有不少人在追她,面前转角处有一个狭小的窗口,她看都没看,爬上去纵身就跳。
幸好只是两层楼的高度,乔忍听见了从自己脚骨处传出的清脆声响,但她来不及去感觉痛,看见路就跑,一刻也不敢停。
风声烈烈,朝阳正缓缓升起,一切看起来都很明媚。可是她的心中只有那个黑夜,没有风的黑夜。
“走,跟我到警察局自首!你不去,颂颂怎么安息!”父亲反剪着她的双手把她推出家门。
“你这是做什么!局里都没定案,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母亲拖着她的身子往回拉。
“你走开!凶手就是她!杀自己的亲生弟弟,还有什么资格做我女儿!”
她那时啊,什么感觉都有,但最真实的是身体的痛感,被父母双亲拉扯撕裂的痛感。
十年前的她,第一次去到警察局,站都没法站,浑身发抖地蹲在桌脚边。
警察叔叔的声音很轻很轻,他说:“你女儿现在只是嫌疑犯,而且未成年……”
那时候,她觉得这个警察的声音比父亲的声音好听无数倍。
罪人。
让她忘记好不好?这样记在脑海里真叫人不知所措,清晰得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4
正午的阳光很是刺眼,沿途的景大半是苍凉无声的,司机安静地开着车,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听从吩咐把车速提到最快。
长指在唇边颤抖,此时的程惜后悔到想让时光倒流。
再来一遍,他不会把她一个人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程惜,你到底会不会爱人?
没有什么阴差阳错,没有什么身不由己,也没有什么都是为了她,他承认是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去爱。
腿上摊开的黑色日记本是乔母拿给他的、乔忍唯一一本没有锁在抽屉的日记本。
他读完了,从她的十七岁,到她的十八岁。
她的每一条日记都简短到只有一两句话,而且天气那一栏全都是阴天。这些片段大半是晦涩与绝望、压抑与杂乱。就好像活着这件事,于她而言是顶顶困难的事。
但越到后来,她记日记的间隔变得越来越长,内容也不再是那种艰深到别人完全看不懂的句子,并且开始出现他的身影。
秋,九月十五,阴天——征程的程,惜取的惜。
秋,九月三十号,阴天——他的笑让我觉得自己完整起来。
冬,十月二十九号,阴天——“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也有机会说出这句话。
冬,十二月五号,阴天——上帝啊,我是不是得救了?
冬,一月十七号,阴天——是否真的有幸福?是否我也可以触碰到?
春,三月二号,阴天——它好像被我打败了,我不是神经病,我想正常地活着。
春,六月七号,阴天——听着,我愿意幸福。
她的日记停在他参加高考那天。程惜突然发现,所有细微的东西都可以串起来了——如果假设是他的出现让她摆脱抑郁的话。
那么乔忍,这次你可不可以原谅我?原谅我把你推向深渊。
这次你允不允许我把你救出来?然后再也不丢下你。
小张说火车站已经排查出了乔忍的买票记录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距离她离开广州已经一天一夜,程惜甚至不敢确定她是否还留在火车终点站的那个城市。
他也不敢想象,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一个极有可能处于极度抑郁状态的人,在外流落一天一夜,会走到哪一种境地。
他一想这个,就没法正常思考。
5
“我认罪。”
“你犯了什么罪?”警察拿着笔做语录,久久地没听见乔忍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她。
双手放在桌上,乔忍目光开始游离,仿佛拿不定自己该说什么话。
“我忘了,但是我认罪。”
警察一听这姑娘莫名其妙的话,放下笔,身子往后仰,说:“你不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我怎么让你认罪?”
“人们一定要有罪名,才可以认罪吗?”她疑惑地看着他,“我可能不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但是我想认罪,因为我想终结这一切。”
终结漫漫长夜里向我袭来的记忆快照,终结我背负着的一切罪责迷惑与伤痛。
警察打量了她几眼,她身上醒目的青山院病号服叫人无法忽略。警察嘀咕了一句“真倒霉,大清早地来了个精神病”,然后让人把她送出警局。
为什么她连认罪都不被允许?难道她已经罪不可赦到连认罪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乔忍恍恍惚惚地在街上走着,漫无目的,满脑子都是那些解不开的结,内心来路不明的不安让她痛苦不堪,但她理不清那一切。
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在耳边响起,她抬头,还没来得及看见眼前的人,身子就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倒。
“对不起对不起!”有人把她扶起来,青春期的男性声音,面目清秀,眼神深藏着羞涩,略黄的发质。
男生扶着她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哪里流血,又担心是不是撞出什么内伤,便问:“你能走动吗?试试看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乔忍走了几步,一瘸一拐的,是之前从精神病院的窗口跳下来扭到的伤。
“对不起,撞伤你了,我送你去医院。”男生没有手忙脚乱,处理事情有条不紊,他跨上自行车,让乔忍也上来。
乔忍呆呆地看着他跨上车的动作,跟乔颂一模一样,连双手抓在横杠上的姿势也像。
但她不敢再去医院,医院总是会发生一些让人难过的事。
“你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到医院去?”
男生有点为难,继而想到了什么,对她说:“那你先去我家吧,我奶奶学过中医,她有办法的。”
他家里只有他跟他奶奶两个人,乔忍任由他们照顾她,什么话都没说,安静得像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孩。
男生和他奶奶都问不出她的身份信息,两人在房间里商量了一阵,决定暂时把她留在这里,至少要等她的伤好了。
看着眼前的男孩,她喉咙哽咽,心里的伤悲无法言喻。
吃过晚饭后,乔忍去他房间看他写作业,苍劲漂亮的字体,只是有点潦草,她问他:“你读几年级了?”
“高三了,”男生脸有点红,抬头去看她,眼眸干净又纯粹,像天使那样,像乔颂那样。
如果……他也应该正在读高三。
男孩房间里贴着几张很大的海报,上面是乔丹和科比。她的心里落进一块石子,乔颂的房间里也有乔丹的海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也喜欢乔丹?”
“嗯!超喜欢!姐姐你也喜欢吗?”男孩一说到自己的偶像,语气就变得激动起来。
“你叫我什么?”
“……姐姐。”
眼里泛上泪,乔忍分不清过往与现实,最后残存的理智支撑着她离开他的房间。
乔忍在男孩家里住了几天,大半时间她都是意识混沌的,有些事情隐隐约约在脑海里沉浮。清醒的时候,她会跟男孩一起择菜,打扫院子,或者单纯地站在梧桐树下聊聊天。
每次他听她讲话的时候,神情都专注又投入,那双眼安静地看着她,有时还会莫名其妙脸红——无一不让她想到乔颂,无二的神态。
她教男孩下国际象棋,他学得很快,最后几乎能跟她打成平手。
就像这一局,两人已经博弈了两个小时,他奶奶来喊吃午饭也没听见。
乔忍在最后关头走错一步,男孩落下一子,振起双臂高兴道:“喔!终于赢姐姐一次了!”
他喊完,随即去顾及乔忍的心情,他说:“姐,没关系的,可以重新来过。”
乔忍惊愕地看向他,眼里的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男孩安静地看着她哭,就像平时听她讲话那样。
重新来过,她不会带他去小山坡,更不会骑着自行车去;
重新来过,她不会因为水没到膝盖就不敢往前,更不会转身离开把他一个人留在潭中;
重新来过,他不会死,家不会散,她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你这里……”乔忍边哭边指着自己的左肩胛说,“……有没有一块咖啡豆形状的胎记?”
男孩慈和温柔地望着她,然后把自己左肩胛处的T裇拉下来,让她看。
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他不是乔颂。
一切都不可以重新来过。
乔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烈日如火,照得她看不见路。
男孩的奶奶拉住他,“别追,她的伤已经好了,我们没有责任了。”
“奶奶,我总感觉自己好像认识她很久了一样。”
“傻孩子,这是错觉,我都没见过她。”
“可是,叫她‘姐姐’让我感觉很自然,就像她真的是我姐姐那样。”
姐,没关系的,不能重新来过,也没关系。
或许我跟你的缘分,就只够下一盘棋。
或许乔颂跟乔忍的缘分,就只够用九年。
6
这寺庙建在山坡前,隐在竹林间,禅味很浓。但程惜根本没心情欣赏。
在梅州市内找了几天,调了一切可以调的、不可以调的监控录像,排查了大大小小的客运站火车站,甚至联系了当地的警方,也都没有乔忍的一点音讯。
乔母来到梅州后,第一时间去了小山坡,在上山坡的时候意外折伤腿,被附近寺庙里的人背回去。
程惜关心了几句她的伤,然后望着窗外静默不语,他头一次尝到彻底的无力。
是个人都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