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不怪萧皇后对她的隐瞒,却无法容忍这世间为数不多的亲人的离去。
在这凉薄人世间,她本已够孤独,老天为何还要看她更寂寞?
萧皇后的面颊上苍白无血色,唇角却勉强牵出了一抹笑,她本想如先前那般艳丽的笑,却最终拗不过唇角的僵硬,“菁儿……”
萧皇后欲抬手去抚摸祈菁的脸,却无力,祈菁一把抓住萧皇后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萧皇后又牵了牵唇角,努力想拭去祈菁脸上的泪,“菁儿,莫难过。打从一开始,母后便知道自己不得善终,只是,最后却连累你至此……母后真的后悔了,真的……母后这一辈子,罪孽深重,母后对不起你,对不起明哥,对不起你……父皇……”
萧皇后的声音越来越低微,祈菁终是不忍面对,将额头抵在萧皇后的颈窝,眼泪无声无息间流逝,直到萧皇后手中的力道彻底消失,祈菁手腕一颤,萧皇后的手便从祈菁手中滑出,轻飘飘滑落地面。
“母后……”祈菁声音哑然。
皇宫是世间最巨大的荆棘丛,深陷其中,明知不能全身而退,却不得不奋力挣扎。争抢了半辈子,算计了半辈子,到头来,自己又到底得到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啊。
萧皇后死后,骁皇自知自己亦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反倒毫无畏惧。骁皇盘腿坐在床榻之上,双手静静搭在膝上,正襟危坐。似是在等待着风明取他的首级。
风明亦毫不含糊。
要说起来,骁皇虽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却无疑是一个好皇帝,就连最后死去的那一刻,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东暖阁内重新弥漫起浓重的血腥气,祈菁捂住嘴巴干呕了几声,胸中郁结之气更甚。
事态发展至此,祈彬神色复杂,他不知道他如此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就如风明所说,他与风明结盟,想要夺下这江山,只为了能够拥有祈菁。
如今见祈菁这样,祈彬想走上去将她拥入怀,安抚她,可是他却只能站在原地,因为他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说到底,萧皇后的死因他而起,祈彬不知道该如何直面祈菁。
祈彬原是淡泊之人,如今这样,祈菁只觉无奈,曾经疼她爱她的三哥如今却成了握紧屠刀的人。祈彬眉宇间多了英气风流,却让祈菁觉得是如此陌生。
她无法去恨他,因为他是祈彬。然而,祈菁觉得,自己和他,怕是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恭喜三哥,哦不,如今该改口叫‘皇上’了。”
祈菁笑得讽刺,祈彬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大步过去,有些小心翼翼的抚上祈菁的肩,“菁儿……”
祈彬眼中盈着伤痛,祈菁视而不见,犹自抱紧怀中渐渐冰冷的身躯,“三哥准备如何处置你的这些兄弟?”
祈彬看着祈菁,抿了下唇,不语。
风明见状忙上前进言,“三皇子莫心软,当永绝后患。”
风明说得没错,是当永绝后患,这样才能保住祈彬这本来就不稳固的皇位。祈彬亦在犹豫。
祈菁的声音中带着丝凉薄,“三哥,若你杀了他们,我会恨你。倘若你放了他们,我就嫁给你,做你的妻。可好?”
祈菁的尾音挑了起来,连带着唇角亦挑起,带着丝熟悉的娇俏。祈彬有瞬间的恍惚,当即想也未想便点头,“好。”
若眼前人能一辈子与他相守,让祈彬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祈彬的情曾经藏得太深沉,如今突然暴露的青天白日,祈菁不觉得惊讶,却觉得失望。他们之间是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137
祈彬听从祈菁的话,放过了祈烨等人,然而却听从风明的意思,在他正式登基之前,将他们关进了一个隐秘处。
祈彬软禁他们,是怕他们再滋生事端。风明一直站在祈彬身后,祈菁却觉没那么简单,风明会是那种忠心之人吗?
他背叛她,选择祈彬,奉他为帝,目的为何?
如风明那等人,祈菁根本不信他是为了祈彬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几天来,祈菁早已冷静下来,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她亦被软禁了起来,只是与祈烨他们不同的是,祈菁被祈彬软禁在了广孝宫。
对外称骁皇是被贤妃所害在先,又受到祁佑等人造反的刺激,故而暴毙身亡。而萧皇后与骁皇情比金坚,骁皇死后,萧皇后不愿独活,于是殉情。
祁佑已死,祈烨一干人等皆是乱臣贼子,大权自然落在刚在北方建立军功,并且救驾有功的祈彬身上。
这几日祈彬总是早出晚归,对于祈菁,他不曾逾矩,每日在主卧中与祈菁聊一会,便自动自发的去厢房住。祈菁会暗自松气,若是祈彬呆在这里,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虽说祈彬仍是待她极好,与往日似乎无甚两样,可有些东西不同了就是不同了。
然而这一日晚,祈彬要走之时,不想祈菁竟然开口唤他。祈彬身形一顿,转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与希望。
祈菁默默看着不远处的祈彬,错开他的殷切目光,“三哥,我想去看看小七和七八。”其实祈菁此刻最想见的是祈烨,但她却不知那算不算是祈彬的逆鳞。
半晌,祈彬才应了声,藏起眼底的失落,“好,今夜你好好休息,明日午后我便带你去。”
“谢谢三哥。”
祈菁笑得柔和,祈彬却摇头,“别对我说谢谢。”
次日午后,祈彬果然守信,回广孝宫接了祈菁出来,将她带去了东宫。祈烨等人竟是被软禁在这里的。看来,祈彬并没让他们受苦。
一脚踏入东宫,才不过几日,祈菁却觉满目萧条。那种感觉恍如隔世般,令人唏嘘。
“殿下,是殿下吗?”
才走几步,祈菁就觉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祈菁往侧旁看去,“半夏。”
经历这许多事,她竟险些将这丫头给忘记,如今见了,却觉眼眶霎时间红了,牵起唇角笑了笑,祈菁佯嗔了几句,“你这丫头。”
祈菁要嫁给祈彬,祈烨自是不愿,故而在看到祈菁的时候,眉头是蹙着的,看向祈彬的眼中更是满含戒备与敌意。
祈烨说,祈彬藏得太深,他竟从未察觉。
祈彬不语。二人正僵持间,一名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在祈彬耳边耳语了几句,祈彬霎时变了脸色,再转眼看祈菁时,眼中多了几分复杂,什么也没说,便匆匆离去。
半夏也是有眼色的,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退出后院。偌大的后院之中,只剩下祈菁和祈烨两人,就如同以往许多时候那样,祈烨从身后圈住祈菁的腰肢,祈菁嵌进祈烨怀中。
只是,此时二人的心境,已不可同日而语。
“菁儿,你真的要嫁给祈彬?”
许久,祈烨首先开口,嗓音中带着丝沙哑,祈菁听着浅浅的笑,“我嫁给他,你会心痛吗?”
感觉勒在腰间的双臂紧了紧,祈菁将双手搭了上去,轻挠祈烨的手背,笑得了然,“二哥,我必须嫁给三哥,就好像当初,我必须去找楚绍堂一样……”
祈菁唇角牵出一丝苦涩,若是她不嫁给祈彬,她便保不住祈烨,和她的三个弟弟。嫁给祈彬之后再见机行事,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祈烨敛下眸子,圈在祈菁腰上的手臂亦渐渐松开,“是啊,一样的。所以,这次,二哥也只能对不住你。”祈烨的声音轻如风,拂在祈菁身上却变成了一根刺,祈烨说,“别怪二哥。”
“呵呵。”祈菁嗤笑,明知会是这样的结果,然而当祈烨松开她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心还可以这样痛。“祈烨,你连假意挽留一下也不愿吗?”
祈菁回身望着祈烨,“祈烨,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祈烨沉默,仍未抬头。
祈菁等不到回答,仰起脸,硬性泛回眸中快要溢出的泪,“祈烨,我会如你所愿。只是这次,我不会再回头。”
乌云遮日,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大雨。
祈菁已离去许久,祈烨仍站在原地,任凭雨水打湿他的衣,屋檐之下的祈振实在看不下去,大步走入大雨之中,欲将祈烨拉进屋内,“二哥,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撵走她,何苦作践自己?
“二哥,你让老四嫁给祈彬,是真的想出了什么妙计对不对?”
哪里会有什么妙计?祈烨笑得凄然,“嫁给祈彬有什么不好,如今的我,护不了她周全。”
一听这话,祈振蔫了下来,放开祈烨的袖子,也陪着祈烨淋在雨中。“二哥,其实我想说……”老四未必想要你给的周全。
这后半句到嘴边,祈振硬是咽了回去,“二哥,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这次又怎会同楚绍堂那时一样呢?不一样啊,很不一样。
不过也好,祈彬对祈菁的情,并不比祈烨来得少。祈菁跟了祈彬,不会吃苦。又祈彬护着,亦不会有危险。而如今的祈烨自己已是自身难保,又如何能给祈菁幸福?
就算祈彬肯放过他,风明那只老狐狸也不会放过他。
祈烨仰起头,任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如今当真什么也没有了。其实,除了祈菁,他似乎什么也不曾拥有过。
祈菁仰起脸,雨水滴滴溅落在她脸颊上,却无法清除她脑中混沌,更别提心中的痛。胸口一阵阵悸痛,祈菁吸了口凉气,忽然有种想干呕的感觉。
这种感觉于她并不陌生,这几日来已是常事,有时不止是干呕,看见饭桌上的油腻荤腥,祈菁当真能吐出来。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祈菁一手捂着口鼻,退到墙角,抱臂蹲下,单薄的屋檐尚能遮些风雨,仰头望着乌蒙蒙的天空,祈菁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孤独过。
母后不在了,父皇不在了,永远陪在她身边的王晗昱不在了,曾经疼她爱她的三哥不在了,就连她的爱人也丢弃了她。
堂堂大齐太子殿下竟会有一天落得如此落魄呵~
祈菁想要嘲讽自己几句,却发现唇角已冻得发僵。祈菁环起双臂将自己抱得更紧,却仍然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她去找祈烨,一来是想见他,二来是想与他说风明之事,三来是想说说自己与风明之间的关系。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就已落得个一拍两散的下场。
祈烨的无情,狠狠伤了她。
这许久相依相伴,到头来依旧是无情人。
许是蹲得久了,脚下开始发麻,祈菁准备站起身,结果迎来的却是一阵眩晕感,随之祈菁便一头栽进雨中,人事不知。
138
再醒来时,祈菁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祈彬宫中,床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祈彬,另一个看着装该是一名太医。
祈彬与那太医似乎在说些什么,祈彬的眉头一直蹙着。祈彬正对着祈菁,月白色的袍子上满是污渍,难道是他将自己从雨里抱回来的?
祈菁细微动了下,祈彬便已注意到,蹙起的眉头瞬间松开,祈彬抬手止住太医的话,绕过他走到祈菁身边。祈彬抬手替祈菁掖了掖背角,关切道,“怎么样菁儿,还有哪里不舒服?”
祈彬办完事后去东宫接祈菁,却发现祈菁已离去多时,便迎着大雨在宫中寻找。发现祈菁的时候,祈菁已经倒在地上不知多久,嘴唇发白,浑身湿透。
祈彬也顾不得那许多,从地上捞起祈菁,便奔回了广孝宫。祈彬首先替祈菁召来了太医,忙前忙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祈菁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又越过祈彬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太医,“太医怎么说?”
“太医也说没什么,你只是淋了些雨,有些着凉。以后要爱惜自己,莫让三哥担心。”
祈彬的声音温润如玉,就如他的人一样,祈菁轻嗯了一声,眼神却一直望着他身后的太医,“太医,我真的……没事吗?”
不是祈菁疑心重,而是方才她未醒之前祈彬的眉头一直皱着,和太医在细谈什么。祈彬一定有事瞒着她,这是祈菁的直觉。
“真的没事。”
“可是我这几日总是时不时会干呕,还厌食,又有些浑身乏力……”
“这不过是脾胃不调,待微臣开两个方子,吃了就好。无妨无妨。”
太医以袖拭汗,这宫里的差事是愈发难干了,眼前这人明明是被尊了十七年的太子,如今却突然变成了女人。这该让他如何称呼?一个弄不好便有丧命的危险啊。
这前太子与三皇子之间的关系在宫里传得是沸沸扬扬,如今这又……太医不敢往下想,越想越觉心惊,还是早日告老还乡为妙。
祈菁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