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然茫然抬头。暴雨如浇,模糊了视线。
她只有屏住呼吸,侧起耳朵竭力地捕捉声音的来处。
“公子,你不能去!太危险了!公子——”
这声音——是那个没病的小子吗?
释然冰冷的心中突然就窜起了一簇火苗,冲破湿冷危险,早于她的双脚,扑向了来人。
从来秤不离砣、砣不离秤,无患既然来了,那么,尔雅必定不远了。
“释然不怕,不怕……”
尔雅的声音就在眼前,他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释然一点都不害怕。
她狠狠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稳稳抓住了尔雅递过来一根长竹竿。
“抓紧了,慢慢过来,不怕。”
“公子,你小心着点儿。”无患站在路旁,一手擎伞,一手着急地在空里乱抓,“这下好了,全湿透了!”
这时候,释然已经靠着竹竿的牵引,跟尔雅汇合了。
两个人都已经湿得透透地了,但能逃过一劫,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太危险了,知道吗?要是没人经过,你怎么办?”
尔雅蹲下身去,替释然拧着衣裳的,一边心有余悸地嗔怪她。
“这种天,怎么能一个人跑出来呢?就算会水,你看看,水里这么多树木,横冲直撞的,万一给绊倒了,一口水就能呛死。知道吗?就一口。太危险了!以后再也不能这么着了,知道吗?”
释然一声不吭,由着他忙活,由着他数落。
文质彬彬的尔雅很可亲,絮絮叨叨的尔雅更可爱。
就好像娘的唠叨,只因在乎,才会这样急切吧?
“这是怎么了?”
尔雅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释然低头去看,却是小腿外侧不知被什么东西豁开了一条口子,足有半奓长,正不停地往外沁血。
应该是在水中的时候受的伤,只是冷得麻木了,没有感觉到疼痛。
“得赶紧拾掇一下。”
说着,尔雅伸手把她抄了起来。
释然还没回过神来呢,就觉得身子起了空,眼前一暗,自己已经坐到了车厢里。
耳边,无患的吸气声格外清晰。
没的说,车里干爽的垫子、被褥,全跟着遭殃了。
覆盖在斗笠蓑衣下的马夫,打马向前,不大工夫就到了三房的大门口。
无患抢先下马,撑开伞,放下马凳。
尔雅紧跟着下车,将直身下摆提起来,掖在腰间。长臂轻舒,就把释然抱了出来。
家里的人正为释然的下落急得冒烟。
老三往东街寻了一圈,没找到人,反倒惊动了岳丈和舅子们。
于是,一家子顶风冒雨,在街上寻了一圈又一圈,结果都说不知道。
想着大水滔滔,轻易就能冲倒个孩子。万一一脚踩空,落进沟沟坎坎里,那可真就没什么生还希望了。
陶氏忧戚心重,已是哭看一场了。
忽然之间,本以为凶多吉少的人出现在了眼前,一家人不由得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听见尔雅要热水、干手巾、烧酒,众人这才醒转过来。
桂月急急忙忙地去生火烧水;老三去刷浴桶;释怀早从柜子里取了干爽的衫裤出来。
听见释然连打了三个喷嚏,释容终于得到了插手的机会:“二姐生病了。”
陶氏着了慌,忙问桂月水烧热了没?快烧了水,腾出锅子来煮姜汤。多煮两碗,孩子们都喝两口,去去寒。
浴桶搬进了西间,桂月兑号了温热水。
陶氏把释然抱过去,除了里外的衣裳,栽进热水里。
这厢,尔雅已跟陶老太爷等人做了自我介绍,两下子见了礼。
众人见他温文有礼,又救了释然,都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
只有陶氏,即使是受了他的礼,面上却始终不怎么高兴。
众人都觉得她想得太多、太复杂。然儿还小,还谈不上什么“授受不亲”。况且,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是本分。救人时,哪会想那么多!
再说,看秦公子的言谈举止,根本就不是那种心思阴暗的小人好不好!
二舅先忍不住了,背人处提醒陶氏道:“姐,你别这样。人家也还是个孩子,你就不能和气点儿?当人家不会看脸色?”
“你知道什么!”陶氏眉头紧皱,隐怒道。
“你什么都好,就这死倔的脾气叫人受不了。也就是姐夫,换别人,早给你气跑了。”
二舅无奈地直摇头,转去跟尔雅说话的时候,态度就越发地亲切了。
“伤口洗好了后,得用烧酒清一遍。会有点疼,忍忍就好。完了,把这个药膏涂上,多涂两次,不要包扎。一直等到消肿了,就好了。”
尔雅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盒药膏,交给二舅。
他进门时间不长,却是已经看明白了,在这个家里,陶老太爷是最权威的人,其次就是女主人。老三顶名是户主,却是最不济事的,跟那位桂月姨娘基本上是一个级别。
倒是二舅,待人接物颇有其父、其姐之风范,是个管事的。
老三一边看着,只管点头道谢。
忙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意识到尔雅浑身也是湿的。
老三于心不忍道:“热水还有很多,要不你也泡泡?要是不嫌弃,将就我的衣裳换一换。”
尔雅谢绝了。
交代完注意事项,尔雅让无患从车里抱进来一个黄铜裹角的花梨木小箱子,连同一个钥匙一起,交给二舅。
“这是什么?”老三宛若孩童,接过箱子左看右看,好奇得不得了。
陶氏瞅见他这副模样,恨得牙根痒痒。也不管眼前有没有外人,直接一个巴掌拍过去。
老三手背上吃疼,“嗷”地叫唤了一声,烫手般把箱子放回到方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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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回
老三手背上吃疼,“嗷”地叫唤了一声,烫手般把箱子放回到方桌上。
利索地脚底抹油溜走了。
尔雅的嘴角禁不住沁出一抹笑容。
“公子,怎么了?”无患以为他瞧见了什么好玩儿,也跟着回头看。
后头就是照壁,爬满了累累垂垂的藤蔓。
“没什么,走吧。”
再看一眼鄙陋的房舍,拥挤不堪却生机盎然。
住在此间的每个人,都是那么地活泼生动。或怒、或喜、或嗔、或悲、或世故,都是那么地真实,令人动容。
这才是真正的家庭,不完美,但是能够相互包容、相互谅解,彼此都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短处暴露出来而不用担心会遭到别有用心的算计和陷害。
生于此、长于此的释然,真是个幸运的人啊。
泡了个热水澡,喝下姜汤,释然舒舒服服坐在大炕上,身上穿着温暖的衣裳,看着桂月给她清理腿上的划伤。
烧酒抹上去的时候,父亲在一边看得龇牙咧嘴,却不是替孩子感到疼痛,而是自有算计。
“抹那些够了,给我留点儿。”
桂月用胳膊肘子拐了丈夫一下子。
两个人做贼似的迅速地朝陶氏的方向扫了一眼,都是一脸的紧张兮兮。
“不用爷嘱咐,我知道。”桂月小声回应。
老三就笑开了花。
释然盯着伤口,只当没听见。
这要是给母亲听见了,不但会骂父亲贪酒,顺带着连桂月都要担一个“一个鼻孔出气”的罪名。
整个家,全指望着陶氏一个人归拢。
孩子需要规矩,丈夫和小妾也需要规矩。
都是些叫人操心的。
药膏是好东西,抹上去凉丝丝地。那清淡的药香,一如尔雅的气息,萦绕周身,久久不绝。
等到晚间,释然开始检点尔雅送来的书籍。
陶氏过来查看她的伤口。
看见满满一箱子的新书,陶氏不由得暗中惊讶:“这是他送的,还是你让他买的?”
这么多书,要花不少钱的。
陶氏知道女儿有算计,虽说上次给了她那么一大笔钱,可是不排除这孩子手里还有余钱。
她自是不好开口询问的,但这并不表示说她不好奇。
释然正在翻阅《礼记》,听了这话,随口道:“张先生送的。”
必要时,张先生就是一面很好的盾牌。而母亲,似乎也很吃这一套。
“读书很辛苦。”
释然嗯了一声,态度含混。
“这阵子,你就不用往山上跑了。”
翻书的动作涩滞了一下。
很细微的动作,陶氏却感受得极为清楚。她的心“咯噔”响了一下子,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她觉得女儿对这句话似乎很不满。
“有人照顾,你就歇歇吧。”
不是她排斥秦尔雅,实在是她太心疼孩子,不想让她太过辛苦。
这么说,可以吗?
释然盯在书上的眼睛微微有所收紧。
母亲对尔雅,那是什么态度?说排斥简直太温柔了,那根本就是怨恨好不好!
如果是寻常交情,谈何恩怨情仇?
没的说,母亲跟张先生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但看母亲对张先生,也还算客气,说明二人之间,以前并无过节。
但是,唯独对待尔雅,那叫一个反常、一个恶劣!
尔雅才多大?怎可能与母亲结下什么仇隙?
不是尔雅,那一定是尔雅的父亲或者是母亲,曾经与母亲不谐。
倘若是上一辈的恩怨,就事论事,就不应该牵连到孩子们身上。
尔雅是那么的温文尔雅,谁见了他都会心生欢喜。母亲不喜欢他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吧自己的好恶强加于人,不许她上山?
什么有尔雅在,就不用她照顾张先生了?那真的是关心她吗?
母亲根本就不想她跟尔雅见面!
桂月说,母亲这是顾忌着男女有别。
去他的男女有别!难不成怕她跟尔雅做出什么苟且之事?
简直荒唐!
她才多大?就算她有那个心,也得有那个力气能扑倒猎物啊!
呀呸呸!这都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怎么能这样侮辱亵渎尔雅的纯净!
缓缓压下心头的不快,释然淡然道:“张先生已经答应,要教我读书了。我在想,以后言哥儿的启蒙,我来负责好了。” 陶氏怔住了。
果然,张先生教了她东西。难怪会帮许图贵写功课,还抄了东西卖钱。
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陶氏的心就豁然开朗:一个能够养家的女儿,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那一套约束她呢?
能够给家里赚钱,又能教导幼弟,有这样的女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既然这样,那你就去吧。只一样,要去哪儿,不准不告诉家里。这一次,可真让你吓死了。为了三十来根豆角,差点赔上小命。你知道不知道,娘当时有多害怕?”
说话间,仍感到心有余悸,忍不住就滚下了两行眼泪。
“知道了,娘。”释然见母亲做出了妥协,不由得就松软了心肠,“都怪我考虑不周,谁知道那水会涨那么快。麦子怎么样了?”
陶氏愁眉不展道:“堆在那里不是事儿,能撮回来一点算一点,好过发霉、发芽。”
“没干怎么办?”
“只好摊炕上,慢慢晾吧。早知道会一直下,老早就该弄回来。唉。”
释然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下着大雨,根本揭不开草帘子,眼睁睁看着堆在一起的麦子发热、生芽、霉变,就像是无药可救的人,数着日子过活,那种煎熬真不是人受的。
“日子该节省就节省。后头我可能还会用到钱。等列出明细了,再跟娘支取。”
这一季的粮食算是瞎了,少不得要花钱买口粮,自家的、外祖家的。坐吃山空肯定不行,总得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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