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告中详细列举了杨老三的种种恶行,归纳起来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听信妇人谗言、离间手足亲情,污辱先人、谩骂父母。
基于以上种种可耻、可鄙、可恨之言行,杨家决定自即日起,将三房从族中除名,从此生老病死,双方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这本来是极为丢人的事儿,桂月却跑得飞快。站在申明亭前,大字不认得一个的她盯着公告看得浑然忘我,丝毫不去理会别人异样的眼神和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
释然作为她的保护神,始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桂月不认字,要靠别人念才知道公告上的内容,她却是认得的。等桂月听完了公告,她也从头到尾浏览了好几遍。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杨释褐的字,还成。
老成。守成。不是个机灵懂得变通的。
回家的路无比地短暂,因为桂月就像是一阵风般轻快。
跨过门槛、拐过爬满薜荔和凌霄的照壁,她地向屋里气得浑身发颤的陶氏大声宣布:“好了,一拍两散了!”
然后,她掇起檐下石台上的一盆脏水,“哗”地泼向院南,痛快淋漓地叫了声“好、真好”。
几个孩子都跟看怪物般瞅着她,搞不懂她到底乐呵什么。
吃饭的时候,她比平时多吃了半个糙面馒头。一向吃相安分的她,居然把咸菜条子嚼得嘎吱响。
满院子的人都能听到。
孩子们给骇到了,呆呆看着她,一时间忘了吃东西。
释怀的悲伤也给冲淡了一半。她磕磕绊绊地问:“姨娘,你……不要紧吧?”
母亲不肯看医生,想必身子不要紧。只是姨娘这个癫狂样儿,倒是很需要请季叔叔过来瞧瞧。
桂月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我?哼,我好得很!这辈子都没这么痛快过!我真是不明白,姐姐,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反正,我是早八百年前就盼着这一天了。真好!辛辛苦苦忙一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份汗水、一分收获。每一粒粮食都是自己的,再苦再累都值了!”
“喳喳”
狠咬了一口咸菜条子,她攒足了力气接着控诉:“要是还跟姐姐要的那样儿,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一家子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辛苦攒下来的,全都交上去,却连个好儿都赚不到,这不是傻是什么!人家不说,其实人家心里是把你当傻子对待的。人家大鱼大肉吃的欢的时候,可没想着给你留条鱼尾巴,甚至连送个汤底子给你抹馒头吃都没有吧?这么多年来,给过你什么?一双筷子两个碗,姐姐你三天两头挂在嘴上,这会儿怎么都忘了?”
她理直气壮、铁面铮铮,那架势,仿佛她才是当家主母,而屋里的陶氏反倒成了冥顽不化的丫头。
萧墙内外之第82回
老三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他现在已被证实是清白的了,陶氏的偃旗息鼓也从侧面表达出了原谅。
他是个惧内的,但不表示他没有想法。桂月的话听上去很大逆不道,却是戳中了他的心思。
算起来,在这个家里,他跟桂月是差不多的境地,都是陶氏手下需要整改的“不成器的东西”。
而他,实际上比桂月还要低一等。桂月敢这么敞开了撒泼,他却是不敢。
而且,这阵子妻子的心情极为恶劣,他有点担心桂月的话会激怒妻子,万一真给气出个好歹来,他可没那个精力操持这个家。
出于维稳和谐的考虑,他选择了“身在曹营心在汉”,对桂月的言辞表示出严厉的批判:“吃饭也堵不住你那嘴!这个家,几时轮到你做主了?”
说话间,朝着桂月不停地眨眼。
对于他们两个这种没上没下宛若小儿游戏般的互动,孩子们都已经司空见惯了。
知道都是在做戏,那看热闹的兴致就减了多半,纷纷端正了态度继续用饭。
桂月像是吃了鸡饲料,异常地硬实。面对丈夫的色厉内荏,不但不退缩,反倒甩出一幅雄鸡啼晓般的高傲。
“当主母有什么好?又要孝敬老的,又要教养小的,还要放着汉子出去吃喝嫖赌。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少,干得比驴多。做得好,说是本分;稍有差池,就是一毒妇、恶妇,给人高高低贴到申明亭去,供万人瞻仰、唾骂。出力不讨好,图个什么!那一百两银子来求我做,我都不稀罕,哼!”
老三“噗嗤”乐了:“你做梦吧,把你零碎卖了,都卖不出一百两来。”
桂月舌灿莲花、步步跟上:“几时我值一百两了,这个家就不是这个样儿了。到那时,爷和姐姐可能瞧都瞧不上这一百两呢。”
“你知道一百两是个什么状况?”老三不屑地白她一眼,“房子得好几进,奴婢得好几个,种地收割掏粪浇尿这些活儿自己都不用动手。”
“爷就是真正的爷,姐姐就是真正的太太。”
“那是!”
“从前,这种事儿想都不敢想。现在呢,好歹还能做做梦。”桂月感慨道。
老三冷哼道:“这么弄也好!说老实话,我早想这么着了。那就是个无底洞,就把你满家子都填进去,也填不满那个坑。”
桂月受到鼓励,狐狸眼锃亮:“爷也是这么想的?回头想想,这些年来,咱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他们给过咱什么?没有!连一把米、一瓢面都没给过。倒是吃咱们的、要咱们的,要得心安理得的,把咱们当傻子呢。”
老三的愤恨于是就给撩起来了:“早从送我去充军役的那天起,就没当我是个活物。我不说就是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
“爷你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桂月跟他达成了一致,越发地精神饱满、斗志昂扬了,“你当初是怎么惹到了他们,要这么对你?”
老三的眼睛瞪得溜圆:“我哪知道!”
“要不说爷你就是个傻子,一门心思只管对他们好,可惜,人家从来就没把你当成自家人。”
“管他呢!反正现在是解脱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割麦子去,也不知道今天能收多少。”
桂月喜笑颜开道:“肯定是只多不少!”
说到这里,桂月压低了声音,朝正屋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差不多了吧?饭都要凉了。”
说完,就要起身去屋里送饭。
释然放下筷子,从腰间抽出小手绢擦擦嘴,拦住了桂月:“我来。”
桂月巴不得这一声。
陶氏的倔强她早就领教过无数次了。如果那是一堵墙,这会儿她的鼻子早就撞平了。
“一定要成功。”桂月伸出两根手指,“都两顿没吃的。在这么着,又要花钱看病了。”
她的担心纯属多余。实际上,释然只用了一句话,就让陶氏从恹恹欲昏的状态中,一下子精神起来。
萧墙内外之第83回
释然只用了一句话,就让陶氏从恹恹欲昏的状态中,一下子精神起来。
她说:“娘,孙浣裳会不会给爹穿小鞋?”
陶氏的呻吟立马就消失了。
她声音有些发紧:“你听说了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旧更替,肯定要活动活动。俗话说,浑水好摸鱼,但凡姓孙的有这个坏心,想更换个轿夫简直易如反掌。”
陶氏睁开了眼,盯着纸扎的棚顶一瞬不瞬。
耳边,释然的话字字句句敲打着她的心。
“姓孙的和大姐见面那天,五姑姑正好准备回去,两下子在街上见过面。大姐也许没注意到,可是五姑姑肯定是看到大姐了。这一点,街面上有不少人可以作证。”
初七办事得力,她用着越来越顺手了。
“所以呢?”陶氏的瞳孔明显地收紧了。
“五姑姑那个人,你也说了,势利。为了虚名富贵,甘愿典身为奴。她既要显摆自己的神通,自然就会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一个给大户人家做管家婆的人,可想而知那心眼儿有多活络。姓孙的什么来历,以五姑姑的耳目,转眼就能查得一清二楚。所以——”
释然冷了三分:“所以,五姑姑固然心思不好,姓孙的同样也不是什么善茬儿。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根本就是一拍即合。”
不过是彼此揣着明白装糊涂,哄骗世人罢了。
陶氏慢慢起身,整理着发髻、衣衫,一边暗暗打量炕边的二女儿。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头却像是大雨冲垮了院墙,无从收拾。
之前,她从没听女儿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从来不知道,她会是这样的口吻: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却丝丝入扣、入木三分,扯得人浑身的筋都紧绷绷地。
你会觉得,她的每句话都暗藏玄机;每句话都有峰回路转般的下文;每个字都有缘由根底。
就是阅历深厚的老人家,也未必个个都能做到这般冷静、从容。
她说的是自家的事吧?
这是她的女儿吧?
还是说,这些话有人教过她?
可能吗?
而她的话,总是能够一语中的,戳到最关你痛痒的地方。
简直比神医的银针还灵验。
“惩罚孙浣裳这种人,不能急在一时。”
孙浣裳。
陶氏默念这个名字,用牙齿细细地撕扯。
她开始还觉得,以释然这样的小小年纪,直呼一个成人的名讳有些怪异,可转念一想,很快就释怀了。
也许是因为恨透了,才会这样居高临下斥责某人吧?
“那要怎么办?”不知不觉地,陶氏就被女儿牵着走了。
“他那种人,一般都很谨慎,疑神疑鬼的。须得等他放松了警惕,最好是等他得意至极的时候,狠狠地给与打击,就如同打蛇打七寸,只一下,省时省力又省心,让他一辈子畏惧,这样才好。”
是很好,简直绝妙。
陶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接过女儿递过来的筷子,端起了饭碗。
“这些事,是谁教的?张先生?”
“哦。”
释然的回答含混不清,不过不要紧,因为陶氏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上头。
她一心想着怎么解气,就算是眼下不成,只要有可行的好法子,她都会用心去听、去记。
释然留心觑着,见母亲对张先生如此的深信不疑,心里越发好奇张、陶两姓的关系了。
娘幼时在京中住过,那个时候认识了张先生,彼此应该有所了解,或者说,非常了解。
后来,外祖一家迁徙到了莱阳,经过多年的经营,渐渐从外来户变成了坐地户。就在这个时候,张先生忽然又出现了。
虽然大家都避免跟张先生见面,父亲去庐山干活儿的时候,也从不去张先生居住的附近转悠,在这个家里,也有意地回避着谈论与张先生有关的一切事项。
可是释然相信,母亲一定私下里见过张先生,只是碍于某种原因,不便往来,所以才会打发了最不易引人注意的孩子,偶尔上山探望张先生。
为什么张先生不能出来见人呢?
除非是身负重罪的通缉犯。
像张先生那种远庖厨的君子,定是不屑舞刀弄棒街头火拼买凶杀人,学问那么好,举止那个高大上,极有可能是作过官的,而且,还是个不小的官。
仕途比市井还复杂,朝令夕改、波谲云诡是哪朝哪代都避免不了的。
或许,张先生就是这种政斗中失败的一方,为躲避政敌的追杀,不得已隐居在一隅,只等着某一日拨云见日、东山再起。
萧墙内外之第84回
陶氏见她忽然沉默了,只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便惴惴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
释然收回心神,摇摇头。
张先生没说什么,可她有太多的不解:“娘,你一定要留在杨家是为什么?”
为什么?
被赶出家门,这是奇耻大辱啊!以后会遭到怎样的非议与白眼,不用脑子就能想到。这是数代都无法根除的隐痛,三言两语怎可能说得明白!
你觉得受了冤枉,可外人知道什么是真相隐情?他们只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相信申明亭里白纸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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