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桓之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入口牛肉嫩滑,河粉筋道,口中焦香四溢。
他不是没吃过牛河,但以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这种味道了。
桌子对面将心满意足表现在脸上的姑娘,莫名让他觉得心里一疼。
是个坚强的丫头。
饭后,晏桓之道:“你脚伤已好,接下去有什么打算?我可以送你回家。”
辛珏珩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我不回去!……何况,那根本不是‘回家’。”
她在逃跑时就很清楚,今后,再也没有家了。
低着头正失落呢,就听到对面的男人道:“可我去哪儿讨要医费?”
她愣住:“医,医费?”
“我虽救了你,供你吃喝用药,却并不是生活富裕之人,自然要求生计。”
辛珏珩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确吃了好几天白食。
不,白食不提也罢,难吃到她硬生生瘦下去。
重点是,晏大哥供她睡床,给她用膏药,都不曾抱怨过。
辛珏珩既歉疚又感动,然而问题在于:“可,可我,一文钱都没有……”
她羞愧地几乎想钻入地下。
“那你要如何报答我?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晏桓之循循善诱。
他的真正目的不在医药费,当然不介意她没钱。
所以说,没钱没关系啊,你可以留下来做个长期劳工,帮我做饭洗衣服之类。
怎么想怎么划算嘛,晏桓之都差点忍不住推荐丫鬟一职了。
辛珏珩内心嘤嘤嘤地想,晏大哥说得对,他是生意人,白照顾她是不对的。
以前,娘亲,娘亲说的那些故事,英雄救美以后,女子如何报答英雄,报答……
她猛地抬起头。
晏桓之满意点头,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却听得她道:“要不,以,以身相许?”
“……”
室内陷入长久的,诡异的寂静。
辛珏珩的脸蛋涨得通红,活生生一只小番茄,都快滴出水来了。
啊啊啊啊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说出这样不知羞的话!
英雄故事里都是骗人的!
晏大哥,晏大哥——都不理她了。嘤嘤。
她泪汪汪地偷瞄他,入眼是一张错愕的脸。
辛珏珩更伤心了。
就算你不愿意娶我,也不用这么,惊恐吧。
良久。
晏桓之轻咳一声。
“……我去准备准备,咱们明天成亲。”
咦?
辛珏珩甚至忘了害羞,咬着嘴唇,直勾勾地盯着晏桓之,盯得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怎的?反悔了?”他问。
“才没有!”辛珏珩急忙辩解,又觉得女孩子家家不够矜持,只得继续低头,脸红、沉默。
……
“晏大哥。”
“嗯?”
“你、不是,我、不对,呃……”她紧张到声音发抖,“方才……”
晏桓之轻笑道:“我是认真的,要娶你。”
辛珏珩一怔。
“咱们都没什么亲人朋友,我也没什么值钱的送你。就这么简简单单成亲,你介意吗?”
“我不介意的!”辛珏珩摇头,“我也不需要风风光光,成山的聘礼什么的……我也没有嫁妆了。”说到最后,她不好意思地抿唇。
爹娘为她留的,早就留在了那栋屋子里。现在,不过孑然一身,重新生活。
“以后,两个人一起过吧。”晏桓之道,“你要的家,我给你。”
辛珏珩露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容,晏桓之生怕她下一刻就嚎啕大哭。
然而果然——
他叹了口气,尽量温柔地抹去她的眼泪。
他的力道不小,大拇指上还有茧子,磨得一阵疼。
她却一边哭得更凶,一边笑得更灿烂。
那日,他将她从山林里抱回家,问她的名字。
她答:“辛珏珩。”
他问:“哪三个字?”
“‘辛勤’之‘辛’,‘珏珩’取‘玉’之意。”
“这名字起得倒巧。”
“爹娶娘那会儿没有聘礼,买不起一只玉镯子,娘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他。所以爹给我起名珏珩。”
“你爹娘感情一定很好。”晏桓之感叹。
“……嗯。”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辛珏珩没提。
爹娘曾说,将来定要为珩儿寻觅一位爱她宠她、当她如玉般细心呵护的如意郎君。
然而世事难料,爹娘死后,再也不能为她做主了。
可现在,辛珏珩想,爹娘是不是,也在天上看着她,保佑着她呢?
两人几天前的初遇浮至眼前,她一阵恍惚。
***
时近黄昏,山林里天色已暗,娇小的身影一路狂奔,偶尔被崎岖的石子路绊个踉跄,好不狼狈。
跑累了,她气喘吁吁地一步一回头,确定无人跟上,这才放慢脚步。
不小心勾上一根潜伏在地面的藤条,失去平衡的她惊呼出声,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哎呀!”
她痛呼,手掌撑撑地,没站起来。索性放弃了,委屈地抱着膝盖坐在那,脑袋枕着手臂,想起方才高高兴兴回家后听到的对话,视线被水雾模糊了。
她狠狠咬了咬牙用袖子去擦,眼泪却像泉水一般汩汩地往外冒,怎么也止不住。
入春时分的傍晚,山林里仍有些凉意。
她穿得单薄,扭伤处火辣辣地疼,手却冻得冰又僵,身子瑟瑟发抖。也不知有几分是因天冷,有几分是因心冷。
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想到了一直疼她爱她的爹娘,曾经护她宠她的大哥,进门前知书达理的嫂子,一家人团团圆圆欢声笑语的日子。
她想到了儿时和爹在酒楼后厨忙活,和娘在闺房里学认字、女红,和大哥在前院玩耍嬉戏,爬到树上摘枇杷。
她家的小屋很暖和,遮风挡雨十多年。
一夕之间,全都没了。
她哭得脑袋昏沉,也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
高大的身躯缓缓靠近,在她身上盖下一层阴影。
他蹲下,注意到她破烂的裙角,以及隐约露出的一截高肿的脚踝。
她侧枕着手臂,衣袖皱皱巴巴,脏兮兮的半边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无意识呢喃了些什么。
他想了想,一手伸到她弯曲的膝盖下,另一手轻轻托住她的背,将她打横抱起。
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醒来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脚踝上的清凉。
用手捂了捂眼睛,适应了明亮的光线,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阴森可怖的山林了。
身下的床是温热的,身上铺着一层柔软的棉被,香喷喷的。
之前的记忆仿佛只是梦一场,现在的她睡在温暖的屋子里,爹娘随时都会在屋外喊她的小名,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她扯了扯被子,舒服地嘤咛一声,很想就这样继续赖在里面,等娘亲来哄自己。
咦,这棉被的花色,如此清冷,如此陌生,一点也不像娘亲为自己一针一线缝的好看样式。
等等。
——床和棉被?!
她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赶紧摸摸全身上下。
还是那件早已洗得发白的旧衣裳。
她松了口气。
大概是被好心人救了吧。
爹娘早就死了,嫂子进门以后大哥也不对自己好了,还同意把自己卖去青楼,贴补家用。
她呆呆地躺了一会儿,口有些渴。
强忍着伤处的疼,她好不容易坐直身体,“吱呀”一声,门开了。
她和进来那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是一名男子。
很高,不胖也不算太魁梧,肩膀宽阔,力气应该很大。
她瑟缩了一下,觉得这人是自己活了十六年见过最壮实的人。
大哥若是站在他身边,估计像根竹竿一样,一折就断,弱不禁风。
难不成被嫂子叫来的人发现了,然后被带回去了?
怎么还是没逃掉啊!
她委屈地一瘪嘴,眼眶又红了,幽幽地瞥一眼大男人,要多绝望有多绝望。
某人心头一颤。
咋了,这是咋了,这丫头咋又哭了?!
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衣服,虽然有点旧但干净整洁。摸摸脸,刚剃去扎人的胡子,挺光滑。
以前卖东西靠的不就是这张脸和一张嘴么,谁第一次见了自己不先产生几分好感?
怎么到她这儿就吓哭了呢!
完全不能理解啊!
他急急忙忙走到床边,将手里的膏药盒随便一放,笨拙地伸手想安慰她。
她害怕地浑身发抖,双手捂住脸蛋,哽咽了。
呜呜呜呜呜。
他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思考了很久古代的床是叫炕还是榻,是被子还是布衾,以及到底有没有现代的食材和作料……
果然种田文还是架空吧,请不要考究qwq
☆、红枣小米粥(1)
她抬头,悄悄从指缝间睁眼看他:“你,你不抓我?”
“……我为何要抓你?”
她到底年轻,得知他没有恶意后,恐慌立刻烟消云散,连点怀疑都没有:“我以为你是嫂子派来买走我的人。”
他眉头一跳,耐心解释:“不,我昨夜在林中发现了你,所以将你带了回来。是我救了你。”
她微微张着嘴,呆愣的表情煞是可爱。
他问:“你可觉得脚伤有所好转?”
“哎?嗯、嗯。”至少不那么疼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是面前这人救了自己,赶紧道谢:“谢谢这位,大侠?大夫?……”
娘亲总给自己讲那些民间流传的故事,这次是不是被某个行侠仗义的武林高手救了呢,或者是隐居山林、悬壶济世的神医?
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底迸射出激动的光芒,双手合十,真诚道:“多谢救命恩人!”
“……”
男人迄今为止忽悠——呸,救治过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伤还没好便感激成这样的。
他轻咳一声,拿起膏药盒,指了指她的脚踝。
“这个是我祖传的膏药,名为一贴灵。我给你涂的就是这种,是不是很清凉?”
她小鸡啄米般地点头,非常认真地听着。
这一点令男人很满意。
“很好,这说明膏药的效力已渗透进内里了。一开始是皮肤,渐渐地渗入骨头,无声无息地疏通经络,温润地、内外兼并地修复你的伤……”
他的语调随着话语起伏,速度时快时缓,不知不觉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看他五官,年纪不过二十有余,长相并不是娘亲给她说的故事里那些英雄人物的丰神俊朗,却憨厚硬朗,无端令人安心,愿意卸下心防去信任。
他说得义正言辞:“我家的膏药向来不外传,但你我相遇便是有缘,看你也是个可怜丫头,所以我暂且借你用些,万万不可告诉他人。”
“好。”她开心地应下。自己用了人家不外传的膏药呢,有点小激动。“多谢,嗯,这位大哥!”
她每句话中对他的称呼都不一样,他抚了抚额:“我姓晏名桓之,你若不介意,叫我一声晏大哥便是。”
“晏大哥!”
她倒是爽快,一点也不介意。
晏桓之问了她的名字,她却突然沉默垂眸,看起来颇为悲伤。
“辛丫头。”晏桓之唤道。
没反应。
“辛丫头?丫头!”
他又稍稍拔高音量重复了两遍,辛珏珩才猛地抬头,“啊,晏,晏大哥!怎么了?”
晏桓之的嘴一向用来夸赞自家膏药,安慰人方面相当笨拙。
于是他只能问:“你……还好吗?”
“嗯。”辛珏珩低下头,“抱歉,晏大哥。我只是……”
“没事的,不高兴可以说出来。”
话音落,又觉得没人会轻易对一个陌生人袒露心迹,晏桓之尴尬地摸摸鼻子,略生硬地道:“你饿了吧,我给你去做点儿吃的填填肚子?”
辛珏珩如果知道他做的菜色味道如何,一定会宁愿饿肚子也拒绝,然而此刻的她一概不知,只乖乖道:“麻烦晏大哥了。”
晏桓之留下膏药盒,让她自己抹上伤处,逃也似的离开了。
***
晏桓之长这么大,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
还在家族里时,成天得提防着被同胞毒死,好不容易出来了,却发现自己啥都不会干。
几年前尝试着种点菜,结果全烂了,空留一片地,只能去镇上买。
刚独立吃了不少苦,当初被别人忽悠着买贵了很多东西,米啊菜啊锅啊衣服啊,所有东西几乎都花了冤枉钱。
晏桓之下定决心要翻身,曾经娇生惯养的瘦弱小少爷终于长大成人,自此走上了一条忽悠的不归路。
当然,他卖的一向货真价实,从不造假行骗,这点天地可鉴。
现在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也就不太会在价钱上骗他,不过对于质量他就不挑了。能吃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