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哇哇大叫起来:“何灵依,怎么是你!”又冲风生衣道:“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又成你的师妹了?”
那白衣女子确是淑景殿掌事女官何灵依。
何灵依调过头,只对着严明一笑,严明顿时噎得再说不出话。他实未想到,平时乖巧温和的何灵依,也能有那般剪冰裁玉的笑容。
风生衣缓缓吐纳道:“我没有猜错,当日在大难关刺杀殿下的是你。我瞧见你在淑景殿,一直奇怪,原来……”
何灵依冷笑:“有甚么奇怪!你可以效命广平王,我为何不能效命淑妃娘娘?看谁的主子最后能胜!”说话中,手一扬,晶亮光华如彩虹盈空,那是特制利人遁走的烟火。二人距离太近,风生衣稍有迟疑,终在万分之一瞬间回神挟指,扣住她的手腕:“师妹你不能走。你不可一错再错!”
在这烟火迷离中,何灵依的表情反而看不清,她手腕反扣,轻轻滑开,她说:“我必定要赢你一场!”人已经去得远了。
风生衣黯然对沈珍珠道:“王妃,一切都是冯某的错,愿领责罚。”他与何灵依自幼一起长大,情愈亲生兄妹,怪只怪二人都十分好胜,多年来比武艺、比谋略,互不相让。而他明知何灵依一心要胜过他,却不肯稍作让步让她一回半次哄她开心,终至弄得各为其主、人生殊途。
沈珍珠未曾想到风生衣与何灵依竟然是同门师兄妹,听二人谈话,隐约可推测何灵依求胜风生衣心切,不惜投身张淑妃,而后潜于自己身侧,她自默延啜信笺之事后,已十分怀疑何灵依,如今得到印证,定是她向独孤镜告的密!心中唏嘘不已,说道:“你勿要自责,其实令师妹本性良善,这段时日在我身侧虽有所图,但确也帮我不少。况且,她尚未造成甚么后果,我与殿下不都是好好的么?实迷途其未晚,若有时机,你好好的劝说她一回就是。”
风生衣叹道:“我这师妹,若能听我的劝说,也不至有今日。今日我们秘研之事,不知她又听得多少回去,冯某真是死罪!”
沈珍珠道:“再听得多,也不及我们及时将薛嵩找出来。眼下只能靠三位之助了。”四人重提正题,十分苦恼。
沈珍珠心念一动,说道:“我有一拙法,不知可行否?今日我们访过张涵若的府第,见府中无张涵若之人,但灯火通明,我临走时曾随口问一句那守门老者为甚,那老者答是张府习俗。”
严明道:“王妃莫听那老家伙胡言,那有那样的习俗,分明是有问题。”
沈珍珠淡笑:“开先我与你所想也是一样。可方才,我突然忆及张守珪一样旧事,才知那老者所言不是胡诌。昔年张守珪为幽州刺史,曾遇突厥五万大军来犯。当时幽州守军不足三万,却擒住贼首,大破突厥,你们可知是怎么一回事么?”
陈周对此类事最为熟谂,眼睛一亮,道:“某记得!当年突厥来犯消息传至幽州,全城恐慌不已,张守珪深知朝廷援军至少要半月后才能到,惟有自行想法破敌。他对突厥领军众名将领习性摸得一清二楚——领军大都统也利和三名副帅都性好贪婪,且将领间不睦,性多猜疑。张守珪便虚造声势、广派细作,放出消息说道幽州城近月开出金矿,士兵每日偷偷挖掘矿金往长安运送,一些来不及运送的都埋积于张府,士卒彻夜不眠守卫,百姓均由幽州迁移,只等矿金挖尽便弃城而去,真正守城的士兵不足五千人。突厥在幽州城也有细作,所谓金矿无法混入看个究竟,然张府灯火通夜、库房守卫严谨倒不难打探,消息传至行军中的突厥军队后,诸多将领信以为真。五万人行军,速度本就极慢,众将一听此消息,便各自存下私夺黄金的心思。也利首先派了心腹爱将,私自领兵五千悄悄杀向幽州;其他将领也自有心腹,你二千他三千的,前后往幽州城赶。张守珪早已于幽州城外伏了一两万精兵,突厥军实力分散,化整为零,被事先筹划好的张守珪率兵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沈珍珠道:“此役令张守珪声名大震,常引以为傲,算来就是二十年前的今日,难怪张涵若府上今晚灯火通亮,想来张氏留下什么遗训,每年此日须得这般来一遭。”对严明道:“说来,是咱们误会张府老者了。”严明低头不说话,想是有些不服气。
沈珍珠又道:“当年张守珪可以投其所好,设下圈套引突厥兵马上钩。我们现时也可如法炮制。”
重重曲涧侵危石
“还没有消息么?”
次日正午,长安沈府宅中,沈珍珠忧心忡忡,举箸无味,干脆挥手让侍女撤去。为便与风生衣等通消息,沈珍珠未回宫中,暂时居于沈氏在长安的旧宅。自沈氏一家都回吴兴后,此宅只留一名老家人打理,安禄山入长安城后所幸未被滋扰。
风生衣道:“我们已依照王妃的吩咐,在长安城中广散人言,薛家父女二人只要还在城中,迟早会听到的,王妃请放宽心。”
“冯翌,”沈珍珠忽然直呼他的本名,风生衣有些微恍惚,以为听错,听她说道:“依你看,我这个计策能否成功?”
她的计策,便是投薛嵩嗜官爱权之性,遣心腹人等在城中酒馆、茶寮、东坊西市广散言论,说当今圣上知道错怪冤枉了薛嵩,有意为薛嵩昭雪复职。
薛嵩若真是张淑妃指使诬指李俶,则薛鸿现劫狱一事,应是她所始料不及。然而形势发展,无论薛嵩能不能被找回,对张淑妃均是有利,此时她就算得何灵依报讯,也多半按兵不动。而薛嵩若得到散布的假消息,应会以为是张淑妃从中周旋得赦,薛鸿现虽武艺高强,但薛嵩如果自己耐不住权势之想,多半不会听从薛鸿现,必会有所行动。
“以冯某所识的薛嵩,决不会轻易弃官不做,只是他何时才会冒出头来,实是难以预料。”风生衣略作思索后回答。他不是第一回距她这般近,今日想是天色昏暗缘故,她端坐在自己面前,眸光幽静,容颜上却似笼着一层轻雾,看不清她的喜与愁。也许,是他素来不敢端视的原因。他倏然一惊:自己正想甚么,忙的收敛心神。
“是啊,”沈珍珠叹口气,“我们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她站起侧身凝思半晌,回头望向风生衣,“噫”了一声,道:“你眉宇爽明,倒似颇有几分信心?”
风生衣揖首一笑道:“冯某只是对殿下与王妃素有信心,天若偌我大唐,必会让殿下安然渡过此劫。”
沈珍珠有些惊诧:“与你相识如此之久,不曾想你学武之人,竟然有天命之说!其实多年来你助殿下所做之事,不能是在尽人事么,若无人事,何来天命!”
风生衣道:“正因如此,冯某今日更加相信殿下是天命所归,无人可以伤及。”略有停顿,接着说道:“所以王妃勿须过于烦忧,冯某见王妃茶饭不思,容貌渐见憔悴……甚是担心!”说至最后四个字,声音低不可闻。
沈珍珠先是轻轻一笑,“你是在宽慰我么?”风生衣正要称否,却听沈珍珠声调一转,疾声道:“冯翌,你可否告诉我,殿下是否有甚么事瞒着我?!”
风生衣心头如巨石激撞,见沈珍珠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那目光虽不灼灼逼人,却清月般明朗,直似能照透他的五脏六腑。犹是他武艺惊绝天下、入仕多年,早练就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功夫,此时也只能暗调内息,生生将一口气压至丹田,与此同时,脑中已晃过千百个念头。
他说道:“王妃聪颖之至,殿下固然有国事不可一一向王妃述说,但以属下所知,绝无刻意隐瞒王妃的事情。”
沈珍珠一动不动立在那里,半晌才挥袖道:“好,你回去罢。”
傍晚时分李婼来访。因李婼居于大明宫,沈珍珠特地遣近旁宫女请她出来,只为着她注意察看张淑妃等人的动静。李婼得知原委,自然一口答应。
这一日直至交更,仍无薛嵩的任何消息。沈珍珠守着长安城图苦思冥想,守候消息,直到精力不支伏案睡着。这第一日的期限,就这样过去。
第二日,严明来报:有人曾于凌晨看见一身形酷似薛嵩的人在皇城外一晃而过;长安城内各处驿馆几乎均已查过,尚未发现有如薛鸿线与薛嵩相貌的人投宿;各处城门尚无异常情况。严明甚是焦急,胡须在两日内花白数缕。李婼带出消息说张淑妃与独孤镜、李铺国似乎别无动静,每日在殿中谈笑说话而已。
到第二日晚间,风生衣、陈周、严明三人皆齐聚于沈府,此时第二日的期限将至,明日 时若还不能找到薛嵩,可就晚了。诸人都是两日两夜未曾睡眠,困顿之下均添了着急之色。风生衣道:“若那薛嵩再不出来,明日冯某只能去求郭子仪元帅了。”郭子仪手握重兵,且因共伐叛军而与李俶交厚,万不得已下惟有出此下策。
陈周急得牙庠庠,只恨自己无力将长安城翻个底朝天。其实以薛鸿现之能,就算他将长安城倒翻过来,薛鸿现也能携薛嵩遁离。
沈珍珠道:“现在可庆幸者,惟有一条。”
惟可庆幸,薛嵩应该尚未离开长安城!那些散布出去的消息,确是起到作用。
长安城太大,薛鸿现与薛嵩要躲起不让人发觉,实在太容易。陈周道:“某查出薛嵩曾在城中置办过一处私宅,只是具体所在无人知晓。”
沈珍珠道:“薛嵩性贪,性贪者必好炫耀,我就不信,他没跟人提过私宅所在!”说话间已走至几案前,提笔匆匆写就几个字,拿与严明道:“你速拿我的信函去找程元振,请他帮我一个忙,挨个查问诸内飞龙使,看有无人知道那处私宅。”
严明迟疑道:“这程元振,可是与张淑妃走得甚近!”
沈珍珠语速快捷:“你且莫小瞧那位程大人,他处事精细,处处为自己留有后着。我相信,他必会帮这个忙。快快去罢,别耽搁了。”说到此处,微微笑道:“你曾与他有过争执,少不得多向他道歉赔礼。”严明答应着“某省得了”,人已飞奔出去。
这三人方走,张涵若蓦的来访,入室便道:“姐姐为何不在宫中,竟在这里呆着,别是与殿下吵架了?叫我好找!”这两日长安城内虽大举搜捕薛嵩,但个中真正原因却是保密至极,除御前几个紧要人外,王公大臣们都不知李俶被暂拘大明宫,朝中局势或许瞬息巨变。
张涵若说话间嘴角微翘,眼波流动,她那般明丽之美本就惊人,此际似笑非笑,烛火半映于面颊当真称得上流光溢彩、光华闪耀。沈珍珠心中暗暗叹口气。
张涵若见沈珍珠容色暗淡,心中一突,止住笑意,小心翼翼的说道:“别是我说中了吧!”转过话题道:“姐姐前日特意来我府上找薛家妹子,是为薛嵩被劫之事吧。说来薛嵩之事,都是我的错!”
沈珍珠一惊:“怎么说?”
张涵若蹙眉道:“那日是我无意中提起薛嵩被押大理狱,想是薛家妹子听后才存劫狱之心。现在长安城上下被掀了个底儿朝天,薛家妹子虽然武艺好到底心不深,不知有无危险。若她来投我,我定会想办法保护她。”
沈珍珠默许严明暗地监视张涵若府第来往人等,多少有些担心张涵若私下收藏薛鸿现,但看今日情状,张涵若竟是全然不知,心中原存的希望又渺茫几分。
送走张涵若已过亥时,离最后的期限不足十二个时辰。沈珍珠自知再无法安寝,命侍女移去长安城图,只奉宣纸一张铺于几上。
也许有甚么是她没有想到,或者,是不愿而对的。
或许,那才是这件事最关键处。
那,是什么?
她的计策,还差“一点”。
便如未着睛的飞龙,只需一点,飞龙在天。
她打开西窗,凛风扑面,雪花纷飞。这个世界如此干净纯洁,却步步险机。敌与友,亲与疏,永远变幻无定。她可以掌控多少,该如何坚持下去?
她脚步虚浮,全身的力量都要耗尽,然而她必须振作,她不能倒下。
她就那样立于窗前,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她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想,也许已思接千年。
她看着夜色一分分淡去,看着黎明的曙光一寸寸燃起。
她终于推开室门,说道:“速请冯翌大人!”
当风生衣站在她的面前,她斩钉截铁般说道:“我不管你用甚么方法——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在长安城内散播这个消息:广平王妃正在 的沈府宅内。”
亥时,距肃宗给予沈珍珠最后期限,只有一个时辰。
风生衣面色惨白,陈周不停的踱步骂咧着。沈珍珠全身冷汗层层渗透衣裳,眼前阵阵发黑,然仍强撑而坐,咬牙一字一句说道:“再等等,也许——”
风生衣踏步上前,揖道:“为今之计,冯某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