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用糕点打发了姐妹花,文竹状似无意的问道:“家里的私塾都教些什么呢?”
四太太轻摇云首,脸上的笑渐渐隐去,“四娘也不知。”望望文竹,又望望双生子,欲言又止,终是叹息一声。
文竹忖道:莫非这四太太以前打探过,但自己不肯说?
这私塾,到底做些什么呢?下人不知,连太太也不知。奇了怪了,文竹的心直如猫儿抓过一样,痒的厉害。心中免不了胡乱猜测,直到半夜三更,方倦极而眠。
天刚亮,文竹就被俩个小丫头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迷迷糊糊坐到梳妆台前,盯着镜中肿眼泡,面色苍白的少女,文竹心中再次感慨,长的实是乏味可陈,若不是一身绫罗绸缎衬出几分贵气,怕当了丫鬟也只能当粗使的。
待小丫鬟把自己收拾妥当,上了粉后脸色艳了几分,不再是先前那病怏怏的样子,修出来的黛眉形如远山,加上刻意点出来的朱唇,女人,果然是三分姿色,七分打扮。
揽镜自顾,嫣然一笑,文竹暗自得意。
依然是那候着的青色小轿,到了书斋门口停下,文竹下了轿,见院中停了一排小轿,数了数,竟有五顶之多。
待她下了轿,所有的丫鬟仆妇自觉的退出院子。文竹莲步轻移,轻轻推开了书斋的门,只听见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却不见一个人影。
关上门,她好奇地向里走去,转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三面墙上开了不下十数扇窗,窗外绿影婆娑,却挡不住朝阳的晨光,班驳地照在屋子正中的那几个少女身上,分外耀眼。
一共五个少女,穿红着绿,端的是姹紫嫣红,赏心悦目。五个少女一人一几,俱都端坐那里,人手一个算盘,拨的啪啪响,看那熟练程度,非经年苦功难有此效果。
见她进来,众女都只抬了下头,便继续手里的活计,连双胞胎也只笑了一笑。
片刻后,文晓梅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指了指她旁边的小几,道:“这是姐姐的位置。”待文竹坐下,又道:“姐姐勿怪,众位妹妹若做不完早课,中饭便没了。”
说完又回头拨起了算盘,不时提笔记些什么,这时文竹方注意到她脚边叠了一摞帐本。
文竹收回视线,见自己桌上同样放了个算盘并笔墨纸砚。算盘看上去也不甚打眼,黑框为边,棕色算珠,信手拈来,却纹丝不动。文竹一惊,伸出双手一提,入手一片冰寒,掂了掂,颇为沉重。
细细打量,见那材质非金非木,伸出食指轻叩了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回响。放下去,再看看那最小的妹妹十指如飞的样子,不由自惭形秽。
“呵呵,竹儿却不必懊恼,晓菊用的不过普通木算盘。”文章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文竹研究算盘太投入,竟没注意到。见文章今日一身赭蓝长袍,眉眼含笑,倒比昨日多了几分温文尔雅,自己也算是好竹出歹笋了吧,文竹暗忖。
文章径直走到最前面的案子后坐下,几个女儿同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齐齐站了起来,道:“爹爹万福!”文竹也跟着有样学样,倒未出丑。
文章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其他的妹妹都坐下了,仅余文晓梅依然站着,她开口道:“众姐妹均准时到此早课,晓菊已做完珠算全盘练习十八遍,女儿擅自做主,又加了俩遍。晓兰和晓竹算完帐册一本并互相校核一遍,女儿和四姐姐共算了六本帐册。”
文章眉峰一跳:“共算?你算了几册?菊儿又几册?”
文晓梅嗫嗫,文菊立刻蹦了出来:“我俩册,五妹四册。”
文章哀怨地看着文菊:“菊儿,你不爱爹爹了,家训第一条都不记得了。”
文菊一哆嗦,十分流利地答道:“敬重姐姐,爱护妹妹。”说完,扁着嘴自发自觉地向屏风走去。
文章小小声地道:“算盘!”
文菊秀脸登时一垮,心不甘情不愿的拿起与文竹手中一般无二的算盘,走到屏风那里,站的笔直,双手抬起,算盘高举过了顶,袖子滑下,露出一段白藕般的粉臂。细看去,臂膀处隐有突起,竟已练成了肌肉。
待文晓梅坐下后,文章笑意满满地道:“自竹儿出事后,却是你们第一次齐聚于此。”
看了眼犹举着算盘的文菊,文章轻叹一声,又道:“爹爹一生无子,别看我文府今日财雄势大,他日若爹爹去了,你们可曾想过我文府会变成何等模样?”
文菊哼了一声,插嘴道:“爹爹可以招个上门女婿。”
文章眼一翻,恼恨道:“休要让爹爹见到别的男人伴着你们。”
文章咬了咬牙,接着道:“女儿早晚要出嫁,今日爹爹教你们的,便是他日安身立命之根本,要想掌控自己的相公,首先便要掌握他的钱包,没有这黄白之物,他如何纳妾,如何去青楼?”
却见那最小的文晓菊插嘴道:“爹爹,青楼是哪里?”
“我们知道!”双生子一起抢道。
“青楼——”其中之一摇头晃脑,
“就是五娘的家!”另外一个神气的接口。
第八章 私塾(二)
文晓菊眉头微皱,疑惑地道:“娘的家?莫不是姥姥家?可娘说姥姥早去了。”
文章看着双胞胎,一脸幽怨,双胞胎自觉地拿起自己的算盘,向屏风走去,走到文菊旁边,还不忘对她做个鬼脸。
文章步向文晓菊的几旁,把她抱上膝头,和颜悦色地道:“晓菊,莫听你姐姐们胡说,青楼和你娘没甚关系,你且记得,那不是个好地方便罢。”
文晓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文章见她如此乖巧,忍不住“啪”的亲了一口,甚为满足地道:“自你姐姐们大了,都不肯让爹爹亲了。”文晓菊面无表情地拿袖子揩了揩脸,淡淡地道:“爹爹有娘亲可以亲,以后也莫要亲晓菊了。”话罢,便从文章膝头爬了下来。
文章大受打击,一张俊脸满是萧瑟的秋意,两眼含泪,酝酿了半晌情绪,却见众女儿专心致志地盯着房梁,无人看他一眼,登时大觉无趣,转眼间,已是换上一副慈父的面孔。
和蔼地道:“除了学好这生财的技能,你们还需时刻记得姐妹友爱,这是你们最大的依靠,切记切记。”
文章见文菊抿紧嘴唇,额上已经冒出汗来,不由咳了声,道:“你们几个且回座位罢。每人罚写家训十遍,落日前交上,功课不可落下!”
双胞胎和文菊互相推攘着回到了自己的小几前,文章来到文竹的几前,一双眼湛然有光,若有所思的盯着她,文竹心中一阵发冷,莫非他看出些许端倪?
正惴惴间,文章柔声道:“原来你性子最为柔顺,又最不喜这锱铢计较之事,每日里虽有按时完成功课,却更擅吟诗作对。如今,你还记得如何使用这算盘吗?”
文竹使劲摇了摇头,开什么玩笑,珠算似乎学过一点点,当时都是偷偷用纸笔算完结果,再用算盘把结果拨出来的。
文章在她旁边坐下,单手抓过算盘,开始演示加减法,他一字一顿,十分有耐心的一一讲解,每讲一点,便望望文竹,见文竹确已领悟,方讲解下一点,文竹心算能力强,这关很快便过了。接着文章又教了她九九口诀,并讲解了归除法和商除法,毕竟只是最基础的四则运算,文章讲解俩遍后,文竹已经全部领悟,只是尚不熟练。
文章喜的眉飞色舞,连连夸奖文竹:“竹儿如今却似变了个人,这归除和商除俩法竟也一点即通。”随便从文晓梅那里抽出了本帐册,笑着递给文竹:“你且看看,有甚么不懂的,只管问你五妹。”又对文晓梅轻声吩咐道:“过会儿,你把家训说与你三姐姐听了。”
文章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方印,递给文晓梅:“过得几日,那孙家便来下聘了,从现在起至你出嫁,这家便由你当了,这书斋,也不必轮值了。”
文晓梅激动莫名,颤抖着手接过印,哽咽着:“女儿本以为……”
文章摸了摸她的头,甚是安慰地道:“你们都是爹爹的好女儿,都是一样的。”
文晓梅抹了抹泪:“女儿记下了。”
见文章离去,几个妹妹迅速聚到了一起,大家俱都对文晓梅道贺不已,文竹不动声色,心中也替晓梅高兴,对这个妹妹,她倒是有几分真心喜爱。
文晓梅抹干脸上泪痕,道:“你们都去做事吧。”推走不情不愿的文菊,强把她按到了座位上,连哄带骗,才令文菊拿起了帐册。
回过头坐到了文竹身边,看她一脸好奇,展颜一笑:“姐姐有什么不懂的,便只管问罢!”
文竹凝神一想,淡淡道:“还请妹妹把家训说给我听听罢!”
文晓梅径直喝道:“晓竹,你可写好一遍了?拿来给三姐姐瞧瞧罢!”
却见双胞胎一起站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一人一张纸放到了文竹桌上。
文晓梅嗔怪道:“我只唤了晓竹,你们又一起偷懒,还不回去做功课?完不成又要挨罚。”
双胞胎嘻嘻哈哈的回去了。
文竹拿起其中一张纸,只见满纸蚯蚓,皱了皱眉,又拿起另外一张,再次皱了皱眉,这鬼画符莫不是哪个名医的处方。
文晓梅无奈的笑了笑:“爹爹一向只重算术,所以姐妹们的字都差了点,就你和四姐姐还好些。”
一天内被人连夸数次,文竹面不改色,想到自己尚没写过字,不知那毛笔用起来怎样。
文晓梅转身踱到文菊那里,央道:“姐姐可写好了?且拿出一份吧!”
文菊嘴一撇,耐不住文晓梅的苦苦哀求,哼了一声,从刚刚写好的一叠纸中抽了一张,道:“莫弄脏了。”
文晓梅接过文菊手书,回到文竹身边,小声道:“四姐还有些恼你记不得姐妹们,姐姐莫怪了。”
文竹接过文晓梅递过来的纸,只见一手漂亮的行书,潇洒豪迈,写道:
一,敬重姐姐,爱护妹妹。
二,在家从父,掌印者可代行家主之权。
……
文竹仔细的读着,文晓梅在一旁提点道:“姐妹们七岁启蒙,入学第一年就是背这家训。爹爹所教,不许向他人道之分毫,否则……”文晓梅脸上一阵挣扎。
文竹奇怪的看着她:“否则如何?”
文晓梅轻咬下唇,“否则母女分离,及笄前不得相见。”
文竹骇然,怪不得文府上下无人知晓众小姐都学了些什么。
又拿起帐册,细细阅来,原来是个绸缎庄子的进出货记录,不时有大笔买入卖出的,用红笔着重点出,文竹忍不住去问文晓梅。
晓梅轻笑道:“这些是大客户,要另外造册,专门接待的。”
文竹恍然大悟,接下来的时间,便用那帐册演练新学的珠算之法了。
待到文晓梅从文章书桌上拿起个小金锣,又摸出个银锤轻轻一敲,标志上午功课结束后,文竹十指酸麻,已可熟练的使用那算盘了。
众姐妹嘻嘻哈哈的出了书房,晓兰晓竹又一头一个偎着文竹,晓梅和文菊一人一边拉着文晓菊。文家姐妹端的是十分友爱,额,看着文菊无视自己的样子,文竹心里补充道,除了这个四妹妹,莫不是青春期?
文竹浑然忘了自己亦是十六岁。
众姐妹却不上轿,径直到了隔壁的院子,见那葡萄架下早摆了碗筷,文竹最长,被让了上座,其他姑娘依次坐下了。
便有机灵的媳妇子开始安排上菜,四荤四素四冷盘,每位姑娘面前都盛了一小碗饭,只文菊面前空空如也。
第九章 私塾(三)
文晓梅拉了拉困惑中的文竹的袖子,轻声道:“四姐姐早课未完成,爹爹罚她不许吃中饭。”
说完,文晓梅唤过管事的婆子轻轻吩咐了句,便有丫鬟拿了个碗,从文晓梅起,每个姑娘都从自己的碗中舀出一勺饭填到那空碗中。轮到文竹时,她毫不犹豫的舀了满满一大勺进去。
文菊的脸却瞬间拉黑,不待那丫鬟把饭碗递到自己面前,一把将碗夺了过去,抖手在饭桌上一扣,米撒了满桌:“哪个要吃她的饭?!”
文竹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以前自己困难时只买个馒头蘸着酱油度日,平生最见不得别人浪费粮食。
她砰地一声把碗摔在了桌子上,怒道:“你给我把饭拣起来吃了!”
众女骇然,文菊发脾气,众女早习以为常,只待丫鬟仆妇们收拾了桌子,重新开饭,万万没料到文竹突然发起火来。平日里文竹最是温柔娴雅,半句重话也没对姐妹们说过,晓菊登时吓的眼圈泛红。
文菊眼睛瞬间睁大,苹果脸上竟多了几分威严,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文晓梅待要相劝,却不想文竹抓着她的袖子,径直伸手进去,掏出一物,正是那掌家之印。
文竹将印章高高举起,喝道:“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