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官话音一落,月儿立刻被拖了下去,她转过身来却换了一副嘴脸,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小的奉命来接小姐,奴婢姓陈,小姐唤上句陈嬷嬷就好。”
不待她应声,陈嬷嬷伸过手来搀着她的臂,引着她下车,边道:“这车在宫里是不许行走的,咱们早备了轿子,这边,慢点。”
她如同玩偶一般被陈嬷嬷牵着走,坐上子轿子,那陈嬷嬷却是个有规矩的,一路之上不发一言,她也不吭声,闷在漆黑的轿子里,连伸手掀动轿帘,看一看这巍巍皇宫的欲望都没有。
陈嬷嬷却一直在观察着她,见她如此,心里反倒添了几分敬重,七岁的孩童能有这份镇定的,可不多。两个殿下现在是沉稳了,小时候却一个比一个皮。
轿子在一个院落前停下,院前是个小花园,因是冬天,仅有几棵梧桐光秃秃地立在那里,房子是前后两进的,陈嬷嬷引了她讲了偏房,里面热气腾腾,早烧好了热水了。
又有两个宫女上来,为她宽衣,给她洗浴,她始终不发一词,任由她们摆弄,当她被从头到脚洗的干干净净后,陈嬷嬷又捧来了一套桃红色对襟小袄,袖口和领口各有一圈纯白兔毛,为她穿戴整齐。
陈嬷嬷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大宫女十分乖巧地奉承着:“小姐这么一穿,倒是越发的文静了。”
文静,她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眉毛微微一动,从懂事儿开始,她就知晓自己其貌不扬,身边伺候的丫鬟是祖母千挑万选出来的,姿色却也总比她强上一线,但凡有客人来,也是左右为难半晌,漂亮说不出口,可爱又不衬,最后也只得说个文静来,于是皆大欢喜。
穿戴一新后,陈嬷嬷拿了碟糕点来,她就着茶水吃了一块,细嚼慢咽,足足吃了盏茶功夫,陈嬷嬷看着她小口一抿一抿,双唇合紧,丝毫没有掉出来半点渣滓,暗暗点了点头。
随后又是上了轿子,行了半柱香,到了座灯火通明的宫殿前。陈嬷嬷小声提点着:“呆会儿见了皇上皇后记得行礼,会磕头么?”
她微微点了点头,素日里,每天都要给祖母磕头请安的,陈嬷嬷明显松了口大气。
门口的小太监打起了帘子,自有人进去通传,片刻后就有人来接,陈嬷嬷却留在了门口。
转过一道十二屏的百鸟朝凤銮金屏风,又进了一道门,才见到一个小厅,她双目垂下,只盯着脚尖,有人送来了一个缎面绣花的蒲团,身旁的宫女小声提点道:“行礼。”
她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前方传来了一阵爽朗的大笑,有人从前方行了过来!一把把她抱起,她抬起眼睛和他平视,见他头上戴了黄余冠,明黄色的衣领上绣了两条游戈的虬龙,知晓这是皇上,也不挣扎,只静静地看着他。
一旁的皇后跟了上来,颇有些吃惊地道:“这孩子倒是不认生。”
皇上心情大好,抱着她就回到了龙座之上,细细地问了她路上的饮食起居,她一一答了,简洁而扼要,倒是有几分君臣对答的味道。
说了几句,就有人传了话,两个殿下来请安了,皇上的笑容一收,添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却还是抱着她。
两个殿下一前一后进来了,前面年长些的穿着宝石蓝的锦绣长袍,细长眼睛薄唇紧抿,后面稍微小些的穿着藏青色的锻面袍子,倒是颇为秀气,两个人看到皇上抱着她时,都怔了一下。
年长的随即若无其事地行了礼:“皇儿给父皇母后请安了。”
年幼的又瞪了她几眼,方不情不愿地上前,闷闷地请了安。
皇上不动声色地都看在眼里,抱着她到了两个儿子面前,把她放下,两个殿下却都比她高了一头。
皇上牵着她的手,很是认真地对着两个儿子道,“这是你们陈伯伯的女儿,以后就是你们的妹妹了,”他微微一顿,偏头看着她,柔和地问道:“你叫甚么?”
她抬起头,白晳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轻轻地吐了两个字,“阳……洛……”
皇上十分豪迈地挥一挥手,“好,好,以后,你就是浏阳郡圭了。”
浏阳,郡主。
皇后和两个殿下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浏阳是地名,郡主是官位,她一下就成了一领之主,皇上对一起南征北战的老部下们纵然优容有加,却也从没有封过地。
从身边人的反应来看,她隐隐知道这个郡主封号的不简单,面上一贯的淡然,上前谢了恩,也不多说一句。
随后皇上拷问两个殿下的功课,吩咐了人把她送回到了小院子,此后,皇上便像是遗忘了她一般,只从宫女们的穷窃私语中听到,一众老臣子对于陛下如此善待功臣之后甚为满意。
她只固守在这小院子里,只每日清晨按着陈嬷嬷的吩听去给皇后请安,偶尔会碰见两个殿下,大殿下为人清冷,对她向来视而不见,二殿下对她微有敌意,却也不曾动手做过甚么。
皇后对她亦是不冷不热,两个人每天早上例行公事般对答,“娘娘万福。”“平身,给郡主赐座。”
枯坐半柱香后,掂量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便知礼的告退,皇后见她行的远了,方如释重负地吐一口长气,跟身边的女官抱怨道:“这孩子总是让人心情压抑。”
有知事儿的顺着皇后的话说上两句:“这么小就克了父亲母亲,继母祖母,带着煞呢。”
皇后闻言,瞪上一眼,训斥两句,过后找个由头再赏点东西,于是人人都知道,皇后不喜欢郡主。
宫中向来逢高踩低,就有人短了她的常例,炭供的少了,饭菜也总是凉的,身边的宫女们也开始不大听管教了。
她每日里抄写佛经,诚心拜佛,对身边的一切恍若未闻,陈嬷嬷更加小心翼翼,打发走了几个不听话的宫女,人少了,清净了许多。
转眼到了年关,陈嬷嬷的意思是贴上窗拉对联,挂上大红宫灯,喜庆喜庆,她不发一词。过上几日,见几个宫女都闷闷不乐,却破例开了口:“明儿个就是三十了,宫里想必都装扮妥当了,留个人看着家,咱们出去走走。”
宫女们互相看看,随后欢呼一声,手忙脚乱地给她穿戴整齐,又取了暖炉大麾,提了灯笼,沿着宫路,却见那景色果然与平时不同,一路挂满了各色宫灯,又有成队的舞伎穿着鲜艳的被领进了宫,路上宫女太监们忙忙碌碌,都在为明天晚上皇上大宴群臣做着准备。
她手里握着暖炉,听着身边宫女们的叽叽喳嗜,嘴角微微上挑,却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你虽然笑起来依然不好看,却还是要多笑笑。”
她抬起头,看到了大皇子那清冷的眼神,微微一福行了个礼,却又有一个少年的声音插了进来:“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这个妹妹笑起来自然是很,很……文静的……”
那少年许是想说漂亮,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勉强自己了,又是文静,她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
这少年,心地不错,她抬头望去,微微一怔,大皇子身边的少年生的十分俊美,面如满月,色如春花,一双桃花眼天然荡着一股表情。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上下打量半晌,转头向大皇子问道,“这就是你们的妹妹~~~~?”那个妹字却是故意拖了长音,她眉头微皱,果然,大皇子不满地斥责道:“甚么妹妹,休要乱说。”
她不发一言,默默地行了个礼就要告退,那少年却激动起来,一只手伸出来,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凉,少年瑟缩了一下,旋即又握紧了她的手,豪气万丈地道:“这个混球不认妹妹,我认,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了。”
她眉头微蹙,正要挣脱,打横里冲进来一个人,硬生生地把她和那少年拉开,二皇子赵野一脸不驯之色,生生地把她推开了一步,转过头对着那少年骂道:“你不要乱认妹妹,平白掉了自己的身份,也跌了咱们的份子。”
大皇子赵拓阴沉地看着弟弟,厉声道:“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跟文兄道歉。”
对这两个殿下的争吵,文章早就见怪不怪,懒得搭理这两个混球,他蹲下身子,从手上摘下一串碧玉的佛珠,给她戴上了,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牙:“我身上也没甚么好东西,这个给妹妹做见面礼了。”
她摸着手上的珠子,默默地看向眼前的少年,他一直在笑,眼角眉梢都在欢跳,一股温温的暖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她微微一福,低头向着来时的路走去,后面传来了赵野的吼叫,“文桃花,你又乱送东西,被你爹爹知道了又要连累咱们。”
文章,叫文章么?
正月十五的晚上,皇后设宴款待命妇,她亦要出席,皇后引着她见了一圈打扮的富丽堂皇的贵妇人们,无一不称赞她文静乖巧的。
浏阳郡主,实打实有封地的,这些命妇们的眼睛亮着呢,一个个上前嘘寒问暖,她渐渐感到吃不消时,却有个小太监挤到她身边,轻声道,“郡主请跟小的来,有一位老夫人想见见殿下。”
老夫人?是有些功勋命妇们年纪大了,在隔壁暖阁另开了席的,许是爹爹的故旧罢。她乖巧地跟在小太监身后,转了几转就出了大殿,行到僻静处,却突然跳出个人来,满脸的喜气洋洋,眼睛也带着笑,看着她,欢喜地道:“呆在那里面很无趣罢,我们要出去看灯,我就说带上妹妹一起。”
说着,毫不认生地伸出手来牵着她,她看了青少年的脸,坦荡荡一片,也就任由他牵着了。
文章带着她一路左拐右拐,避了几队巡逻的卫队,到了一个侧门,守门的心领神会的开了个小缝,文章带着她迅速地闪了出去。
门口却停了一辆马车!文章笑嘻嘻地先跳了上去,又伸出手来拉
她,一个轻巧的提纵把她提上了马车。车里点了油灯,她只扫了一
眼,对上赵拓淡淡地视线,立刻低下了头,赵拓却没有说甚么,待他们坐稳后,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
一路行到了人流密集之地,三人下了马车,文章再三叮咛一定要跟紧了,她睁大眼睛点了点头,文章终还是不放心,她一双小手被握在文章温暖的手里,紧紧地牵着。
她人生的小小,夹在人群里根本甚么都着不到,四周又传来冲撞之力,很是辛苦,文章很快发现了她的困境,伸出另一只手来为她抵挡着人流。
三个人行到了人群最密集处,文章单手把她举起,放在了臂上,她一时有些害怕,文章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安慰着她,“不要怕,这样才看的到。”
看到甚么?她想问,这四周只有人,哦,还有对面一座高楼,高楼约有三层,最上一层临街的窗户敞开,挂着几层轻纱。
遥遥地,一丝琴音开始响起,飘到了街上,人群开始安静下来,慢慢地,只剩这琴音在天地间回荡,如同暮鼓号钟,震撼人心。
她居高临下地看到,赵拓脸上居然显出了几丝温柔,目光痴迷地盯着那扇窗户。
她头一偏,看向文章,却恰与文章担心的眼光对上,他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她左右,她心里浮出一股暖意,终干露出了这许多天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安慰道:“我没事,这里很好。”
一曲很快弹罢,又有新的曲子响起,却不复方才那曲的动人心魄,她看得清楚,赵拓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随即转身大步走开,文章赶紧把她放了下来,牵着她跟了上去。
赵拓微微偏头,对落后半个身的文章低声道,“可打听清楚了,到底是哪家闺秀?”
文章嘴角上挑,揶揄道:“怎么,听了三年,终于忍不住要问了?”
见赵拓脸上又阴了几分,忙道:“有资格参加这正月十五琴会的闺秀五十二名,连续三年参加的却只有十一名,其中琴艺最好的当是徐家的千金了。”
赵拓脚一顿,沉声问道:“徐家?可是那个徐家?”
文章眉毛一扬:“正是那个徐家,咱们大皇子殿下怕是很快就要称心如意了。”
她懵懵懂懂,不晓得他们在说甚么,只知道回去后,皇后娘娘大发雷霆,把她身边的宫女嬷嬷好生责罚,又下了禁足令,她无事不得出那个小院子。
文章闻讯甚是愧疚,也不知道他用了甚么招数,居然买通了二皇子赵野为他跑腿,想是指使不动赵拓罢。
隔三差五地为她送来各式奇巧玩物,有街头捏的小面人,颜色鲜艳的羽毛毽子,缝的精致典雅的沙包,总是没有个重样的。
赵野每次来了丢下东西,还要阴阳怪气地损上几句,“这都是你哥哥给你的,可要好生收好了。”
她也不恼,淡淡地说声谢谢便罢,一来二去,赵野甚觉无趣,倒也不讽刺她了,偶尔坐上片刻,看她抄写经书,旋即离去。
再后来,赵野每次来时,都为她带上几本佛经,她甚喜,倒是真心感谢起这乖觉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