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倒是真的挺像…。
花荼兮瞧着眼前那张模糊的脸,微微有些出神。她因着眼疾暂且还看不太清霍明朗的五官,但他身上的气息却让她有一种熟悉的怀念感。就像他的姐姐霍明玉一样,温温和和的,乖乖巧巧的。也许就是因为这点,花荼兮莫名就对他有亲近之意,所以当日他指控莫冉折的罪名之时,她想也没想就被牵着鼻子走了,继而头脑发昏地举着刀子去质问人家。现在想来,她都觉得自己跟中了邪一样。
花荼兮直觉这个少年是恨她的。
问他三句,他答一句,语气随意且应付。花荼兮见此也不再说什么,就冲他指控污蔑莫冉折如此熟练这点来看,这个少年是不小心撞上的,还是有备而来,还真不好说。而莫冉折也因车里多了一个人,丝毫没有表现出想要说话的念头。
气氛沉闷得厉害。
颠簸间,一阵苦涩的药味钻入花荼兮的鼻子。她随着味道瞧过去,见霍明朗手上不停,正悉悉索索地正在裹着一包包配好的药材。
花荼兮随即想到了在客栈里那些被他蒙骗的百姓,想来就是用这些玩意来坑他们的。
“好好的为何要去卖假药?” 她看着他的动作皱眉:
霍明朗翻了个白眼,冷哼:“这还用问,当然是为了活下去。我从黑水镇逃出来,可不是为了饿死街头的。”
花荼兮直勾勾地盯着他:“所以呢,你就这样一路骗人吗?”
霍明朗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难道我还逼他们上当了吗?要怪,当然怪他们怕死。况且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那些人自己巴巴地跑过来的求我的。我骗愿意上当的人,何错之有?”
“…。”花荼兮闻言垂下眼,什么都没说。
莫冉折则是微微侧目,目光蜻蜓点水地在少年面上转了一圈,这才继续看起手上的书册。
——
这一路走得很慢。
以京城往西一直通向黑水镇的这条道,疫情是最最严重的。
瘟疫这种东西,传播迅速,范围又广,出门转一圈,一不留神就会被过染。像他们要去的黑水镇,里头的疫情极为要人命,重则几个时辰,轻则两三日,所得者上吐下泻,身上红肿瘙痒,脓疮暗痂血流不止,不多时便神志皆乱,痛苦不堪。
所以沿途这一路,他们见着的被病痛折磨的百姓并不在少数。
莫冉折倒的确来巡诊的。他沿途只要见着病人,便会命临渊停下车辇,将一早就准备好的药石散与他们。这些病人大多都病得很重,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有得人还散发这一股可怖的气味。然而莫冉折却一点都不在意,搭脉问询,尽心尽力,亲力亲为。
于是这般走走停停,没多久,天色便渐渐暗了下了。
花荼兮还病着,前头又是一路水深火热的病疫,莫冉折不想她拖着病体再劳累,入夜时分便不再继续往前行进了,命临渊等人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安营扎寨。
几人都是风餐露宿惯了的,收拾起来手脚都很快。饶是这般,等生好火折腾好吃的住的,天色也已然暗了下去。
莫冉折细细将手洗净,换了衣服,这才准备去找花荼兮。
他四周围看了一圈,只见霍明朗围在火堆旁,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身前上下窜动的火苗,不知在想什么,临渊羡鱼挤在一处继续烤东西吃,唯独不见花荼兮的身影。
莫冉折也不急,他拿过一件厚实的斗篷,搭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朝不远处的潭水边走去。走了没多远,果然一个人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发呆。
夜风清隽,花荼兮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幕,不知在想什么。
莫冉折手一扬,把斗篷搭在她身上:“在想什么?”
花荼兮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兜起来:“没什么,有点犯困。 我去撩点水洗把脸。”说着她弯下腰,准备去一潭碧水里捞一把醒醒神。
莫冉折一把拉住她,道:“太冷了,别又冻着。”
花荼兮听话地收回手。
夜风吹皱湖面,两人静静坐着,夜晚显得宁静又祥和。不知过了多久,正当莫冉折想督促花荼兮回去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她用极淡的声音咕哝了一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莫冉折不曾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说,长眉轻挑,顺着她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花荼兮没什么表情:“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目中无人,永远高洁出尘,永远…在找我麻烦。”
“…。”这个小没良心的。
谁知她话锋一转,语气柔和:“只是我没想到离开朝堂的你,竟然是这样一个温和的人。”
花荼兮一直以为他是个十分冷血且不通情理的人,没想到他身为大夫的时候,却是有这样的一面。
众生平等,心怀悲悯。
明明拥有这样显赫的地位与身份,却不被其所累,反而承担了更多的责任。
花荼兮仰头看他,连带着星辉一起落入眼里,明灭闪烁:“我…其实一直都觉得你很厉害。”
于朝堂能杀伐果断,于市井则悬壶济世。 无论哪个他,救的都是千万的百姓。
莫冉折定定地看向花荼兮,乌沉沉的眸中带着些许妖冶的光,似无数小钩子,牢牢擭住她的身影。
夜色深沉,月光清冷,他望进她眼里,轻轻地说:“不为良相,变为良医。此乃家训。”
“不为良相,变为良医…”花荼兮愣愣地跟着他重复,这八个字撞进她心里,奇异地触动并且撩拨了某根细弦,落在心里头,然后生根发芽。
——
夜已深沉。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林间消无声息地泛起了阵阵大雾。浓重的雾气漫过草地,覆上细细流淌的溪水,将泛白的月光遮盖地严严实实,四周显得阴冷又森然。
花荼兮蜷缩在旁边篝火旁,双眸紧阖,眉头微拧。她到了晚上又有些烧了起来,以至于睡得迷迷糊糊,若不是一旁有人硬是要把自己弄醒,她这一觉决计是要睡到大天亮的。
“怎么了?”花荼兮半支起身子,睡眼朦胧地问。
莫冉折低头,对上一双水光澄澄的双眸,清澈地倒影出他的身影。
“有人。”他言简意赅道。
花荼兮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咕噜就爬了起来,神色肃穆,脸上看不出丝毫病容。她侧耳倾听,耳畔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杂乱,刀剑铿锵,血腥味也渐渐浓郁。
“什么人?”
莫冉折没时间跟她多说,手一扬用剑挑起一阵尘土,把还在燃烧的篝火熄了。敌在暗我在明,这是最危险的事情。
他把花荼兮挡在身后嘱咐:“四周起了大雾,视线不好,你生着病别乱跑,待在我旁边哪里都别去。”
“好。”花荼兮点点头,随即想到什么,紧张地问:“霍明朗呢?”
“我在这里。”一个人影从旁闪现。
花荼兮朝他招手:“你到我这边来。”
莫冉折皱了皱眉,目光冷冽地在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巡视一圈,神色不虞。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一旁的花荼兮“咦”了一声。
“我…。”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好像,听到了陆逊时的声音。”
还有…季了的。只是这后半句,被她硬生生吞了下肚。
脚步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花荼兮朝着不远处那一片刀光剑影出靠近了些,面色紧紧绷着。
她患着眼疾,此处与那发生打斗之地出相隔甚远,一时半会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看不见,不代表莫冉折看不见。
还是来了。
莫冉折面沉如水。
即使他凡事心中皆有数,也不曾料到季了居然来的这么快。暗探来报的时候,他便心中一沉。季了这些时日做得动作他不是不清楚,可他没想到,花荼兮在他心中的分量竟是重到这般田地,不管不顾,如疾风骤雨般地来了。
莫冉折眼眸沉郁,感觉就像有一根尖刺突然戳进了心里,又麻又刺。
正巧此时,季了似有所察觉。他抬眼,隔着缭绕雾气看过来。
两个男人的目光遥遥相撞,深不见底。
—“季将军!你在发什么呆,快躲开!”这是陆逊时的声音,嗓门大到花荼兮想听不见都难。
竟然真的是他们…
她无声惊诧,一时不能回神。
—“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敌不过。”陆逊时聒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似怨似怒:“季将军为何一意孤行要先走?可不遇上扎西静穆的人马了!若不是我快马加鞭,你一个人再厉害也应付不来,要是抓人不成反被绑了,我可就不活了!”
花荼兮闻言眉眼一跳。
扎西靖穆?尼玛还不是一般的敌手,这居然还跟西楚扯上了关系!
花荼兮不禁又靠近了些许。她凝神看了片刻,心下咂舌。好家伙,这两人怎么想的,以为自己有八只手吗?这以一敌十都快不止了。
以国为先,她倒是想离得远远的不插手,但是可能吗?
季了和陆逊时明显处于劣势,若是这两人被对方擒了…大昭,脸都要被丢尽了!她简直无实在法想象接下来的局面会怎样…
等等…季了不是该带这龙鳞军出征南洋了吗?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花荼兮想到此处,更是咬牙切齿:“这样下去不行,得去帮他们一把。”
莫冉折却冷冷淡淡地瞧着,无动于衷。
花荼兮怪异地瞧他一眼,形势所迫,她也不过多言语,劈手就夺过莫冉折的手中剑,提气加入了战局。
衣袂翻卷,凛冽的气流随她席卷而至。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正在奋战地陆逊时直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瞧,便呆立在了原地,整个人已然变成了一个大写的懵字。
他见鬼一样地跳开两步,不可置信捂脸尖叫:“将军!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季了缄默语言,没人知道他心口滚烫如岩浆。
他根本一动也没动,身旁大刀利剑擦过也无暇顾及了,视线牢牢粘在这个终于等来的身影上。
日思夜想,终于见到了。
还好,还来得及,眼前是属于她的鲜活明亮的气息,而不是白衣枯塚,一抔黄土。
季了突然朝还隐在原地的莫冉折睇过去一眼,接着笑容极深地弯了弯唇。
这厢花荼兮还没砍几个人,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感觉身后有道视线粘在背上,如黏腻的蜘蛛丝一样把自己牢牢网住,竟让她生出一种无法再继续动作的感觉。
是莫冉折。
紧接着,他便如长风出谷般掠了过来,速度之迅猛连其身影都捕捉不到分毫。他也不用武器,宽大袖摆似有生命般上下翻飞,微微摆动,柔软的月白衣料就如利器般凶狠肃杀。
…
天色渐渐明晰起来,因着花荼兮和莫冉折的加入,局势没片刻就扭转了。
花荼兮本就不欲与季了再有纠缠,最好的就是眼不见为净,如今见清理地差不多了,便准备撤了。目光于四周转了一圈,下意识地就要找莫冉折,似乎只有到他的身旁去,她才能安心。可一瞧之下才发现除了她之外的三人,身边都还纠缠着西楚的几个死士,想来是为了照顾她,将这些打起来不要命的人都卷到自己身边去了。
花荼兮不想杵在这里碍事,思忖片刻,便回头去找方才被落下的霍明朗了。
少年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潭水边,脚旁边还躺着个鲜血直流的死尸,神色显得茫然又倔强。
岸边的石子路不好走,花荼兮磕磕绊绊地走到他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宽慰道:“别害怕,马上就结束了。”
霍光明的脸似乎扭曲了一瞬。迷雾重重之中,他的五官蒙上了一层不真实感,显得鬼气森森。
花荼兮依然毫无防备。
白灰色的天光将他扭曲的表情展现无疑。趁着花荼兮因困顿揉眼睛的时候,他消无声息地伸出双手,慢慢的,慢慢的靠近,然后重重往她肩上一推:
—“去死吧!”
花荼兮猛得瞪大眼睛,瞧着霍明朗身后,神情却不是对自己处境的恐慌,更像是突然看见什么,无奈又荒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霍明朗一心推她下水的时候,谁知他脚边那个躺着的死士竟是没死透,手执利刃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朝他脖颈处砍去。
先前一番打斗花荼兮动用了真气,如今只觉得浑身软绵绵地想要睡过去。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袖中掏出个小银锭砸过去,打偏了能像砍小鸡一样砍死霍明朗的刀刃,
可霍明朗却因为太害怕地躲避,脚下一滑,随她一同往深潭里栽去。
眼前的景物开始全部变得倾斜。
花荼兮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好像她那时从不归林的悬崖上掉下去,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光景。
只不过上次掉的是深山老林,这次…估计是要去喂鱼了。
仿佛所有动作都放慢了,在下坠的过程中,她还看到了像一阵风掠过来的莫冉折。
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