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那么一刻,我想把你留在玄泽。因为离开长乐山后,你就永不会再见我。我不该引诱你,那是我犯的最大的错。”欧阳云的声音因痛苦而嘶哑。
烛光摇曳,方哲的视线渐渐模糊。
“但是,方哲,”欧阳云的声音再次唤回他的意识,“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今天的事。无论你多么憎恶我,无论我做的事如何让你不可原谅,也请记住,那只是我的错。请怜悯它们,无论是服山的守护者还是赤女枭,它们只是为生存而战,请怜悯它们最后的家园。”
他在说什么?方哲困惑,但意志远去,无法思考。
“你救不了周希,那不是你的错。他选了那条路,就得自承后果。”欧阳云叹了口气,撬开他的嘴,把一样东西塞在他的舌下,“但你得活着回去。晒干血气的藏木可解百毒,这是凌怀家那块。我说过要帮你救周希。抱歉,我只救得了你。好了,我接下来说的很重要,一个字你也不能记岔。”他的语声占据了一切。
那是欧阳云的催眠,他抹去了发生在长乐山里的事,在方哲心中植入一段新的记忆。
“你来半道口,是为了寻找周希,因为他曾提过要到这里来寻藏木。但你来得太迟,他已经死了。这不是你的错……无论谁问你,事实都是这样。”欧阳云的声音飘渺遥远。
他说,沿着溪流向下走,就是半道口公路下的松溪。每天日出后的一个小时,雾气会稍有减退,
雾气的边缘距此只有不到五十米。
“你一定能跑过去的。我会为你引开赤女枭……”
方哲合上眼,昏睡过去。藏木和欧阳云的催眠一起发挥着作用,他一夜未醒。后来,他在蒙眬中睁开眼,看见欧阳云持剑站在洞口,晨曦的光芒缓缓透进,洒在他明朗的脸庞上。“你会忘了我。”
于是,那张脸伴随着过去的时光,一并从记忆中洗去。
方哲醒了,空荡荡的山洞给他陌生的感觉。他背起背包,捡起枪,冲进了雾里。五十米,身后是赤女枭从远处起飞的鸣叫,脚下坎坷不平;五十米,一口气跑完,他跪在半道口路基下的溪水边,吐出口中的藏木。乌黑的藏木掉进溪水中,很快就冲走了。
松溪的水从山中流出,也冲下周希浑身是伤的遗体。
六年前的冬天在哀悼中度过。周希的妻儿搬回了北方,方哲一直在悄悄资助他们。做你该做的事,不必让人知晓。虽然他忘记那些天发生的事,但有些东西,仍然记住了。
……
真相就是如此。
催眠的副作用慢慢退去,但回忆带来的冲击却很久也不会消失。方哲为自己倒了杯水喝了,站在窗前看着西方的黑夜。
有时,他看着那片迷雾山峦觉得亲切熟悉;有时,他会想起他第一次去攀凝雾台的陡壁,在困境之中,有人从平台的顶上向下问,“需要帮忙吗?”那张脸庞逆着清晨明亮的阳光,却要过这么多年才能认出。
他想起他未回答的那个问题,“你如此厌恶我,是因为我是一个异族?” 欧阳云这么聪明的人,却不明白,喜欢叶芝的人不会厌恶异族。
他从未厌恶过欧阳云,自始至终,也不会。哪怕无名修道院十二名死者血淋淋的残躯在他眼前晃动,也无法让他忘记琰溪边仗剑迎敌的欧阳云。
但方哲也不能无视自己的职责,无辜者不能枉死,作恶者必须伏法。他听见自己的叹息,万般无奈。
夜里十点,是饮夜茶的时候。
“我知道欧阳云在哪儿。”他转过身,对黑暗里的寒歌说。
“你打算怎么办?”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
半山茶舍,常有夜茶饮。
茶已备,香已燃,他独坐,想起当年对面的人,倔强的眼神里隐藏着迷惘,笑起时有些自矜却真诚动人。他在杯中绪了茶,“雾熏”的气息沁人肺腑。若相思,莫相忘。走廊上的琴声顿了一下,又接上了。隔门被拉开,他以为是续香的女孩,但烛上的火光却晃动了一下。
她走进,黑暗在她脚下静伏。他知道无所逃避,不禁战栗,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失望。
“欧阳云,我们又见面了。”寒歌取下面纱,微揽裙裾,膝坐在他的对面。“你清楚,他不会来的。怎么,不给我上杯茶?”
他取了新杯子,恭敬地为她斟了一杯。
寒歌注视他片刻,又问:“为什么打那个电话?”
“知道不该打,但还是忍不住。也许是想不被遗忘,也许……我本打算明天就离开C城。他让你来抓我——不,还是杀我?”
轻晃的杯子里,浅金色的茶汤像是清晨初起的霞光。寒歌停下手中的动作,说:“你害死那么多人,还指望他放了你?我以为你了解他。”
他低头不语。虽然了解,仍然期待。
“我有一个问题。”寒歌又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欧阳云不敢正视她,“你曾被人催眠,但那人比我强大远不止百倍。我帮不了你。”
“嗯,我猜也是。”寒歌点头,“好了,说说那枚戒指,就是周希提到的黑衣人的那枚戒指。”
欧阳云想了想:“我记得他说,是一枚宽大的银戒,纹饰复杂,深蓝色的戒面,上面是镶嵌着一对银色的翅膀。这几年我也打听过这枚戒指的消息,但没人知道它的来历。”
寒歌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儿:“你可以走了。”
“你说什么?”欧阳云惊讶不已。
“他若要杀你,今夜就会自己来。”黑暗向寒歌聚拢,她端坐如仪,“你救了他的命,我替他还你一命。下一次再见,那就是公事公办。”
欧阳云俯身拜谢,缓缓退出茶室。
寒歌一笑,拿起手机拨了方哲的号码,说:“我去晚了,欧阳云已经走了。”话筒那边的人,似乎松了口气。
一点烛光照在寒歌的脸上,香气缭绕,她思索着那枚戒指,喝下杯中的“雾熏”。
“果然好茶。”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周五啦!祝看书的小伙伴们周末快乐!……
但其实今天不是周五……而是,我把预存的稿子标错时间了!!!!天啊,这意味着我为明天看电影攒出的更新废了。
今天必须把明天的码出来放存稿箱等审核啊!!!!
呜呜,不说了,我现在赶稿子去了,要不明天看不成电影了……呜呜呜呜!!!
☆、寻找
长乐山中有一种花叫“早樱”,四月盛开,进山的路上能见早樱花瓣飘零如雪,十分浪漫唯美。往年到了这时节,每到晴朗天气,就有入山赏樱的车队。但今年却十分冷清,想来是去年圣诞惨案余波未了,令人心怀忐忑。
况且,如今进山也不像过去那样容易了。
省厅和市局终于接受了相关单位的建议,在长梁公路上设立了检查站。进山的车都要在这里登记。
有多少人,为什么进山,什么时候出山,紧急联络人电话是多少等等。检查点每半小时放行一次,每次也能凑上三四辆车同行。这还是白天的规矩,到了夜里,除了相关单位的车辆,禁止通行。
这个相关单位,自然指的就是特案组。在C城公安系统里,公开提到特案组时,向来使用这一含糊的称谓。
“那辆车还没出来?”一大早,检查站的人就议论起来。
“没有。”当天值班的张志说道。
半个月前的黄昏,一辆附有特别通行许可证的JEEP指南者车进了山,直到今天还没有回来。张志记得,开车的人脸上戴面纱的女人。按照规定,有特别通行许可的车是不需要接受检查的,所以,他也不知道女人长什么样子。
“不会已经死在里面了吧?”大家继续猜测。
“不动脑子。”一直没吭声的站长开口了,“进山这么多天不出来还没人去找,这女人不简单。”
“那个特案组究竟是什么单位?”有人凑到站长面前打听。
“别问,别到处打听。有些事知道了只能给自己添麻烦,何必呢。”站长慢吞吞地喝茶,“我提醒一下大家,你们是签了保密协议的,一条条章程咱们也是一起捋过的。谁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去,吃牢饭的时候别哭。”
“哪儿敢啊,就是咱们自己人讨论一下。”众人忙解释。
“张志!”坐在监控显示器前的人突然叫了起来,“那辆JEEP车是不是红色的?我看见它了!”
冷清的长梁公路上,一辆红色JEEP指南者正沿着长梁公路出山的方向,向着检查站驶来。张志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钟。
……
十点一刻。
寒歌的车驶过长梁公路检查站。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双眸仿佛被染上一层淡淡的蓝色,银色的光芒流淌其中。
这是长乐山雾气对她靠成的影响。
在来到C城的第五年,寒歌终于走进雾区,沿着狭窄的梁垣道,重走方哲和欧阳云走过的道路。
她在玄泽边停下,那里已经没有夜魇,漆黑的水面下白骨森森。金色的影子在光线晦暗的林中闪动,无名的生物从她脚边跑过。她在那片林中徘徊了一天,找到了夜魇的巢穴。她可以确认,那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异族建筑。
寒歌试图在里面找到欧阳云生活过的痕迹。但建筑内空空荡荡,如果欧阳云曾经在这里生活,那么,他也带走了属于他的东西。
寒歌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夜魇要对方哲下手。
显然欧阳云能够控制夜魇,他在玄泽里阻止了夜魇,说明他们之间有着奇妙的联系。这种联系必然持续多年,并且深厚无比,他由此得到了夜魇的信任,找到永恒的奥秘。
他在这片雾气中生活了多久?
应该很久吧,寒歌想。
离开玄泽后,寒歌去了方哲提到的那片峡谷,凝望峡谷对面的神域。她在那片峡谷前站了很久。
当她离开时,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经变得遥远而不可触及。雾中的长乐山向她张开怀抱,恍惚中,她觉得她可以永远留在这里,随着这片山林沉寂。
这段路走得很艰难。
后来,她来到了服山,站在那幅巨大的壁画前,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没有惊动沉睡的服山守护者,悄然离去。
她在长乐山的迷雾中游荡,像一个孤魂野鬼。
有一天,她发现她站在溪水边,站在一辆废弃的越野车旁。
她突然清醒了。
这是琰溪,为了拿到藏木,王栋在这里挟持了方哲,欧阳云在这里与服山守护者作战。
寒歌找到了被手_雷炸坍的洞穴。爆炸让那里形成了一个向下的斜坡。她沿着斜坡来到地下河旁的岩石上,看到了周希说的那艘船。
那艘船似乎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推上了岸,撞得船头凹陷。
寒歌绕着船体转了一圈,看到了仍然挂在缆绳上的篮子,怔了一下,骤然变色。她匆匆离开,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向着赤女枭的栖息地而去。她无法再独自承受迷雾的诱惑。她要回去。
她要回家。
寒歌是从半道口走回无名修道院,车早已耗尽电量无法启动。她用早已准备的应急电源发动了汽车。
她走进特案组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头发散乱,长裙沾满泥土,落魄不堪。
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进方哲的办公室,一双清澈的眸子怔怔地盯着方哲。她觉得她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回来了。”她说,不知道对面的人是否明白,她是为他回来的。
“我知道。”方哲说。
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一般,寒歌觉得很累。方哲抢上一步把她抱住。“好困。”寒歌说,靠着他的肩闭上眼。
“困就睡一会儿吧。”方哲把她抱到沙发上,给她盖上毯子。
寒歌像孩子一样蜷缩着身子,身子发着抖。方哲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手轻拍着她的背。突然,她一把抓住方哲的手,把手紧贴在脸庞。然后,她仿佛是找到了什么失去的东西,长长松了口气。
“方哲……”
“我在这儿,寒歌。”方哲柔声说。
“藏木不见了。有人把它拿走了。” 寒歌呢喃像梦中的噫语,把方哲的手握得更紧了。
……
寒歌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恢复过来。
她在地下河里找到了当初王栋让左翔运藏木的篮子。篮子空空,附近也没有散落的藏木。很明显,有人在事后取走了藏木。
是欧阳云吗?
寒歌和方哲一起排除了这种可能。
欧阳云对长乐山的迷雾有深厚了感情。当他知晓方哲是委员会的人时,他曾恳求方哲怜悯长乐山中的生灵。就算藏木价可倾城,欧阳云也不会用它们牟利。
那么,就只有那个戴古怪的银翼戒的男人了。
他是谁?
这当然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当年的知情者已经死光了,就像过往漫长的历史,不知埋葬了多少真相。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