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姑侄关系。按理说,安家应当与怡亲王府走得很近才是,但无论是当年落难时的阿哥府还是如今显赫一时的亲王府,安家都与其彻底断了来往,似乎有意在和诸王贝勒保持着距离。乌尔隆不知道这个安世炎究竟是老奸巨猾还是胆小怕事。反正,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是,近些年来,安府在朝堂上愈来愈远离权力中心,不得不说是安氏父子过于谨慎造成的后果。
这时候,乌尔隆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穿一身半旧的藏青色长衫缓缓地从门外进来。他马上判断此人就是安世炎,忙站起身拱手笑道:“下官见过安老大人!”安世炎饶是一愣,没想到乌尔隆认得自己,随即淡淡一笑说:“乌大人屈尊寒舍,令府上蓬荜生辉。您是稀客,不必多礼。”二人寒暄一番后,分宾主而坐。安世炎出于礼貌地问:“你家王爷可安好?”乌尔隆镇定地回答:“王爷食少而事繁,身体一直抱恙。近来,他多在香山别院休养,府中一应大小事宜皆由嫡福晋主持。”安世炎听后点点头,叹道:“这可辛苦了嫡福晋。一个女子当家真是不容易,少不得还要乌大人帮衬。”乌尔隆会心一笑回道:“这本是下官分内之事。”他见时机恰当,马上进一步试探道:“我们嫡福晋出自满洲大家兆佳氏,听说和府上安老夫人还有些渊源哪。”“哦?”安世炎似乎故作不知,冷淡地说,“我倒未曾听内人提到过。”乌尔隆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傅秋一眼,道:“老大人若有疑问,大可看看送到府上的名帖,不仅有王爷印鉴还有福晋的亲笔手书。”傅秋连忙将名帖递到安世炎手中,乌尔隆乘机说道:“老大人两朝元老,谙熟朝廷礼制和风气。我家王爷和福晋此次对老大人和夫人执晚辈礼,并无不合礼法……”“等一下,”安世炎脸色阴沉,突然打断了乌尔隆的话,道:“长史官大人此言差矣。我和内人年纪都大了,亲友疏于走动的,都不记得了。我们安家在京城多年,一向持身清正,从不做越礼逾制的事,更不会与藩镇交接。还请大人转告王爷和福晋,恕安家不受之罪,礼物也请带回去吧。”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乌尔隆也知道多说无益,他毕竟做王府长史官多年,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地笑道:“看来下官这一趟是白跑了。”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冷得让人尴尬。
安俊刚回到家,便听傅秋说了乌尔隆亲自登门送节礼的事,他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下来就直奔客厅而来。当他赶到时,傅秋已送乌尔隆到廊檐下。“乌大人亲临本府,下官未曾远迎,还请恕罪!”安俊一路拱手作揖,热情地主动迎了上去。乌尔隆停住脚步,他与安俊虽不熟识,但对他的印象却还不错,忙回头示意,道:“这不是侍郎大人么?”“乌大人不再多坐片刻吗?”安俊默认之余,客气地问道。“哼,”乌尔隆冷笑了一声,指了指门口马车上的礼物,口气不大高兴地说:“安大人府上的门槛高得很啊,连王爷和福晋的金面都不给。”安俊诧异地看了看傅秋,心知这里必定有什么误会,马上赔笑说道:“怎么会哪?平日里安某想要大人来,大人还未必赏光哪!今天安俊可要好好招待贵客。”他连拉带劝地留住乌尔隆一行人,又吩咐傅秋在花园里的芜芳亭摆上茶点。乌尔隆并未推辞,显然心里的气已经平了一些,他看着安俊的脸,似乎若有所思。这边纪英和良玉叫了五六个小厮,七手八脚地把车上的礼物一件一件地搬到后院儿的仓库里去了。
芜芳亭临水而居,本是一个观花听雨的好地方。不过,此时正值寒冬季节,天地肃杀,百花凋零,在亭中关起门来围炉烤火,倒别具一番清静。安俊亲自烧了滚烫的开水,一面为乌尔隆泡了一杯六安茶,一面笑道:“我这里自然比不得王府,大人就将就着喝一口暖暖身子吧。”乌尔隆解下黑色大髦披风,伸出双手在火炭盆上烤了烤,说:“侍郎大人好会选地方。这里清雅幽静,再适合不过推心置腹的一番畅谈了。”安俊听他话中别有深意,觉得自己再须臾客套就显得不够坦诚了,于是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安俊和乌大人都曾是行伍中人,既然军中习气最重率直,咱们不妨把话都挑明白了吧。”他停下来不再说下去,其实暗自观察着乌尔隆的反应。只见乌尔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略一沉吟,缓缓地回道:“愿闻其详。”“如今在诸王贝勒中,怡王爷不仅德高望重而且最受圣上信任。下官受人所托,必须忠人之事,思前想后,只有王爷这般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做到。因此……其实,本该是安俊亲自登门求见王爷。可是,此事机密,我也是形势所逼,才……”安俊的口气中充满抱歉,说到最后竟吞吞吐吐起来。乌尔隆心如明镜,一听便已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搬起圆凳靠近安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王爷让我转告大人,所托之事,业已办好,请勿再挂心!”“王爷恩德,安俊铭记在心,请大人务必转达!”安俊心中一阵狂喜,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乌尔隆却道:“安大人倒不必高兴得太早。王爷说了,此事并不难办。只是他想提醒一下大人:此一时彼一时,胜负已成定局,实在无须再费心机。”最后的几句话,乌尔隆说得十分深沉,字字句句都打进了安俊的心里。安俊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些凄凉,道:“王爷错会我的意思了。”等还要再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几声敲门声:“二爷,老爷找您到书房说话。”安俊听出是傅秋的声音,马上回道:“好的,我就来。”“大恩不言谢。”他朝乌尔隆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大人坦诚相待,言而有信,在下十分敬仰。”乌尔隆起身还礼,淡然一笑,道:“安大人后生可畏,还望好自为之。”
☆、(十七)
安俊刚出园子,便见纪英顶头碰了上来,笑着行礼:“给二爷请安。”“嗯,”他心里有事,脚步不停地往前赶。谁知纪英回身赶上来,问道:“我有事想请教爷。”“什么?”安俊并不停下来。“您干嘛又收下王府送来的礼哪?老爷刚才和那个什么乌大人都谈不到一块儿去啊。”安俊停住脚,瞪了纪英一眼,才道:“棒不打送礼人。这道理你不懂吗?何况还是王爷和福晋的心意。你倒会管这闲事?怎么,你爹的腿好了吗?”纪英吐了吐舌头,回道:“好是好了些,但还得养养,伤筋动骨一百天哪。”安俊点点头,然后说:“还不快到你爹跟前去伺候,再让我看到你在园子里闲逛,看我不把你的皮给揭了!”纪英厚着脸皮笑着跑远了。
安俊看着纪英远去的背影,心里想到自己,却不由得烦闷起来:普天之下,“孝顺”二字最为难得。自己常常教导家下人要孝顺自己的父母,可自己和父亲之间却总因政见不同陷入不愉快,无论自己做什么,父亲似乎都不满意。唉,这“孝顺”二字对他安俊来说,真是比登天还难。他脚步迟疑着,不知不觉已到安老爷和老夫人的院子门口。
房中亮着灯,用过晚饭后,老夫人在陪着老爷说闲话。安俊鼓起勇气走到房门外,轻轻咳嗽了一声,良吟打起门帘,安老夫人捧着手炉,扶着小丫头缓缓地走了出来。“额娘,”安俊恭敬而亲热地喊了她一声,兆佳氏朝里努努嘴,低声道:“你阿玛正在气头上,不管怎么说,你先忍着些。”安俊点点头,神情有些沉重,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让母亲放心。
屋里烟雾缭绕,暖意融融。安世炎果然铁青着一张脸,盘腿坐在炕上,左右一边一个锦枕。“阿玛,”安俊轻唤了一声,便在地下一溜的楠木座椅中选了一张离得较远的坐下。“我听老傅说您找我。”他小心翼翼地说。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总是淡淡的,显得客气而疏远。“是啊,”安世炎漫不经心地回答,竟不看安俊一眼,“今天下午,乌尔隆到家里来过,想必你已知道。”“是。”安俊忙站起身回答。安世炎依旧不看他,继续说:“我的意思,咱们与怡王府一向没有往来,也不想往来,这节礼能免就免了。你说哪?”安俊觉得父亲是故作疑问,他肯定知道自己早已安排下人收下礼了。于是,他索性直接说道:“虽说没有往来,但那是前几年亲戚们疏于走动。兆佳福晋毕竟是额娘的亲侄女。我倒觉得不可太过见外。”“你……”安世炎突然激动起来,拂袖而起,指着安俊喝道,“你好糊涂啊!”安俊低下头,脸上登时火辣辣的,只是一言不发。“你想过没有?人家会怎么看我们安家?他们会说我们见风使舵,有意攀附!”“别人怎么说,我才不管!两府本就有亲,这是回避不了的事实!”他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混账!”安世炎气得大喝一声,吓得送羹汤进来的小丫头手上不稳,啪啪几声,碗勺跌了下来,碎了一地。“滚,滚!”安世炎吆喝着,“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小丫头何曾见过一向温和的老爷如此震怒,早吓得魂飞魄散,连人带碗地爬了出去。“你以为凭你江湖草莽的意气能成什么事?”安世炎余怒未消,一双浑浊的眼睛瞪着安俊仿佛要冒出火来,“我还以为,经过这么些年官场的历练,你的性子已经改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任性妄为!真是辜负了当初圣上对我们安家的眷顾,让你继承你兄长的官职!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管你,任你在西北自生自灭!”这一番话说得安俊几乎抬不起头。他刚想说自己何曾稀罕过这个四平八稳的京官儿时,母亲的嘱咐突然在脑海中响起,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安世炎见他不做声,以为其心中有了悔意,口气转淡地说道:“朝局上的事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盘根错节,十分复杂。当年要不是我及时回避了与怡亲王府的血亲关系,以你兄长当时在礼部的位置和关外兆佳家的势力,圣祖爷一定会怀疑我们参与了夺嫡,进而像打击怡王爷一样打击我们安家。”安俊抬起头,只问了一句:“你这么做,额娘知道吗?”安世炎喟然长叹,道:“她天性柔顺,虽心中不忍,也没有逆了我的意思。”“俊儿,”安世炎捂着胸口,苦口婆心地说:“你怎么不睁眼看一看,江南的曹家、李家,哪一个不是百年的世家大族,深受皇家信任,可最终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安俊一时无言以对,心头思绪纷乱。这些年,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圣上采取了雷霆手段残酷镇压异己,搞得朝廷内外人心惶惶,许多因此隐退的老臣都和父亲持着一样的观点。“父亲不必担忧,儿子行事自有分寸,决不会累及安家上下,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安俊叹了口气,恳切地说道。“哈哈,”安世炎突然苦笑两声,他摇头说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就不知道么?”他停了停,故意不说下去。安俊心中一惊,但马上镇定下来,道:“阿玛知道什么哪?”“我不想说破。”安世炎冷冷地说,“还不是为了他?”说完,他伸出指头比划出一个“十四”。安俊默然,想了想对父亲说道:“无论他今天身处何地,他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兄弟落难,焉有不救之理?”“好,好。”安世炎嘴唇抽动,咬着牙连说两个“好”字,“你们有军中情义,兄弟义气……我多说也无益。只是提醒你,不可感情用事。看看当年的怡王爷,义薄云天,重情重义,人称‘侠王’,可如今却是什么模样?”说到最后,安世炎干脆闭上眼睛,一挥手道:“我累了,你回去吧!”“是。”安俊不敢耽搁,转身就准备离开,突然听到父亲在背后又说了几句:“等明年开春,我就会带着你额娘回江南老家,说不定就不回来了。天儿和琪儿跟着你这样的父亲,我太不放心,先领回去养着,等大了再送回来。”
☆、(十八)
月到中夜,阖府安歇,老秦给大门上好锁,正准备把两边的角门也关上,忽见一个瘦小的黑影在自己眼前一晃,就窜到大门外去了。“谁啊?”他高声喊了一嗓子,借着门楣上悬着的灯笼,才依稀看清那人脚步虽快,却并未走远。“老秦,是我!”只见他三步两步蹦上台阶,脑袋凑到老秦跟前,用手指着自己,嘻嘻哈哈地说。老秦揉了揉眼睛,才认出来这一身灰布短袄的小子是里头园子里负责种树的良玉,大丫头良吟的亲弟弟,今年才刚满十六岁。“哼,哼,”老秦头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可又端起了架子,爱理不理地问:“你小子弄什么鬼?”谁知那良玉鬼机灵一个,嘴还特别地甜:“秦老爹,求您行个方便。我想去马场,反正也不远……”“不行,不行!”老秦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么晚了,谁也不能随便出府,这是规矩!”他拿着一根烧火棍,挡在门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