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直率人,王爷如此款待,愧不敢当。有什么事还请明示。”弘皙似乎没想到安俊这样开门见山,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侍郎大人果然爽快。那我们就快人快语。来,先满饮此杯。”安俊先尝了一口,然后便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弘皙并不善饮,只抿了抿,说:“我一向钦慕汉臣的学问。听闻安大人家学深厚,又在礼部任职多年,故有事请教。”安俊听他话里话外,似乎对自己颇有了解,不禁更加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下去。
“我满人虽在马上得天下,却不能在马上治天下。汉人历来尊崇礼法。我想问的是,如果有人越礼逾制,那该怎么办哪?”“越礼逾制”四个字弘皙说得很重,显得意味深长。此时,安俊虽饮了些酒,头脑却还很清醒。他的脑袋飞快地转动着:郑家庄里的气派和古怪,理亲王话里话外透出的玄机……多年的朝局历练,让他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丝危险的信号。燕生不安地看着安俊,他的脸色微变,忽然严肃地说:“王爷是个聪明人,那安某就长话短说。”弘皙夹了一块槽鹅掌放到嘴里,一面嚼一面点头说:“请讲。”“礼者,理也。世上万事万物皆有一个‘理’字。理不明何以服人心?汉人讲礼法,也是为了遵理而行。对于普天下的百姓,无论天子是汉人还是满人,只要他依礼而行,敬天保民,就都会得到拥戴。这就是‘理’。”安俊一口气说完,看到弘皙深不见底的眸子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半晌,他嘴角抽动,发出诡异的笑声:“没想到,武官出身的安大人跟我在这儿‘吊书袋子’?还真不如战场上真刀真枪来得痛快!”
话音刚落,暖阁里顿时安静下来。当差嬷嬷上前撤去酒席,换上茶和点心。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得花枝摇动,屋里坐着的人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凉意袭来。“秋风秋雨秋煞人。”安俊不由自主地念道。弘皙看他外表斯文,为人低调,还以为很容易劝服,却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心中烦躁,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说:“安大人有所不知。小时候,我家里就有一个这样的花园。我阿玛爱花,常常带着我们一起赏花……”安俊听他声音悲怆,又听他说起自己的阿玛,便已猜到其中隐情。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年谪太子的后人,重又燃起了勃勃野心。突然,弘皙抓住安俊的手臂,用近似咆哮的声音,阴森森地问:“你相信会‘变天’吗?安大人?”安俊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得透不过气来。燕生在一旁见此情景,差一点就要出手救人。“我相信,道不变,天亦不变。”这几个字,安俊说的很轻,他使劲扳开弘皙粗大的手掌,脸上毫无惧色。弘皙的神色舒缓开来,他退后几步,瞬间恢复了常态,笑道:“往事不提了。我送你家老世翁一份礼物,聊表敬意。”
☆、(十五)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驿道上两匹飞骑穿城门而过。“燕生,快把那布包扔了!”安俊用命令的口吻吩咐道。“是。”燕生嘴里答应着,手摸到背上布包的扣轻轻地解下来,心想:真奇怪,这理亲王爷明明送我们的是一幅名家书法拓本,怎么我背着这么重哪?他跳下马来,往一片树林中走去。黑夜之中,不断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让人不寒而栗。燕生用剑在一棵老槐树下挖了一个大坑,把布包整个儿深埋了进去。忽然,布包磨破的一角露出金闪闪的东西,在黑夜中特别刺人眼睛。他忍不住好奇,打开一瞧:哪里还有什么拓本!竟是几十个金元宝!
燕生处置好一切,赶紧跑回去告诉正在路旁等待自己的安俊。这一回,他倒显得十分平静,原本一切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他一定会下血本。只是不知道是奇珍异宝还是黄金白银。”他回家心切,翻身上马,道:“反正,他不了解我的为人。如果我贸然收下,将来一定会给安府带来祸事!”燕生策马在后,越听越心惊。安俊双腿一夹,“玉滇”马奔出去千里,燕生也不甘落后,催动“珍珠”紧随在后,只听安俊大声说道:“这个速度正好。咱们下回出远门,就得这样跑!”
夜还未深,翠云楼的大门口早已是车水马龙。男人们一个个盛装华服地出现,遇到相熟的更是会心一笑,然后便大步流星地赶到大厅内落座。
这一晚的翠云楼早已被精心布置过了。除张灯结彩之外,最惹人注目的就是一楼大厅的正中央搭起了一个圆形戏台。戏台上以一色的刺绣苏州园林山水做背景,而台下则围着一圈圈的高背座椅。在每两张座位之间,还设有放茶盘和吃食的茶几,供客人看戏时享用。不一会儿,来客悉数到齐,只听得里面管弦丝竹齐起,一段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念白之后,便是一个婉转动听的女声低吟浅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不过是都付与断井颓垣……”这一两年,昆曲在江南兴起,渐渐地也在京城流行开来。在座众人中有江南商贾富户,也有京津之地的纨绔子弟。优美而雅韵十足的文词随着婉转悠扬的曲调娓娓唱来,在场听众无不为之沉醉。“好,好!”只见前排的几个客人连连喝彩,一串串的赏钱直接就扔到了台上。
当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戏台上时,一个步伐矫健的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跃到了楼上。双脚刚一着地,燕生就舒了一口气。原来,他恳求了安俊半天,才获准出来找紫云。金钗之事一日弄不明白,他心里一日不得安宁。所幸今晚是新晋花魁登台献唱的大喜日子,翠云楼里高朋满座,内外都疏于防范,倒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
楼道里未掌灯,到处是漆黑一片。二楼大多是姑娘们的住所,一间间的屋门紧闭,时不时传出□□时的喊声。燕生心惊肉跳,脚步却越来越轻,他摸来摸去,就是找不到紫云的房间,急得额头上直冒冷汗。忽然,左边楼道尽头的一间房门蓦地一声打开了,燕生慌忙闪到一旁,房间里投出一束光亮,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铜盆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动作快着点儿,给姑娘再煮碗粥来。”“是。”那小丫头费力地答应着。身后的房门则“砰”地一声又关上了。
“不对啊,”丫头瑛姑刚把门关上,不自觉地嘀咕起来。“什……什么?”紫云虽病得厉害,但仍是不放心,勉强欠起身子来问道。“姑娘不要乱动!”瑛姑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前,服侍紫云躺下,道:“我是看刚才叶儿出去的时候,咱们房门口好像有个人影。”紫云脸色很苍白,无力地摇摇头,半晌,才道:“大概是你眼花了。今天的客人都在楼下捧新人的场,我又不接生意,哪来的人哪?”瑛姑低头不语,但终究不放心,又折回去把门打开想一看究竟。
谁料门刚一开,就见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口。“姑娘!”瑛姑吓得大喊一声,飞快地跑回紫云的床前。楼下□□迭起,掌声喝彩声淹没了一切,尤显得房间里这对主仆的孤寂。燕生显然紧张过度,声音颤抖地说:“紫云,是我!”紫云先是愕然,然后挣扎着掀开床幔,一看竟是燕生,不禁又惊又喜,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瑛姑在一旁看着两人脸上的神情,又打量着燕生一身深色的粗衣打扮,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我不放心叶儿,去厨房看一看。”她转回身对紫云说,紫云明白她的一片好意,勉强笑着点点头。
等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燕生才大着胆子上前,坐到紫云床边的圆凳上,口气里带着埋怨地说:“你怎么病成这样?一定是受了很多苦……”他心如刀割,却强忍着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有流下来。紫云强打起精神,道:“人食五谷杂粮,岂有不生病的?我自己不当心,染了风寒,怨不得别人。”燕生凄然一笑,道:“怎么只有两个小丫头照顾你,没有请大夫吗?”“你真傻,”紫云想笑却没有力气,“青楼这种地方,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他们有了新的当家花魁,哪里还会管我的死活?”燕生眼看着病痛对紫云的折磨,深恨自己的无能,一拳重重地落在床沿上,道:“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赎出来!”
“哦,对了。”他脑筋一动,从怀里拿出那根点翠金钗,说:“想来你送这钗子给我,也是这个意思对不对?”“我?”紫云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她盯着金钗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这的确是我的东西,但不是我送给你的。”“那会是谁呢?”燕生大感意外地问。“我知道是谁了。”紫云脸色苍白如纸,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的干娘老李妈前不久不辞而别了。我在翠云楼这么多年,一直是她贴身照顾我,我们俩早已情同母女。她知道我的心事,担心我在这里熬不下去,就拿着我送她的金钗子给你,托你尽快救我出来。”紫云强撑着说了一大段话,不禁大声咳嗽起来。
这时,瑛姑带着叶儿用托盘端着一碗清粥进来,见此情景,马上给紫云倒了一杯茶水,伺候她喝下。此刻,燕生心里满是愧疚,这么多年,他辜负了紫云的一片情意,若不是这根金钗传信,他又怎会知道她在翠云楼的艰难处境?紫云吃下半碗粥,感觉有了些力气,她抬眼看到燕生站在墙边沉默不语,于是说道:“乘楼下的戏还没唱完,你快走吧。若是晚了,让妈妈她们发现就不得了了。”燕生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柔情,“我已经和我家二爷说了我们的事。他并未怪罪我。二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不得不报。只希望你耐烦地再等一等,好好活着,等时候到了,我一定救你出来!”紫云点点头,这么一份承诺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燕生走后,瑛姑不放心地说:“姑娘真的相信这个穷小子吗?”“我不仅相信他这个人,我更相信他的心。”紫云无力地靠在枕上,道,“像我这样的欢场女子,见过太多富贵场中的薄情寡义。他们都没有心,不过是镜花水月迷人眼而已。”瑛姑听紫云这番话,透彻之中自有一番清醒自知,顿时觉得,如闻佛语点播一般,心下暗伏。
☆、(十六)
闲时光阴易过,不知不觉,一年即将过去。年关将至,偌大的京城内,王府官邸之间迎来贺往、互表节礼,显得十分繁忙。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能看出皇族之中、官场之上彼此之间的亲疏远近以及官邸主人的人脉是否宽广,交际是否灵活。
安府自然也不能免俗。腊月过了一半,安俊就开始着手准备拟定各家的礼单。弄好后,他就分别交给下人们去采购或从府里的仓库中挑选。等这一切都准备停当,还要安排好车辆,让下人拿着自己的拜帖,登门把礼物送给人家。如果只是一家那还好说,若是七八家甚至是十几家,那可就够府里主子奴才好好忙一阵的了。除了送礼,收礼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比如要款待送礼来的下人,清点礼单上的数目,核对、造册、登记好之后才能入库。安俊忙碌之余,便把这项工作交给了父亲安世炎和傅秋。所幸的是,安家原本就不是京城本地人士,亲眷故交大多在京外,京里有往来的也不过就是安俊在朝中的同僚、上司以及安老爷过去的一些门生。安俊父子和傅秋还有几个得力的下人们一起努力,相互合作,才总算把这件事情做完成了。
眼看着年关岁末就要过去,礼尚往来也渐进尾声,安府却突然地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安老爷收到下人递上来的拜帖一瞧,几乎吓了一大跳!等他揉了揉自己的老花眼,再细瞧一遍,才确定是怡亲王府派人来送节礼,而送礼人正是长史官乌尔隆大人本人。安世炎捏着拜帖,心想:“这算怎么回事?安府与各家王府素无往来。何况,亲王府给侍郎府邸送节礼,完全是自降身段,这与礼也不符啊……他越想越蹊跷,刚准备去找安俊商量,才猛地想起安俊上早朝还没有从宫里回来。正拿不定主意时,傅秋提醒道:“老爷尽快定夺,乌尔隆大人已在客厅奉茶了。”安世炎忧虑地瞪了他一眼,心想:人和礼都登门了,看来是躲不掉了。他一生事到临头从不慌乱,于是正了正衣衫,到前头迎客。
乌尔隆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显得怡然自得。安府客厅之内,家具古朴,陈设大方,墙上随处悬挂着名家字画、主人的妙笔丹青,一派书香世家的风范。乌尔隆年轻时候,就曾听人说过,安老爷的学问在所有汉臣之中是数一数二的。而且,此人为人低调,性情随和,在朝堂内外都有不错的声誉。怡亲王府的嫡福晋和安老夫人都出自满洲贵族兆佳氏,本是姑侄关系。按理说,安家应当与怡亲王府走得很近才是,但无论是当年落难时的阿哥府还是如今显赫一时的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