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府里常听人说,二爷性格刚强,是武人脾气。可是,我从没见过您随便发火。您知道我们几个丫头年纪小,还特意吩咐良吟姐姐要好好照顾我们……”“乐芳,你这么做值得吗?”安俊终究还是打断了她的话,乐芳愣了一下,随即甜甜地一笑,道:“只要奴婢自己心里觉得值,就足够了。”
☆、(九)
第二天一早,燕生便到府里头来找安俊。安俊正好在书房里处理一些公务。刚才礼部同僚齐芳登门拜访,无甚要事,略坐了片刻就告辞了。书房门朝外洞开,燕生并未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二爷,燕生回来了。”他俯下身子请安,看到安俊正在案上奋笔疾书,神情专注而严肃,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嗯,起来。”看到是燕生来了,安俊马上放下手里的笔,抬手示意他起来,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道,“你来得正好。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有事要问问你。”说完,目光定定地落在书案上的一只楠木盒子上。燕生诧异地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虽然觉得古怪,却也不敢多问,只是低声说:“一切但凭二爷吩咐。”
安俊站起来,信步走到房间另一边的软榻旁,捡起丢落在地上的一本薄薄的书册,一面用手帕子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一面歪靠在软枕上,用轻松而温和的语调说:“你先说说,差事办得怎么样?”问到正事,燕生反倒觉得心安下来。他振作精神,把自己如何进了怡亲王府,把密函交给兆佳福晋的全部过程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安俊听得很认真,并没有一处打断燕生的话,只是听他说到长史官乌尔隆大人时,才问了一句:“你在西河街上露了身手,乌尔隆可曾对你的身份起疑心?”“应该没有。”燕生很肯定地回答。安俊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没想到连乌尔隆大人都被你糊弄过去了。他可是满人里一等一的高手,要真动起手来,你不是他的对手。”“爷说的是。”经安俊提醒,燕生这才有些后怕起来,看来那个乌尔隆大人是有心帮自己,否则一切岂能如此顺利?“别担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安俊拍着他的肩头安慰说,“兆佳福晋不是寻常王府女眷,她定会把信交给怡亲王爷的。”
一句话提醒了燕生,他接口说:“奴才看到福晋,觉得她性情和善,待人亲切,的确不像高高在上的深宅贵妇。噢,她还再三托我给老爷、老夫人还有二爷您问好哪!”谁知道,这话一出来,安俊的脸色立刻变得极不自然起来。燕生一愣,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一个念头飞速地在安俊脑中划过:目前还是尽量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怡亲王府与安府这层隐秘的亲眷关系。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福晋的问候,我一定会转告老爷和老夫人,你就不要对任何人再说起。”“是,燕生明白。”他起身回道,在二爷手底下办差多年,他早已习惯了守口如瓶。
“爷,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就先回马场了。好几天没见‘珍珠’它们,心里还真是怪想的。”一说到自己一直饲养照顾的马儿们,燕生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当年,安俊从西北带回来了一批具有战马血统的小马驹,都交由燕生在安府的私人马场精心饲养长大。“珍珠”和“玉滇”是其中唯一的两匹白马,毛色纯洁如白雪,健硕的蹄子奋起可驰骋千里。一向爱马如命的安俊也将它们视若珍宝一般。“你等一会儿。”安俊突然叫住燕生,他打开书案上的那个木盒,里面露出一根金灿灿的点翠钗子,说道:“你不在府里头的时候,有人把这支金钗送到了纪总管的手上,说要交给你。纪总管看东西贵重,不敢擅自处置,就交到了我这儿。”燕生听着安俊的话,先是满脸困惑,接着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忍不住走到近前,瞪大眼睛要看个清楚。安俊语气平稳地继续说道:“纪总管和我说,来人什么也没说,只提到了‘翠云楼’三个字。老纪后面的话可能说得就不大好听了。我也理解,毕竟翠云楼在京□□头这么响,没几个人会不知道它。更何况翠云楼的人送如此贵重的首饰给你,这就难怪纪总管会对你起疑心。如今,阖府皆知此事,我可以不作追究,但当着面儿,你倒要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安俊说完,脸上如罩上了一层寒霜,他严厉的目光仿佛要刺穿燕生的内心,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燕生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回府见到自己的人都神情古怪,他黝黑的脸上开始泛起红晕,两只大手局促不安地揉搓着衣襟,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二爷和安府的事。我,是清白的。”说完,他把头扭过去,心里有些黯然:这么多年,他一直忠心耿耿地追随安俊,视他为自己最敬爱的兄长和主人。可现在为了一支来历不明的金钗,他竟然也开始怀疑自己……安俊分明感觉到了燕生的委屈,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把那钗子放到他手上,语气温和地说:“我当然相信你的为人。可是,既然阖府上下都已知晓,我作为当家主子就得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安家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与翠云楼这种地方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你先回马场休息一下吧,好好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安俊转回身到书案旁,兀自坐下,提笔写些什么。
燕生低下头,也不再说什么,把那钗子紧紧攥在手心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房去。
☆、(十)
安俊抬起头,看着燕生出门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着实也有些心疼。那物件儿分明是件定情信物,可燕生又怎么会和烟花柳巷的女子纠缠不清哪?……安俊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想到总管纪福言之凿凿,说府里账面上常有短缺,必是燕生手脚不干净,串通账房吃里扒外,到翠云楼寻欢作乐。这金钗就是他和烟花女子有私情的最好证据!安俊自然不会相信老纪的一面之词,但从刚才燕生的反应来看,他又觉得事情也并非如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燕生啊,燕生,你有心事,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哪?安俊苦笑着自言自语。猛然间,他才想起来,燕生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只会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弟弟了。要是在普通百姓之家,他这样的年纪早就娶妻生子,过上安稳幸福的小日子了。安俊蓦然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他自己整日里不是忙于周旋在官场,就是为实现多年夙愿而殚精竭虑,竟未真正关心为自己牺牲了那么多的燕生!想到这里,安俊胸腔之中一股惭愧之情油然而生。
从安府后门出来,穿过两条巷子,便到了一座山脚下。据平原之势,拔地而起,这座山状如马鞍,护城河水穿两峰之间的山坳而过。燕生就住在山脚下的一个独栋院子里,离他不远处的一大块天然草地便是安府私家马场所在。燕生一回到家,就去马厩看了看,等给马儿们添足了草料,他就回到自己院中,把门紧紧地反锁起来,两眼盯着那支金钗发呆,直到天黑。
窗外,月光如白霜一般洒在地上。屋子里,燕生把盆子里的炭点起来,才渐渐觉得有了暖意。其实,当今天他第一眼看到这支钗子时,便已经猜到这一定与她有关。往事历历在目,他的思绪仿佛飞越了时间的洪流,又回到他们相识之初的那段美好时光。
那一年,他刚刚从西北军中回来。一向见惯了边关风雪,戈壁沙尘的他,突然置身于这繁花似锦的京城,真犹如坠入仙境一般。这一天刚巧是一年一度的游春会。街上到处可见欢乐的人群,男女老少兴高采烈地逛着庙会,欢庆春天的到来。燕生打心底里喜欢这种感觉,他那颗被沙场的残酷几乎冰封起来的心,仿佛又活了过来。
他正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向前走,忽然有人高喊一声:“花神娘娘来了!”原来,按照民间习俗,在百花争春的时节,要让全城最美丽的姑娘扮演花神,代大家□□,在城隍庙前祈福,祝愿新一年的春天五谷丰登,风调雨顺。话音刚落,人群的正前方浩浩荡荡地来了一队人:四个壮实的大汉抬着一座竹轿,上面端坐着一个穿红着绿,满头珠翠,但脸上却蒙着淡淡白纱的年轻姑娘。燕生本来对什么“花神娘娘”就毫不感兴趣,正欲走开,却被争先抢后地一睹“花神”真容的人们挤到了最中间。“花神娘娘赐百花,接到最大花球者到城隍庙前谢神!”说话的司仪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他刚说完这句话,半空中就飞起了漫天的花雨。人们看到,那扮演花神娘娘的姑娘站起身子,把手提篮中的鲜花向四面八方的人群撒去。
到处是浓香扑鼻的鲜花,燕生整个人几乎都淹没在花海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巨大的红色花球就“啪”地一声砸在了他的头上。身旁的人们纷纷起哄,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地把他架起来,抬着便往前走。“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他不禁大声惊呼起来,无奈身上有伤,怎么挣扎都不管用,只能任由对方摆布。“你这小子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选中你和花神娘娘一起谢神,你不感恩还乱叫什么?”一个壮汉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其他围观的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燕生真是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挨到城隍庙门口,才被放了下来。所谓的“花神娘娘”早已恭候多时。燕生认出她就是刚才在竹轿上撒花的蒙面姑娘。此刻,她已除去面纱,换上了一套七彩羽衣斗篷,款款地走到燕生身旁,身上还散发出一种幽香。燕生平生头一次和姑娘凑得这么近,他的脸一下子就羞红了。待偷偷地瞥了一眼,原来她是那么美: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一双美目眼波流转。燕生内心狂跳不止,赶紧低下头。在司仪的唱和下,他和这姑娘一左一右地跪拜于城隍老爷像前,等把上香、叩头、洒水、奉茶一系列礼数行完,仪式才算结束。燕生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到身旁那姑娘,年纪虽小,却镇定自若,便也学着她的样子,一样一样做了下来。
□□终于结束了,热闹的人群也慢慢散尽,燕生心中忽然有些不舍。对于他这个经年累月在男人军营里生活的人来说,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他甚至还没有分清楚虚幻和现实,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他牵着马儿信步走着,忽然看到前方路口有一个穿粉花小袄的女孩子在向自己招手。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等走到跟前,才认出来就是那个扮花神的姑娘。只见她福下身子,说道:“适才匆忙,还未问公子姓名?”燕生的脸上滚烫,慌忙摇摇手,说:“什么公子的,叫我燕生好了。”那姑娘浅浅一笑,点了点头,道:“我叫紫云,那咱们就算认识啦!”“嗯。”燕生笑着答应了。他自小在深宅大院中长大,接触的大多是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这个紫云却与她们截然不同,她也不像那些一见陌生男子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家碧玉,她自然真诚,美得不可方物,却让人感到亲切温暖。
自那之后,他们两个约会了好几次。他们总是并肩坐在护城河边的草坪上,一起看着马儿悠闲地啃着草皮,看着晚霞映照着古老的城门。那是一段他生命中最失意的时光,却因为有她的陪伴而变得宁静而美好。
燕生借着烛光仔细端详手里的钗子。他想起紫云曾说过的一句话:“黄金万两易得,知心一个难求。”这钗子的确是她平常贴身常用之物,她如此费心托人把它带来给我又是想说什么哪?其实,燕生不用思量也能猜到紫云的用意。这么多年,压在他心底的就只有一桩心事:把紫云从那个火坑里救出来,还她自由!可是,一想到现实,燕生的心猛地一惊,当年,为了安俊重返西北的夙愿,他放弃了自己的军功和朝廷的封赏,甘愿在安府做一个连三等仆人都不如的马倌,只不过是想要掩人耳目地偷偷饲养战马。他自己的未来也只是安俊整个计划之中的一个棋子而已,他又能期许紫云什么哪?他不知道。
窗外无尽的黑夜,黯淡的星光,他把金钗捂在胸口,沉沉睡去。
☆、(十一)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燕生还在睡觉。他在梦中听到了马儿的纵声长嘶,惊得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马场里真的有动静。他飞快地穿上衣服跑出院子,远远地瞧见马场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忙碌着。
安俊的长辫子绕在脖子上,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草料,月白色长褂的下摆上已沾上了泥点子。不过,他却浑然不觉,轻轻抚摸着“珍珠”背上的鬃毛,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爷,你……”燕生走到他跟前,一时语塞。“太阳都照屁股啦,你才起床!”久违的笑容又浮现在安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