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
☆、(二十)
远山如黛,山顶上却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太阳出来的时候,山脚下的雪水汇成涓涓细流一直流到马场,整片草地都变得湿漉漉的,马蹄踏过后显出一个个圆坑。安世炎身上加了一件狐裘外套,挽着夫人的手,沿着山路迤逦而行。
等他们一行人爬到半山腰,安世炎看了一眼山脚下的马场,对身后的安俊说:“这么多年你都不练骑射了,还养着这些畜生做什么?”安俊也跟着瞥了一眼,然后回答:“舍不得。我就这么一个爱好,说不定以后天儿能用得上。”安世炎眉尖微蹙,不以为然地冷笑两声,道:“”刀剑入库,马放南山。我劝你还是不要活在自己的梦里。天儿的未来,你我说的都不算,还要靠他自己。”安俊望着空荡荡的马场,心知燕生把它们迁往别处避风雪去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安老爷、夫人和纪福他们走远了些,一直跟在后面的傅秋才快步跟上来,说:“二爷,今儿这日子本不该和您说这些。”他抬眼正遇上安俊关切的眼神,于是继续说道:“老纪可有些太不像话了。我都没想到他这么贪!”“你知道些什么,请详细说给我听。”安俊急切地说,他早已察觉些许蛛丝马迹,头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你大可放心,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府里头,良吟在厢房里摆上各种果碟和点心,邀请良玉、燕生、纪英和乐芳、叶儿他们几个在一块儿聊天玩耍。纪英的屁股刚坐到垫子上,就嚷嚷着向良吟要好茶:“好姐姐,我知道夫人屋里藏着好茶。你偷些出来,让我们大家尝尝鲜!”“你这臭小子!”良吟又好气又好笑,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额头,骂道,“跟着傅三爷也不学好。哪儿来那么多花花肠子!”“哈哈哈……”大家一起哄笑起来,纪英脸上讪讪的,闹了个大红脸。“小子们只管撒开肚子吃,丫头们也别不好意思。今天我请客,管你们够!”良吟热情地对大家说。她平日里打扮十分朴素,今天却特地穿了一件桃红色镶金边的小袄,整个人都显得青春靓丽起来。
燕生坐在房间里面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磕着瓜子。他喜欢兄弟姐妹大家齐集一堂时的热闹,大约因为他从小就是孤儿的缘故。然而,在热闹的气氛下,他总是显得最安静的一个,不知道是他无法融入眼前的这份热闹,还是他不自然地在人群中保持着应有的孤独。良吟很了解他的性子,说道:“燕生兄弟,今天是过年,别老拉着个脸和你主子似的!开心些,好多着哪!”燕生微微一笑,回答:“谢谢姐姐你给我纳的鞋底。瞧,我已经穿了,不大不小刚合适!”“甭客气!”良吟不以为然地说,似乎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在她眼中,燕生就像她自己的弟弟良玉一样,值得疼爱。这时,良玉把头凑到燕生身旁问:“下这么大的雪,你那些马儿就在外面冻着?”“当然不会。”燕生肯定地说,“我把它们赶到马厩,在棚子顶上盖了好几层遮雨布。你瞧瞧我的手。”良玉看到燕生张开的手掌上满是一个个的厚茧子,十根手指也冻得通红,不禁有些害怕地问:“我要是练习骑马,手不会像你这样吧?”“呵呵,”燕生觉得十分可笑,道,“又不是让你去当马夫。骑马最关键的地方,就是要双手有力,不但能抓紧缰绳,还能控制住方向。”说完,他摆了个姿势给良玉看,然后道:“你要是有些练家子的功夫上手就快一些。”良玉听着,满脸是羡慕和崇拜,又央求道:“燕生哥,我等不及了,你还是快点教教我吧!”
“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良吟端来两杯热茶,放到良玉和燕生面前。良玉吹了吹热气,说:“还不是叫他教我骑马?”良吟一听,忙笑嘻嘻地坐到燕生身边,说:“我这弟弟学骑马的事,我倒要正式拜托你了。”燕生赶忙站起身,拱手行礼,说:“燕生岂敢,姐姐言重了。”良吟亲热地拉他坐下,诚心实意地说:“其实,良玉在园子里也挺好的,我也不想他再寻思别的玩意儿。但是,一来他也渐渐大了,一个大小伙子老守在园子里心定不下来;二来嘛,他也想像你们几个一样,能多有机会跟着二爷出去办事,也好长长自己的见识。”俗话说,长姐如母。良吟一片苦心为弟弟着想,让自幼孤苦无依的燕生深受感动。他心头一热,慨然说道:“姐姐请放心,他学骑马的事儿就交给我了!”看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良吟心里欢喜,又拿来许多点心给他吃,一时间,燕生面前的炕桌上、两只手上堆得满满的。这时候,乐芳和几个小丫头在屋里剪窗花,纪英和良玉在廊檐下逗雀儿玩,其余人不是在聊闲话,就是在摸骨牌,大家其乐融融,十分愉快。
良吟看这会儿无人打扰,觉得正好可以和平日里不常见面的燕生聊聊天。只见良吟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燕生,由衷地说:“燕生啊,你是个吃得了大委屈的人。当年,若不是因些缘故,你恐怕早就凭军功受朝廷封禄,得个一官半职,又何至于在安家做个小小的马夫。”燕生听她言语恳切,知道此乃肺腑之言。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别人对他投来的同情目光,整个安家的主子奴才大概都为他感到可惜,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在做什么。“姐姐,过去了的事咱们都别提它了。今天是正月初一,咱们说些高兴的话吧。”良吟理解地点点头,笑容里有一丝苦涩。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其实,谁没有自己的过去哪?
良吟在安老夫人身边服侍的日子不算短,府里和她年龄差不多的丫头大多都已嫁人生子。她当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燕生还记得,小时候眼中的良吟姐姐梳着一条又黑又光亮的长辫子,身材丰润。她爱说爱笑,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可当燕生从西北回来,他印象中的良吟姐姐却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比从前沉默许多,眉宇间常常有一股淡淡的愁容。她把长发挽成了一个髻,上面别一根蓝玉花簪子,平时的衣裳也大多是不太鲜艳的颜色。燕生也是偶尔一次听纪英说起,才知道良吟为何变成这样。原来,良吟和大爷安宇曾有一段情,碍于彼此的身份,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安宇英年早逝,阖府悲痛,良吟更是悲伤欲绝。安老夫人为她真情感动,同意她以安宇未亡人的身份自处。燕生很心疼良吟,他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对她说出自己埋在心底很久的话:“姐姐,你要过得开心些,为了自己也为了良玉。”良吟知道他的心意,点头笑道:“我们都该朝前走,过去的已然都过去了。”
☆、(二十一)
书案上堆着傅秋刚刚送来的几大本账簿,安俊的手指下却按着一封飞鸽传书。他由此得到消息,在怡亲王的关照下,当年十四贝勒府的旧人已得到了最妥善的安排。看来,是时候轻装简从,准备出门了。他心里想着,却为另一件事大感头疼。
原来,不久前,他就府中账目上有亏空一事向父亲简单地提了提,并坦陈他和傅秋对纪福的怀疑。谁知,父亲为此大为光火,直言“要把纪福也带回江南老家……”。安俊一忍再忍,终不免与父亲又吵了一架。安世炎并非对纪福一味袒护,只是他对安俊不听自己的劝告一意孤行感到非常失望。“现在不是该讨论老纪的问题。而是你该好好检讨你自己!”安世炎说这句话时,满面涨红,显然生气到了极点。安俊知道父亲难以理解自己,只能沉默以对。但是,纪福贪污敛财的行径,他作为安府当家主人却不能不管。
安俊正在专心致志地看账簿时,乐芳进来给他沏了一壶好茶。账面上的东西,他并不是全懂,只能凭着早些年管理军需物资储备的经验来看一看。有的关键处,细心的傅秋已经用笔勾了出来,倒省了他不少力气。纪福为人精明能干,掌管安府几十年,深受安氏夫妇的信任。他虽比不上傅秋是算账的好手,但却懂得权衡机变,组织分配,是一流的管家人才。偌大的安府,日常事务大小皆由纪福总掌握,不显凌乱还井井有条。于是,安俊最疼的不是扳不倒这个老狐狸,而是在短时间内找不到可以代替他的人选。
安俊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心里烦闷,丢开账簿走到窗前。庭院中种着他最喜欢的绿叶芭蕉,碧叶参差,光影斑驳。天上的云卷云舒,仿佛与人间无关。偶尔飞过天际的燕子,让他不禁心生向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在心里默念着,觉得自己就像被束缚在鸟笼之中,任年华一日日老去。想到此,安俊心里更是黯然。他踱着方步,不由得又走到了悬着宝剑的板壁前。
他定定地看着这把剑,这是他回到京城以来,身边唯一的心爱之物。他从不允许任何人碰它,仿佛它身上藏着他安俊一生的秘密。有时,他会对它喃喃自语;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时,他会对剑寻找安慰。慢慢地,府里人都以为他染上了怪癖,当面不说,总是背后议论。不过,他才不在意这一切。从小到大,他干的出人意表的事情还少吗?
他是安家的次子,承担家族的重任本来就不在他身上。他就像一匹野马恣意地成长。他爱交朋友,喜欢武术,与北京城里其它的纨绔子弟不同,他钦佩有德有才的人,他以情义相交,从不虚情假意。他说过,他要学的是真本事,要交的是真朋友。此言一出,举世哗然,大家都认为安家二爷眼高于顶,孤傲自负。于是,官场他是不适宜的,寻欢作乐他更是不屑为之。当父亲安世炎十分担心他的出路时,他却结交了一大批有见识的朋友,他慢慢有了自己的理想,开始渴望能建功立业,实现真正的王道乐土。有意思的是,他这样的一个人,却实实在在地遵循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娶了何家小姐为妻。婚后幸福美满的生活,暂时让他忘却了自己有志难抒的苦闷。而且,由于兄长安宇的早逝,他不得不承担起家族的顶梁重任。直到妻子骤然离世,他才蓦地感到时间的紧迫。家族老小他不得不顾,曾经生死与共如今却身陷囹圄的挚友也不能辜负,重压之下他难展笑颜,更何况还无一人可倾诉心中苦楚。
“啪”地一下,安俊一拳重重地击在板壁上。原本谙熟于心的军体拳已经生疏,若不是他的力道大减,板壁早就凹进去了一大块。他喘着粗气,心里升起一个坚定的念头:无论怎样,我都要坚持下去!“爷!”不知何时,燕生已到房门口,他轻唤了一声,便推门而入。安俊眼睛瞪得大大的,问道:“何事?”“我那里一切都准备好了。轻装简行,诸事齐备。”燕生认真地回道。“嗯,”安俊恢复常态,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燕生所说的是何事。“咱们大后天就出发。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三天后差不多就能回来了。”他看燕生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补充说道。“奴才多问一句,爷莫怪罪。”燕生恭恭敬敬地说,“咱们这回到底去哪里?”“遵化。”安俊轻轻地说,眼睛看着窗外的流云,心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还有,”燕生顿了一下,咬着嘴唇,道:“去年秋天,马儿们长了不少膘。除了‘珍珠’和‘玉滇’,其它的现在就拉上阵也没问题。只是,西宁那边未必就不能养成这样的马。”他抬起头看着安俊的脸,不再说下去。安俊凝神沉思了片刻,说:“不。岳将军麾下自然不会缺了战马。不过,能像你这样精心饲养出来的稀缺品种却是不多。这份礼物,我想他会笑纳的。”
☆、(二十二)
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绵延不绝的燕山南麓脚下是一片沃野千里的平原腹地。这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强健有力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只见平原尽头,高耸的两山之间,一前一后地飞奔出两匹白色的高头骏马。它们步调一致,整齐划一,颈下都安着银质辔头,系着的丝带犹如鲜血一般鲜红,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奔到近前,才看清当先一匹马的背上坐着一个穿白色锦缎长褂,领边袖口镶着宝蓝色花纹,腰里别着一把银鞘长剑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面容斯文白净,紧盯着正前方的双目如秋水般纯净而深不见底。紧跟在后头的那匹马上坐着的是一个年轻一些的布衣青年,背上缚着包袱,黝黑的双臂在太阳光下,仿佛涂上了一层西洋油彩。
两匹白马一先一后地跃过潺潺的小溪,速度才渐渐地放慢下来。燕生拍马赶上安俊,说:“爷,自从你和我说是到遵化来,我便猜到您要去见谁了。”安俊回头看了燕生一眼,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即便你知道,也不用说出来。这是一个秘密。”燕生心中怅然,低头轻轻抚摸着“玉滇”背上的鬃毛,幽幽地说:“爷是个念旧的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