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太缺德,你就站得正,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你赚你的钱过你的日子,就这么简单。”
他说得口气随便,但姜一听出来这是对她的安慰,虽然与姜一面临的问题有些出入,可道理是*不离十的。
“。”姜一片头看他,感激都写在眼睛里。
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多喝点,今天我请。哦,对了,老外你懂的,思维简单直接,你们实事求是,比讨巧来得管用。”他说完,捻灭烟头,回到了座位。
姜一见他冲众人重新扬起的真假难辨的笑容,兀自沉默。
喝到凌晨一点,众人兴奋得很,提议要一起去k歌。姜一这时候已经喝得很晕了,下楼时几个人互相搀扶着才下来。到门口,嚷嚷着叫车,姜一摆手和他们道别。设计师拉住她不让她走,姜一指着对面赵正的车,含混不清地说:“我朋友来接我了。”
“让你朋友一起来啊!”
姜一不停地摇头,赵正见她出来,下车走过去,姿态有些强硬地扶住了姜一。
或许是他的气息太冷,设计师有些发愣地看向他,手不自主就松开了。
姜一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硬撑着说:“我真不行了,下次!下次一定奉陪!”她喝得比上次同拼酒时还要猛。
看了赵正一眼,对众人说:“她酒量我知道,不能再喝了。我们走吧。”
赵正对点头,说了声谢,就把姜一抱上了车。
汽车发动,将余下的人甩开,姜一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些人不断缩小,最终不见。胃里翻江倒海,姜一强忍着,她偏过脑袋,脸色泛白:“开快点。”
回到公寓,姜一欲下车时,赵正一手拖着她的背另一只手穿过她膝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姜一头靠在他胸口,眉头紧拧着。直到进门,姜一彻底放松下来,她甩掉高跟鞋踉跄着飞奔到洗手间,关上门,抱着马桶吐了出来。
这种生理上的呕吐自然是痛苦的,眼泪从眼眶中夺眶而出和污秽一起落下,可心里竟盼望着这种痛,如同一种释放。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允许自己哭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反胃,所有的食物酒水全部倾出。她发出呜咽,痛苦地呻/吟,她放肆地掉眼泪,不计形象。
她向自己承认,她很痛苦,她很难受。
赵正立在洗手间门口,他们之间隔着她仓促中虚掩的门。她痛苦的声音从门缝里窜出,他却直觉自己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即使他被这声音搅得痛心。
整整十分钟,姜一反复得呕吐,爬起来时,她有些虚脱,可清醒了许多。她冲掉马桶,打开水龙头,用清水漱口,洗了洗脸。这才走过去,打开浴室的门。
门开的刹那,她看见赵正矗立着,她忽然找不到词去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他在最恰当的距离为她坚守着,她不是公主,但他是高贵的骑士。她眼眶刹那间再度泛红,张开手倾身将他紧紧抱住。
他无言,拍着她的后背,轻柔又坚定。
倒热水,拧毛巾。赵正拿着热毛巾和温水给蜷缩在沙发上的姜一,她的情绪此事已平复不少。外头下起瓢泼大雨,水珠砸在窗玻璃上,阵阵声响。
“你能不能…坐到我身边来?”她微微仰头,问句柔软。
赵正在她身旁坐下,将毛巾递给她。姜一侧过身,仰躺下来,头搁在赵正的腿上,他有些讶异,但没有动。她将热毛巾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她摊开手掌,赵正了然地握住她的手。
“我。”她开口,又停顿了片刻,“我是我外婆养大的。”
“她一直相信我会有出息,虽然相信的没有根据。最苦的时候,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外婆还坚持给我交学费,说女娃娃一定要读书,读书才会有出息。别人骂我的时候,说我妈的时候,外婆会指着对方骂回去。是她说我没有错,是她说我是有人爱的。我很早就发誓,我成年之后,一定不会问外婆伸手再要一分钱。”
“我做到了。我打过很多工。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上夜班,回家走很长夜路害怕的时候我告诉我自己,姜一你不用怕,你走出了那个家,你长大了,没有事情是你办不到的了。我跟着学校社团学打拳,我要别人再也没法伤害我。”
“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我跌倒了,我哪怕跌得再惨再难看,我照样爬得起来。没钱可以赚,不懂可以学,我咬着牙我走到现在了,我可以给外婆买所有的好吃的,我们不用为一碗饭发愁。”
“可是为什么呢?外婆再也吃不了饭了。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了,这次我真的没办法了。脏器衰竭,医生说,病人不可能康复了。多拖一天,病人就多痛苦一天。”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可还是颤抖了。她的手指,她的身体,每一处都因为悲恸而颤栗。
她太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太清楚最应该做的就是放手。
可是……
“赵正,我没办法了。”
☆、第二十七章
27一万年太远只争朝夕
赵正很少回忆从前种种,退伍是一道分水岭,手起刀落将他的人生割成两半。
有时午夜梦回,清醒后,恍若隔世。
可姜一此刻的艰难抉择和过去某刻的他重叠起来。
那是许多灾难中的一场。他和两个战友坐在车里,他们刚完成了任务,怀抱着归家的心情开在的土路上。他们有说有笑,直到车轮压到了地雷,整个车在瞬间被掀翻。高热、撞击,瞬间夺去他的意识。再醒来,从变形的车厢里爬出来,他看见的是前一刻还面容生动的人僵硬了的身体,瞳孔扩散,正对着天空的方向,血四处流淌。
司机在侧翻的时候被牢牢卡在里面,也已断了气,唯一还剩下一个幸存的战友,脖子被划开一条极深的伤口。战友自己捂着伤口,看向赵正的时候,咧开一个笑。赵正扯出布条帮他捂住,很快布条就被血浸透了。没有止疼药,他们在原地等待救援。
漫长的残酷时光,风沙迷眼,带走体表的温热。四下无人,天地一线苍茫。
眼前的人亲如兄弟,面容因痛苦扭曲,还要强装希望。血从赵正的指缝里沁出来,黏稠的触感,赵正拿双手去按,双手尽红。
赵正不能让战友睡着,他不停地找着话题,他按着战友伤口的手早慢慢僵硬麻木。他们还开玩笑,说这可是倒了血霉,顺利回去要买彩票。他们说,这些软弱的敌人根本不堪一击。他们说,家人还没过上好日子,有很多事要做。
天渐渐黑下来,救援迟迟未到。再也没有话题去粉饰死亡的阴影,没有话题能分散战友的痛苦。
天地静谧,只有晚风吹动的声音。沉默里,战友微弱的声音响起。
“放手吧。我求你…太疼了。”
“不行,救援马上就到。你再坚持一下。”
“到了也没有用。”
“有用的!你别胡说八道!”
“我不怕死。”他抓住赵正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我老婆,遗书里…遗书里忘写了,我走了,让她自由点活。”
“你闭嘴!”
“你放手,是…帮我。帮我解脱…”
“我不会放手的!”
“不要…怕…今天是个…好日子。”
赵正合眼,从回忆里脱离,低头睁开眼,姜一的面容让他回到当下。
他取走盖在她脸上的毛巾,她一双因挣扎而闪烁的眸子与他相对。
如果你没有亲手放弃过一个生命,不能明白这双眼睛里饱含的情绪。
“你已经知道,他没有生存的希望了。”他的声音平静,手指摩挲她的脸庞,“放手,是正确的。”
“我做不到。”她摇头,“我做不到。”
“忘掉你的痛苦,想他的痛。”他的眼里有慈悲的叹息。
姜一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她不能再与他对视,她的理智说他是对的,可她的心不愿被他说服。她想逃,逃到一个不需要残酷选择的地方。
“姜一,把痛苦留给我们,让她自由吧。”
窗外大雨磅礴,雨水冲刷着街道,淤泥尘埃顺着雨流入下水道,城市湿漉漉一片。
姜一在这样的天气,度过了她的生日。湿气凝结成水珠,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赵正屈身,轻吻她的眼角。把痛苦留给我们,让他们自由。
折损太多心力,酒精的副作用耗尽她最后的精力,她流着泪,精疲力尽地睡去。
他怀里的她红着鼻子,睫毛濡湿,蜷缩着孤独无依,可她的手紧握成拳,似乎还准备着战斗。他用手掌裹住她的拳头,坚硬的骨头,柔软的皮肤。
漫漫征途,他终于遇见她。
姜一从沉睡中醒来,天色昏暗,阴雨绵绵。看时钟,其实过了九个小时,是正午时分。
她从客房的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见到窗边男人挺立的背影,他正在通话。
昨夜摄入的酒精让她头晕脑胀,而吐空了的胃此刻更是难受。她拖着步子,没打扰他,去浴室冲澡。热水细密地将她包裹,她的头脑在疼痛中苏醒,无比清晰。她清楚记得昨晚赵正和她说的每一句话,她想,她做了决定。
围上浴巾,她将自己的头发吹干,打开浴室门,低头见摆在地上的干净衣服。她拿进去,重新合上门换上。是赵正纯色的棉质短袖上衣和居家裤,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气,舒适、清新。
她用手擦拭玻璃上的雾气,从那一小块清晰中审视自己。两指点在唇角,向上推,镜子里的人有了笑容。
对,笑吧。笑着面对刺来的剑,笑着迎接温柔的拥抱。
“去喝碗粥。”她从浴室出来,赵正指了指餐桌,他开着电脑,似乎在忙工作。
姜一依言做到餐桌边,白米粥冒着热气,边上有一盘炒青菜。姜一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软糯的、温热的。她胃口不好,还是尽量吃完了。起身,她拿着空碗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时,赵正声音响起:“我来吧。”
姜一挡掉他伸出的手:“就一个碗。我这么大一个人,这点事还不能做了吗?”
赵正眉头一动,收回了手。
姜一迅速地洗了碗,关水,抬眉瞅他:“在工作?”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表情却生动许多。赵正摇头:“见着你,就不想工作了。”
她挑起唇角,双手勾住他脖子,踮起脚尖眼神紧紧凝视他:“你承受得住我吗?”
赵正搂住她的腰,从容不迫地答:“你尽管试。”
她眯起眼,忽然偏头,唇贴在他的颈侧,牙齿微微张开,轻柔辗转地吸吮挤压。一会儿,她退开,手指满意地揉了揉自己给他制造的印记。
“以牙还牙?”赵正捉住她的手。
姜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红印:“眦睚必报。”
赵正掳她发顶,她垂头,收起表情,片刻后再度抬起下颚,看向他:“今天…我要去医院。”
医院,主治医生办公室。
诸多文件,跑上跑下,最终在办公室坐定,白纸黑字摆在姜一面前,笔握在手里,千斤重。
赵正手搭在她肩上,慢慢握住,姜一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下雨天,外婆撑着小小的伞,她拉着外婆的手,为了不让她淋到雨,外婆半边的身子都湿透了,却恍若未觉。
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外婆紧紧握着那张纸,布满皱纹的脸光彩熠熠,泪水从深深的眼眶里流出,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
外婆第一次来上海,迈出的步子都小心翼翼,她带着外婆去商场,她怯怯地不敢进去,说怕弄脏了别人的地板。
种种记忆的碎片糅在一块儿,成为她笔尖的墨,落到纸面上,久久不愿滑动。
姜一咬着唇,手有些颤,她深吸一口气,推动手中的笔。
行书的“姜一”二字,表明她放弃对外婆的治疗。
呼吸器一旦撤下,就宣告着死神的彻底来临。
跟在医生和护士身后,看着他们撤走呼吸机。姜一紧紧握住外婆的手,这双曾经牵着她往家走的手,这双曾经保护着她的手,她死命地握着,仿佛最后的挽留。
心跳和血压不断下降,姜一闭上眼,她低声说:“外婆,别怕,马上就不痛了。”
“马上你就能回家了。一一带你回家。”她抚摸着外婆岁月风霜的面容,泪无声滴落。
仪器的数据归零,回到一切的原点。
平稳的直线,再也不起波折,这一生,就此结束。
姜一的手迟迟不愿松开,赵正在她身后,她的背影单薄有倔强。
她起身,亲吻外婆的额头,然后抹去自己的眼泪,扭头对护士说:“麻烦你了。”
白布缓缓盖上,遮住至亲的面容。姜一退开一步,让护士带走外婆。赵正扶住有些直不起腰的姜一,她转身,将头埋在他肩膀,不愿再看。
没有放声大哭,姜一开具死亡证明,联系殡葬公司的声音都格外平静。只有她微红的眼眶和始终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