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也算僻静。
杜叔点点头:“我一直以来,只是怀疑。今天见到她认不出你,才知道鹃儿真的是失忆。”
我问:“那她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也不是这样,”杜叔说:“大概这就是医生说的选择性失忆吧。她只是强行把那年自己在庐山的记忆屏蔽掉了。”
“怎么会这样?”
“这我还想问你呢,”杜叔眼光看向远处,似乎在回忆十年前的事:“当年,就在离开庐山的前一天,杜鹃放学回来后,一言不发,倒头便睡。晚上还发起了烧,迷迷糊糊地在喊你的名字。那天,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仿佛看见了在桃花园中,那个十年前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向她表白了爱慕之情,想对自己青春期萌动的情感,做一个了断。”
杜叔:“结果呢?”
我:“她当然拒绝了我,她怎么会喜欢我?她的成绩那么好,家庭条件那么好,又是北京大城市的。怎么可能喜欢我一个贫穷的学渣,山里人!我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只想告慰我自己,让我的青春不留遗憾。被拒绝,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杜叔:“我还以为你侵犯了她。我偷偷找医生检查了她的身体,是完璧之身,我才放心了。不然,当年我就会灭了你。”我一哆嗦,当年,杜叔要灭我,可是分分钟的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当年,”我叫道:“我可是连你女儿的手都没牵过呢。”
杜叔道:“我相信你,但你要明白一个做父亲的心。看她当时的样子,我很着急。鹃儿的变化,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从杜叔的叙述中,我知道事情的大约经过。
杜鹃第二天醒来,烧退了,就跟杜叔回到北京。但从此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文静,乖巧,懂事。只是绝口不提在庐山的事情。杜叔多次试探,杜鹃的在来庐山前的生活过程记得清清楚楚,回北京后的生活也从没忘记。就是在庐山的这一段,成了她记忆里的空白。
“杜叔,你没带她看过医生?”
“怎会没有,看过好多个专家,都束手无策。后来我灰心了,就想,反正在庐山的那段时间也不长,她不愿意记得,就不记得算了。对她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影响。”
我简直要疯了,对她没影响,对我可影响大了。那段时间,正是改变我一生命运的时间,我的人生道路从此转向。没有她,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不敢想象。
她,什么都记得,却偏偏把我忘记了!我们口舌相争的日子,我带她游览庐山风景的日子,都是假的吗?在她的脑海里,我竟然从未出现过!
☆、第 8 章
如果真的能抹去记忆,当年,我估计自己最想抹去的就是杜鹃吧。那时,我跟黄毛杜鹃唇枪舌剑又交锋了十数次,没有一次能占上风。这让我不服气而心里又难过。完全是被她压着打,我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我的口才,在班上大名鼎鼎,丰富的联想能力,巧妙的转折功夫,多变的语言风格,那时,我自称我的口才全班第二,是因为没人敢称第一。现在,杜鹃来了。绝对位居我之上。
有一次,我把她跟容嬷嬷,白雪公主里的皇后等恶女人列在一起,把她的名字排在第一,放在她能看见的地方。我想,以她的冰雪聪明,应当一眼就看出,我是在说,在我心里,她的恶毒,远在这些文学作品里的恶女人之上的。
杜鹃果然很好奇:“你怎么把我的名字跟你家那么多亲戚列在一起呀?而且还把我排第一。”
我没好语气:“你不是什么都要争第一吗?”
杜鹃:“请注意用词的准确,我不是争第一,我本来就是第一。”复又谦虚道:“不是姐的实力有多强,而是你们太弱了!”
这些天,让我明白一个道理,跟她聊天,绝对是个体力活。我没有一次不受伤的。
杜鹃忽然兴致勃勃:“你把我跟这么多名人列在一起,你说将来出历代名人与庐山这本书,会不会有我?”
我笑了:“那本书里有没有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庐山花卉这本书里一定有你。”
杜鹃:“哦?”
我:“哥跟你普及一下庐山的知识,你的名字占便宜了,庐山的山花,就是云锦杜鹃。看来你想出名,还是待在植物界比较靠谱。”
杜鹃冷笑:“庐山的山花,应该是金边瑞香吧,你以为我没看过介绍?”
我只好承认:“也有这种说法,现在也没定论,所以两种说法都成立。”
杜鹃:“这个不管它,我只奇怪,庐山的山花为什么不是桃花?一千多年前白居易不是写了一首著名的庐山桃花诗吗?我现在还会背呢。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我说:“还真不错,小学时学的,现在还记得。”
杜鹃:“那你说说看,庐山的山花为什么不是桃花,白居易千年前就做了广告的。”
我想说:桃花太普通,哪里都有。庐山的桃花只是比其他地方开得迟了些。但对方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理由。
“我想,大概是白居易的诗写得不够好!”
“呵呵,”杜鹃笑了,果然对这个理由很满意:“说得不错。证据确凿,诗不够好,这样的你都能想出来,看来你跟我真的很有一拼。
☆、第 9 章
杜叔走得有些累了,我们在松林里找了块石头坐下。
杜叔看着我:“你的坐姿比当年端正多了,当年你靠着沙发,吊儿郎当,跟身上没长骨头似的。”
“这还不是拜你的宝贝女儿所赐。跟她分开后,我总是提醒自己,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时间久了,就养成了这种坐如钟、站如松的”我耸耸肩:“坏习惯。”
杜叔笑了:“真是坏习惯,我看着都替你累得慌。还是放松点吧,不要这么拘束。”
杜叔笑得很和蔼,我说:“不要紧,我习惯了。”想到关键的事情,我问:“这么多年了,杜鹃结婚了吗?有男朋友没?”
杜叔说道:“这正是我要说的。这些年,娟儿谈先后谈了五个男朋友,但没有一个能成功。”
杜鹃如此优秀,这么多年,没人追她是不可能的。杜叔接着说:“这五个人,每个都很优秀。”看看我,补充了一句:“都比你优秀得多。”
打击开始了。小意思,我心里道,这些年,社会的闯荡,早把我磨出了铜筋铁骨。任何打击,对我而言,都如搔痒。
“不过,有一个是例外。”杜叔似乎想安慰我一下。
“哦?”
杜叔不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他特别优秀!”
能不玩这种大喘气吗?
我问:“那怎么也没成?”
杜叔面色一紧,说:“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鹃儿可能得了不治之症!”
“什么?不治之症!”我差点从石头上滚下去。
“你那么慌乱干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杜叔嗔怪道。
“哦,”我稳定了一下乱跳的心:“您刚才说可能得了,也就是说还没确诊对吗?”
杜叔:“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不治之症上面。”见我一脸不解,他接着说:“你不要听到不治之症四个字就慌了,就以为人快死了。不治之症其实是指现在还没有办法治好的病。”
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
“例如一些顽固皮肤病,灰趾甲,风湿性关节炎,少白头,癫痫等,这些都不致命,但都属于不治之症。”
我的心情放松了,心里暗骂:这个老混蛋,说话一惊一乍的,活活把我玩死了。
我当然不是来听他给我普及医学知识的。
“你说杜鹃是少白头?怪不得当年她把头发染黄了。可少白头要什么紧?”
我脱口而出,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杜鹃当年跟我分手的时候,黄毛下面已经长出一截黑发。应该不是少白头。那是什么呢?
“鹃儿的问题比这严重。她得的是失恋综合症。”
我差点被这老头逗笑了:“杜叔,当年失恋的是我,不是她。”
“此失恋非彼失恋。鹃儿得的是失去恋爱能力综合症,简称失恋综合症。也就是说,她不会谈恋爱了。”
我心一动,说:“这倒跟我的症状类似。”
杜叔:“哦,这么多年,你也没谈女朋友?”
我:“也谈过五个,但没成。”想了想,补充道:“她们都比你女儿漂亮。”见杜叔并没什么大反应,我又补充:“只有一个是例外。”
杜叔摆摆手:“好了,你不要说她特别漂亮了。你又不是慕容家族的人,跟我搞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不,”我说:“她就是杜鹃。”
“哦?”
“在你眼里,我从来就不是杜鹃的男朋友,但在我的心里,却把她当做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我的表情痛苦:“虽然当年她甩了我,但这些年来,她就像一条猪肉绦虫,深深藏在我的身体里,当我要忘掉她时,她却撕咬我一口,让我的心,小小地痛上一痛。十年来,我从没忘记她。”
杜叔责怪地看我一眼:“不会用比喻,就不要用比喻。乱用比喻,钱钟书先生会不高兴的。”
钱先生高兴不高兴我不管,我看得出来,杜叔还是挺高兴的。
杜叔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下面是我跟你女儿两个病人之间探讨病情的事了,我想,如果她能回忆起当年的事情,那么,失恋跟失忆都会治好。”
杜叔:“有什么好办法?”
我:“我得先跟杜鹃聊聊。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杜叔:“那就回家吧,估计杜鹃也画完回家了。”
☆、第 10 章
黄毛杜鹃说我跟她有一拼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她总是说反话。她说我跟她有一拼,就是说我没能力跟她一拼。若她说我没能力跟她一拼,那是说我就彻底完了,她不屑跟我一拼。
想当年哥也是个在班上舌战群儒、或舌战群女,从没遇到过对手的人。怎么就来了个克星?还是个不漂亮的克星。
以前,课间的时候大家不下去打篮球,那就是我表演的时刻。许多人围在我身边听我胡吹海侃。眼神尽是崇拜。
现在,唉,好汉不能提当年勇啊。
课间,成了我受虐的时刻。
我的变化王一凡跟刘力这两个死党自然注意到了。
“兄弟,怎么天天跟个焉鸡似的?”
“唉,哥碰到克星了。”
“杜鹃?”
“杜鹃。”
这天,王一凡忽然对我说:“要不我帮你?给那个黄毛点颜色看看?”
这小子能有什么口才?我奇怪地问:“你?帮我?怎么帮?揍她一顿?打女生?你不怕丢人?”说完我都愣住了,怎么一下这么多问题?难道被杜鹃传染了,我也成了问题青年?好吧,我本来就是问题青年。
王一凡当然知道我顶不住的,他更顶不住,挠挠头说:“当然不会动手了,我只想帮你挡几下她的毒舌神功。”
“呵呵,”他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跟女生动手,本就不是我们能做得出来的。我们是学渣,不是人渣。
就让他试试吧,我说:“好兄弟,够义气。”
王一凡说:“我单独会会她。”
“行。否则让她说我们人多欺负人少!”说完这句,我都觉得理由不充分。人多,就能欺负到她?王一凡此行凶多吉少啊。事实上,我的判断是对的!
我嘱咐他:“扛不住,就赶紧跑?”
王一凡乐了:“有那么恐怖吗?”
放学两个小时后,王一凡把这句话的问号改为感叹号:有那么恐怖!
下午放学,我们把杜鹃刘力单独堵在教室里。我们则在门外等着。
这一等,等了足足两个小时,教室门开了,王一凡脸色惨白地走出来,步伐飘忽,眼神涣散,我们就站在他面前,他居然视若无物,似乎中邪了一般。
我赶紧问:“情况怎么样?”
王一凡被我的问话突然震醒,口齿却很利索:“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她说了这么久,居然一句重复的话都没有!时而轻言细语,时而如雷贯耳,时而缓缓如和煦清风,时而迅急如滔滔巨浪。”
王一凡何时有这般的口才?听到这里,我就知道,王一凡,完了完。
王一凡接着说:“我只说了两句话,其他时间都在听她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有时幽默风趣,有时庄重严肃。说得我是寒毛耸立,如坠冰窟,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肝肠寸断,如坐针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总算明白“大话西游”里唐僧说得孙猴子自杀不是笑话,是真的。总结这场对话,两个字可以概括,我是屎壳郎饿了——找死(屎);屎壳郎做梦——想死;屎壳郎赠礼物——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