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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穆然已经做官,可时日长短,且他本不是喜排场之人,所以此时他还与从前一般无二。
这倒让宜悠松一口气。一则官商有差,若他贸然摆出官态,短时间内她肯定不知该如何面对。二则她厌倦了陈德仁那般道貌岸然,若是穆然也那般作态,她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睡到半夜起来抓的他满脸开花。
“小心些,你走中间。”
宜悠朝前看去,云州冬日本就严寒,虽然积雪已被坊中住户稍作洒扫,也只是清出自家门口与走道中央。此刻穆然让她走得,正是铺着青石板,干干净净的那一片。而他所踏稍微挨边的地方,不是泥便是雪。
想到临出门前他只换上棉袍,无论如何都不肯穿她新缝的羊皮靴,她心下稍稍明白。
“穆大哥。”
“恩。”
“这道上也没人,咱们也说会话。”
穆然环顾四周,见四周银白色一片在,只露出片角青砖烧制的瓦当:“恩,你说吧。”
“我的底细你全清楚,我念书不多,肚子里也没那些弯弯绕。不过既然已经嫁予你,有些话就该明说。”
穆然绷直了身子,莫非他有什么地方惹小媳妇不痛快,莫非是昨晚他太孟浪?
“看你,当我长着一张刻薄脸,一说话就是磕碜人的?”
“那自然不是,你长得很好……”
“那你干嘛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活像我要吃了你似得。”
穆然稍稍尴尬:“跟在廖将军身边时,这样习惯了。”
这下尴尬的换成宜悠,当然仅仅一瞬,她就放松下来:“我又不是廖将军,你这样,莫非是在警告我,咱俩公事公办?”
穆然脸上刚因严寒而降下去的红润再次腾起:“我从没那般想过,宝贝你莫要误会。”
听多了被他唤“心肝”、“宝贝”,宜悠竟然慢慢适应下来,挑眉她话锋一转:“那便是,你因脸上的伤心里存着疙瘩?”
穆然高大的身躯一震,步子都慢了半拍。心中藏着最深的隐秘被戳破,平日温和的他难免升起一丝恼羞成怒。
宜悠自是注意到了,她跟着一块走慢下来,挽住他的胳膊:“夫君,你莫要上火。”
穆然轻轻挣扎开:“我并未生气。”
“夫君怎会是我这般小心计较之人,我敢这般直说,正是因为我觉得夫君脸上的疤痕并不丑陋,相反还很好看。”
“好看?”
穆然声音中满是怀疑,低头望着小媳妇红扑扑的脸,自尸山人海中练出来的直觉,让他能确定她并非在说谎。
“就是好看,当然不是表面上那种皮相好看。”
说罢宜悠深吸一口气,抛却那份羞涩,拿出两世为人最大的勇气。
“我曾听说书的讲过,前朝国破之时,蛮夷杀入中原,烧杀抢掠。幼童皆被烹煮分食,女人则被□□掳掠投喂狼群。亏得先帝英武,解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说书先生将这段时曾讲过:疤痕是男人的军功章。夫君曾跟随廖将军征战幽云十六州,抵抗北方夷族。若是没有你们,大越如今还不知该怎样。所以从心中,我很是崇敬夫君。至于那道疤痕,更是你曾经驰骋沙场的见证,每次见到我只是心生欢喜。”
随着她的话语,穆然想到了行伍间边塞城外满是残垣断壁的大越村落。说书先生没有夸张,真实的情况甚至比那还要惨烈。
尸山人海中走出来,哪个糙汉子身上不会留几道疤,他这一条也不再那般显眼。
只是回到远离边塞的中原:“终归还是难看了些。”
宜悠抱着她的手臂,坚定地摇头:“当真一点都不难看,我倒喜欢的紧。”
话音甜腻,带着点姑娘家特有的娇嗔,春风化雨般打在穆然心上,慢慢融化他坚固的心房。
小媳妇脸色红扑扑的,笑脸上一双明眸中崇敬几乎化为实质,自定亲后便患得患失的心终归平静。四目相对的一瞬,他发现自己愿意相信她方才的一言一语。
那并不是安慰,而是她本心里最为原始的情绪。小媳妇对他,并不只是躲避陈知州的权宜之计。
前夜她檀口中吐出的“我亦心悦于你”,还有昨夜一声声娇软的“夫君”化为最强力的刀枪斧棍,重重捶打着心中比云州府城墙还要厚的壁垒。坚固的心墙被撬开,化为齑粉,整个世界晴空一片。
低头,将她因冰凉而指不出揉搓的小手裹在大掌中,他点头保证道:“我不会了,外面冷,咱们早些过去。”
“恩。”
被他瞧着,宜悠方才的鼓起的勇气如潮水般退散。
光天化日之下,她都说了些什么,实在是太丢人了。低下头任由他牵着,她脸上一阵阵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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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县衙,她的脸还是一片通红。穆然大掌裹着她的双颊,低声说道:“刚才没人。”
“你和我都是人!”
跺跺脚,扬起的雪花打在他官靴上,她没好气的抢过打好的包袱:“我去见夫人。”
刚要转身,穆然却拉住她的胳膊:“今时不同往日,怎么你都得见见陈大人。”
宜悠懵懂的转头,瞧见穆然蓝色棉袍上那条闪眼的镶玉腰带后,默默的摸了下自己腰间。冰凉的触感,同样是镶玉的腰带,这是官家夫人才能用的配饰。
她已不是曾经的商户之女,更不是前世空有镜花水月的宠爱却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如今她是七品云县县尉穆然的夫人。这种身份,也该随夫婿拜会最亲近的上峰。
“穆大哥,现在怎么办?官家的规矩,我一窍不通。”
这次她不仅是急得剁脚,而是急得跳脚。扬起的飞雪,很快将两人靴面染上一层白色。
穆然有些惆怅,小媳妇一会“穆大哥”,一会“夫君”,或生疏或亲密,喊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过现在最紧要的,还是不要带着满靴子的雪进县衙。
抓住她另外一只胳膊,他轻松地提起她,将她带出积雪堆前面。
“此事不用担心,我亦于官家礼仪一窍不通,陈大人并非刻板之人,稍后你且随意便是。”
又是咬文嚼字,看来他定是极为严肃且客观的说出这番话。宜悠放下心来,漂着脚踏到实处。穆然单膝跪地,亲自为两人掸去身鞋上的雪花。能完全握过她小手的大掌,此刻动作却格外轻柔和认真。
宜悠刚要弯腰,却被他眼疾手快的打住:“你比不得我衣裳轻便,此时若是蹲下,衣摆会沾上脏污。这种小事,我来便是。”
耳畔吹来一阵北风,夹杂着雪花清冽的味道。虽没吹到鼻头,宜悠却感觉鼻尖一阵酸涩。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此时县衙门口还站着两名衙役。他竟是丝毫不管这些,直接半蹲下来,一点点为她仔细清理。
没过一会,他站起来捋捋袖子:“好了,门槛上有冰,你迈步小心些。”
宜悠贴住他臂膀,小声咕哝道:“日后在人前,夫君你可莫要再这般。”
“为何?”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宜悠顾不得心疼,锤了他蜂腰一圈:“你还不知为何?”
穆然摊手:“大越律法可没规定,为人夫君的不许给自家宝贝掸去鞋子上的雪。”
宜悠忙捂住他的嘴:“这里有人,别口没遮拦。”
两位门神般的衙役往这边看去,初见她时眼中止不住的惊艳。穆然哄完小媳妇,朝两人横一眼,吓得他们忙移开目光。
衙役甲、乙:嘤嘤嘤,穆大人真的好可怕,那能把他驯得像小绵羊般的穆夫人岂不是更可怕。这么漂亮的小妇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厉害,果然人不可貌相。母老虎要不得,我们还是继续彼此相对的好。
自此之后,原本与穆然打成一片的衙役中开始流行一种传说:穆夫人是只顶顶漂亮的母老虎。不信?没看穆大人畏妻如虎。
流言越传越烈,随着宜悠一天天的长开更美艳后,敢对她有旖念的人却是越来越少。至于流言背后有没有穆然的推波助澜,大家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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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都是后话,两衙役打开县衙正门。里面门房见时两人,忙命小厮上热茶,同时命人麻溜的去书房转告陈县丞。
热茶刚上,没等两人端起来,小厮已经回来,作揖后通传:“县丞大人请穆大人和穆夫人去书房。”
早已来过县衙多次,两人都已是熟门熟路。一路走来,宜悠却发现这里的布置,比起先前大相径庭。池子扩大不少,将整个假山包进去,假山上引下活水,寒冬腊月水流不断。
再入书房时,她感受却更为深切。比起前世她在此做丫鬟时,书房全部翻新,一应书架以及桌案全是新打制,此时还散发着浓浓的木香。若说先前书房是大气磅礴,此时则多了一份雅致与温和,与她常去的后院风格更为相似。
许是这半年太过忙碌,陈县丞瘦了不少。原本如孕妇般的肚子稍稍消除,双下巴也缩回去。这一瘦,传说中二十年前的美男子初见雏形。
迥异的一切带给宜悠的则是安心,消除前世的阴影,日后她过来时也能自在些。
她同穆然站在书桌前,微微弯腰朝陈县丞鞠礼。陈县丞也没避开,收下两人带来的文房四宝,直接摆在案桌上。
“此番亲事多亏县丞大人照料,我与宜悠在此多谢。”
陈 县丞望着意气风发的穆然,笑得暧昧又揶揄。铁先生已经将宜悠完璧的猜测私下告知于他,夫人也旁敲侧击问过几个梳妆的妈妈,那几个经验丰富眼光毒辣的老婆 子,十足肯定她是完璧之身。再瞅瞅边上脸色红扑扑的宜悠,先前他没注意,如今再看这份容貌,怕是越京城中也少有。就连收了那份心的他,也不得不羡慕穆然的 好运。
心中情绪万千,口中他却是十足的长辈和上位者威严:“同县为官,本该守望相助。我年长,也赖着面子多唠叨几句。你二人既已成亲,日后就当互相包容扶持,莫要学那年轻人火气大。须知,家和万事兴。”
坐下的两人忙站起来应下,县丞刚想说什么,书房门推开,铁先生满面喜色的站出来。
“喜事,大喜事。”
☆、第八十章
宜悠前世就已听闻铁先生大名。因着他“铁拐李”转世之名;云县乃至整个云州春耕前,均要找他来卜算一番后,再决定田里种耐旱的豆苗高粱,或是需要雨水的麦苗稻谷。
铁先生也不藏私;每次都尽心尽力。这样下来,云州几乎年年丰产。只有那么两年,头一次七月流火,太阳落下的火苗烧毁了整片庄稼,连带草顶的房子也悉数烧成断壁残垣。剩下一年大风突然刮来一阵龙吸水,沃野千里麦苗或连根拔起、或东倒西歪。
虽 然偶有失误,但在多逢灾难的云州人眼中,铁先生此举已经不啻为神迹。就连宜悠,虽然不乐意下地受累,但也极为尊敬和信服铁先生。前世她做丫鬟时,曾见过此 人几面。其人随和,偶尔见到她时眼中是止不住的遗憾。当时她还狐疑,直到昨日穆然将成亲前铁先生那一番话告知,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早已看透了她的本性。他说得没错,幼时贫苦的漂亮姑娘,多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老辈人总叹息的那句“小姐身子丫鬟命”并不是一句空谈,前世的她便是实打实的印证。
“铁先生。”
此刻她乖乖站起来,从包袱中拿出一只判官笔。占卜所用龟甲之物,寻常人自是买不到,穆然能准备的只有此物。
“承蒙先生费心张罗,这是我二人心意。”
铁先生深深的看了宜悠一眼,而后满意的点头,笑着接过去:“这……是狼毫?”
陈县丞瞪大眼:“我说前几天分赃时,穆小子怎么都得要那几根白毛,原来是想着来孝敬你这神算。哎,你这阴阳先生就是越老越值钱,我都快比不得。”
众人自能听出他的调笑之意,铁先生爱惜的捏着判官笔:“这手艺,可是千年斋所出?”
千年斋专营文房四宝,其名声远播四海,云州城便有一家分号。
“正是,此物乃是监军大人吩咐。借花献佛,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陈县丞满面喜色,铁先生也明白,一般人是请不动千年斋的师傅。廖监军亲自出手,虽是通过穆然,也是表达一份善意:“这礼可着实不薄。穆大人,你这媳妇不错。”
初得铁先生夸赞,宜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想到面前的大人物,她忙低头所羞涩状,总不能头一次就给穆然丢人。
“不错,很不错。”
铁先生性喜清静,作为被神化的人物,自然不能与凡人一般相较。是以除了来几次与他县衙相连的四合院,其余时间他几乎躲在院中,趴在书海中做学问。
他 早听闻穆然这一房媳妇漂亮,如今再见,漂亮的确是漂亮:以他通读洛神赋,曾临摹过襄王神女之姿,初见也觉得一阵晃眼。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