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正欲回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长生抬起头,握紧拳头,不大的眼睛中满是坚毅:“爹爹欺负人,我才不要他!娘,以后长生保护你和姐姐。”
一直坚强的李氏红了眼,宜悠也仰头,好悬逼回泪意。
“二叔公对我娘仨多有照顾,日后不管我等身在何处,都记得这份恩情。”
宜悠说完,盈盈一拜:“还请您作证。”
沈福祥木然的扶着娘,心却从来未像现在这样疼着。他有种预感,此次一旦画押,过往种种诸将从他的血脉中剔除。
“芸……”
老太太手一紧,浑身做摇摇欲坠状,她的如意算盘可不能被儿子打破。
一停顿,到最的话音只剩下微弱的:“娘。”
“儿啊,日后咱们母子相依为命,娘定会好好弥补于你。”
宜悠母女从感动中退出,就看到亲密的母子二人。相比于之前的心中揪痛,此刻她确如早已司空见惯般,整个人波澜不惊。抬头看娘,她也是如此,由此她再放下一层心。
长生年幼,对沉默寡言且懦弱的爹爹感情不深,此刻总归不会受太大伤害。如今娘亲也放下,他们日后总能开始新的生活。
提笔,她在二叔公名字旁边,一笔一划写下“沈宜悠”三个字,而后摁下手印。
前世由县衙入陈府,她耗掉最心爱的银钗,请县内最有名的秀才取此两字。“宜”多为皇妃封号,其意高贵吉祥,且蕴含必然、应当之意。而悠则有长远、闲适之意,为富贵人家所青睐。
当时只为自身贪念,如今重来一次,她心中向上之念依然不改。
只是她舍弃以色事人的旁门左道,靠自身实力稳扎稳打,只为娘亲安逸、幼弟欢愉、一家和乐。虽如今失却爹,家已不再完整,然一失之间,她所得却是彻底摆脱沈家这群人,孰轻孰重,她心中早有定论。
抛却明姓,从今起,她不再是那因前尘往事而成惊弓之鸟,多番委曲求全的云林村二丫,而是这三口人的顶梁柱,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宜悠。
“从今往后,吾名宜悠。”
一字一句,少女清脆的声音传遍院中每一个角落。虽然沈家族人肚子中没墨水,但也明白“宜悠”比“二丫”要好听许多。仅仅一句,众人竟是将此名姓印在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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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女儿又亮眼了些。原本精致不似云林村土孩子的五官,此刻却比她卖包子所见的那些县城贵妇还要耀眼。
虽不识字,但她依旧接过契节书,起步走上前:“沈福祥,画押吧。”
沈福祥一阵哆嗦,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盛,迟迟不肯动手。
李氏冷笑:“事到临头,你竟是连这点勇气都无,这些年我真是看错你。”
说罢她扔掉方才揣在怀中的菜刀,扯过他的手涂上印泥,飞速往三张纸上摁下。鲜红的三个手指印摆在白纸上,沈福祥感觉,自己心也多了三个血窟窿。
“福祥,儿啊,他们如此辱你。你且等着,为娘这就开宗祠,将他们逐出此院。”
宜悠自是求之不得,可她总不能让老太太占便宜:“沈老夫人此意,甚和宜悠心意。如此重要之事,还请二叔公代劳。”
从方才画押,到如今开祠堂,这是她第二次当着所有人面承认二叔公的崇高地位。
心有怨恨跃跃欲试的沈福海僵在那,此刻身负□□幼妹罪名的他,若是大喇喇的出现,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可老太太却不愿,拉住沈福祥的手,她朝一边招呼:“福海,你且去开祠堂。”
“老夫人且慢,宜悠虽已半步迈出沈家门外,但却还是半个沈家人。如今,我等不想让如此之人,玷污宗祠重地,辱没祖先魂灵。”
“除族本是族长之责。”
“族长?老太爷遗书之事尚未尘埃落定,族长是否为窃取还未有定论。”
这话说到了沈福江兄弟心坎上,两人纷纷出声赞同。
四面楚歌,饶是老太太多年经营,此刻也支撑不住。望着跃跃欲试的庶长子,她只得将钥匙交予二弟。
平日紧闭的宗祠门大开,香火味扑面而来。饶是宜悠对沈家归属感不强,此刻望着上方一排排的灵位,也起了肃穆之情。
静静站着,她见二叔公从内抱出一厚沓竹简。云州地处北方,并不产竹,但耐不住此物防潮又抗虫子,明姓刻上,可保成百上千年不朽。
世人看中族谱,因此每家每族都不惜花大价钱,从南北商贩手中购入。族中新妇三朝归门后,新生儿抓周时,着巧匠刻其生辰八字于上,放入宗祠,代代累积为族谱。
有赶眼力见的搬来长桌,上铺红绸,族谱置于其上,依辈分往下,很快找出李氏、宜悠、长生三人之物。
“这便是了,请火盆。”
宜悠悄悄问向李氏:“娘,我生辰八字,可有多少人知晓?”
李氏皱眉:“这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但凡见过你出生的,有心之人自然记得。”
“那日后可得提防着些。”
李氏自是明白其中要害,大越女子地位虽高,但成亲也需过六礼。其一便是合八字,男女双方着媒婆互换庚帖。
生辰八字之事,亲近之人知晓确实无碍,若闹得满城皆知,那于女儿家名声着实有碍。
想到这她干脆咬咬牙,在竹简落入火盆之前开口:“慢着,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沈家多数人皆知二丫生辰八字,若是那包藏祸心之辈有心陷害,如上次二丫搂草摔倒般闹得满城皆知,到时可如何是好?”
程氏咬碎了一口银牙,她那几个月的家庙苦修,有一半因此而起。此事再提及,她又羞又恨。这帮无耻小人,当真是得理不饶人。
“四弟妹……”
“沈家二夫人,你莫要叫错。”
“李芸娘,我沈家岂容你如此怀疑。”
宜悠自是见不得亲娘落下风:“沈氏族人,多数淳朴热情,自是不用担忧。可有句话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沈家家大业大,我们孤儿寡母多做顾虑,也实属情非得已。”
方才一直劝他们收回合理之意的二叔奶奶站出来:“芸娘、丫头你们放心,老婆子我给你们看着。”
“多谢二叔奶奶,二叔公,请。”
二叔公放下常年撸起来的裤腿,方才他来得及,没来得及换鞋。可如今他手举竹简,神色肃穆。
活着的沈家人头一回听说除族之事,如今自然顾不得他如何邋遢,见最前面少女唇角紧绷,一派严肃之意,他们也不免紧张起来。
“先天十年,谷雨,依大越令,沈氏前族长四子名讳福祥,与妻李氏合离,子女皆归李氏,三人名讳自沈氏族谱除去,日后所为皆与沈家无关。”
说完,他松手,三枚竹简落入炭火盆。火苗蹿高,劈啪声传来,竹简瞬间没了痕迹。
强撑着的沈福祥,终于忍不住晕过去。
宜悠扶着李氏,另一只手牵着长生,昂首挺胸说道:“至此已然分家,宜悠于沈家一十五载,幸得娘亲勤俭持家,经年所得赡养老夫人之余,尚余一粥半饭得以存活。
为答养育之恩,宜悠自会抹平县丞夫人之怒。自此,余老夫人及族内再无亏欠。”
掷地有声,她冷冷的扫过惺惺作态的老太太,报以二叔公等人感激一笑。泾渭分明的待遇,反倒让人感觉痛快。
☆、第四十七章
“姐姐、姐姐;要买糖葫芦。”
随着软糯的童声;一道飞影撞开门;熟练地跨过门槛;抓住房内忙碌的鹅黄衣女子身影。
女子回过头;放下手中面团,自褂下腰间并蒂莲荷包内掏出帕子拭去额前汗珠;笑着看向弟弟。
“长生今日已念完书?”
“恩;我识得五个大字,有三个是姐姐的名字。”
宜悠自荷包中捏出五枚铜钱:“去吧,记得多买一只,给穆宇送去。”
“那我买一支苹果的,再买一支山楂的;我俩换着吃。”
“都依你。”
请拍下长生后背,她也跟着走出厨房,坐在院中走廊栏杆上。四合院不大,方圆不过五十尺,却五脏俱全。原先搬来时已是极为雅致,宜悠住进来后,在墙角点几株爬山虎,窗沿下种一簇玫瑰,经过一夏,此刻院中更是生机勃勃。
看向门口跑出去的幼童,比起三个月前他又长高不少,春天合适的裤子,此刻却成了九分。
是时候给他新做几条裤子,等娘回来,她们且去绸缎庄看看,有没有物美价廉的花布。
托着腮,一阵风吹来,带来阵阵花香,她眼神逐渐迷离。这三个月发生种种,对她来说真是跟梦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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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由族中除名,随后她就将吴妈妈请到沈家。
老太太还想直接赶他们出去,可他们母女也不是吃素的,仅仅是几个眼神,沈福祥就讷讷的答应,未曾找好落脚点之前,原先房子任由他们住。
宜悠自然也不客气,当下她用上真功夫,连哄带骗,竟是将吴妈妈说的心悦诚服。
待到她将凉掉的糕点提回去,县丞夫人率先松口,不再追究四丫所犯之错。消息传来,云林村沈家众人自是松一口气,对待他们母女态度也好起来。
一朝摆脱束缚,宜悠自是豁然开朗。趁热打铁,她找族人于白石堆边修葺一座土墙。人力本就不值钱,几顿包子管下来,墙自是建的无比坚固。
头几日沈福海与老太太也曾想来捣乱,可恰逢穆然到来,大马金刀的衙役一座,立刻将这对母子打回原形。而后她也不是吃素的,当日她便截取白布,赶制两串元帕,再以鸡血滴于其上。
一月有余,墙建成那日,适逢她给县丞夫人做得牡丹糕初具成效,县城房子到手,虽暂无房契,但终归是安生立命之所。
收拾细软离村当日,她起个大早,用细竹竿将穿成串的元帕挂在沈家祖宅门前的灯笼和石狮子上。等到牛车离村,人来人往路过沈家祖宅,平息了一个月的传闻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想到这,宜悠也不禁露出得意的笑。云林村人闲来无事,最爱的便是这等杂谈,先前无人起头,大家顶多于夜深人静时,躲在自家房里当做笑闻。
如今被她摆在明面上,那可不炸了锅。
“二丫在想什么?”
李氏的声音惊醒了她,搬到这两月有余,虽然每日蒸包子辛劳,但不用下地受那风吹日晒,她皮肤白了不少。终日被热气熏着,原本干裂的皮肤也水嫩起来。
三十多岁的妇人,如今看来竟如二十出头的少妇般。
“我在想姑姑和大伯之事。”
“这孩子,那天幸亏咱们跑得快,不然那边你二伯……沈福海他们人高马大,万一把咱们拦在村里揍一顿,你当如何是好?”
“早先我就买了各式刀具,那天全都藏在手边。他要是敢,我保准抽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这些话都跟谁学的,一点都不像别家姑娘文文静静。”
宜悠站起来,帮娘卸下竹筐。女人力气终归不如男人,来县城后,她将原先半人高的竹筐换成一个个小笼,一笼堪堪装三十个包子,如此倒也轻省。
“如今我可是咱家顶梁柱,不能耐点,还不被别人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初听此言,李氏或许还悲伤。但这两月她看女儿非但不悲戚,反而乐在其中,也就习惯过来。
“当家的,咱们包子包好没?”
“早就好了,就等发酵好晚间上笼。我等着娘回来,想去截几尺布,给长生换件衣裳。”
李氏将车立在墙边,虽然车子看起来重,可前些年没牛,没到春耕之时她和沈福祥一人托着一只木铁做的犁耕地,那伙计比这要重得多。所以离开沈福祥,她丝毫没有不适应。
三个月每日卖包子,家里也攒下银锭,原先肉疼的截花布,如今对她而言却是无丝毫压力。
辛辛苦苦赚钱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孩子们没了爹,别的地方可不能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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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俩身上穿的衣裳已是新做的,少了每月给老太太的月钱还有族里种种克扣,李芸娘发现,日子一下从赤贫得喝稀粥,变成如今顿顿吃肉吃到腻。
如此自然少不了做衣裳,趁着天变热,她截来各色花布,母女俩每人做了五身。看着闺女穿上新衣裳的俊俏模样,她真是恨不得把布庄每种花布都截来,全都摞在她身上。
宜悠敏锐的察觉到娘眼中的狂热,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真无法想象,前世那个到死都懦弱的娘亲,竟会有如此泼辣的性子。
两名妇孺开着如此红火的包子摊,有心觊觎之人自是不少,虽有县丞夫人这面大旗,更有穆然巡场时帮忙解决些许困难,可麻烦来了终归是挡也挡不住。
上次有商贩找茬,绝境之际,正是娘抄起菜刀,一往无前的砍上去。那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质,顿时震住了集上所有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