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县城的路上随便搭上了一辆货车,吴竹花翘起嘴唇对我说:“但愿这辆车走得越远越好,我响往最远最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跟我的历史没有关系。”吴竹花说完这话沉默了一会就睡着了。我看着越来越幽深的热带雨林,我看着逃窜在热带雨林深处的小松鼠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我看着陌生的货车司机黝黑的面孔,他沉默着,仿佛石头一样;我望着把头依倚在我肩膀上的吴竹花的脸,她年轻的脸,她桃色似的脸如今正卷进一场身体的事件之中。所以,她正在为身体寻找自由的角度。
货车在一座小吃店吃午餐时,我劝诫吴竹花说:“如果你勇敢一些,你可以留下这个孩子。”吴竹花忧伤地又一次翘起嘴唇说:“我对这个孩子降临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无法让孩子继续在我体内生长下去,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命运是什么……”她那高高翘起的艳红色嘴唇没有涂任何一种口红,仿佛花的颜色,仿佛花蕊轻柔地荡漾着。我没有说话,我们继续搭上货车前行。对此,吴竹花充满了身体的释放,仿佛她的身体连接的是远方的旅程,仿佛在货车轮子朝着前移动之中,吴竹花越来越清晰地触摸到了她的自由。
黄昏,我们的眼睛被染成茶色时,货车司机告诉我们目的地到了。他的货车不再往前走了,让我们下车。我和吴竹花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仿佛肯定了这种现实:所以,当我们的身体如同两只箱子抛掷在这座滇缅小镇时,我嗅到了芒果树的香味,吴竹花也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香味荡漾中颤栗着,她环顾着四周,她纤细而挺立的身体,那青春的身体将在这座滇缅小镇上经历一场磨难。黄昏如同茂密的热带雨林穿行在我们的迷离和方向之间。终于寻找到了一座小旅馆。首先,我们在寻找着洗澡房,经过漫长的热带世界的旅程,我们的身体已经变得汗淋淋的。当我们站在乡水笼头下面时,我们总共四个女人,四个女人的裸体对视着,我们沐浴,我们沉入水龙头喷溅而出的温水之中去,我们尽情地想彻底清洗干净身体上的那汗渍和肌肤上的一切负担。就在我擦干肌肤上的水时,我看见了吴竹花正盯着另一个浴者的背影,那个浴者竟然是一个孕妇,而且她已经到了那种快要分娩的时节,她高高地挺立着的腹部,骄傲地、毫不动摇的挺立着。
吴竹花仿佛寻找到了伙伴,寻找到了同病相怜中的伙伴,回到旅馆住下来,我听见了从吴竹花床上发出来的身体辗转声。那辗转声仿佛碰到了荆棘,仿佛已经从铺满荆棘的道路处寻找到了暗香和花朵。
第二天,我们依然按照预先的计划寻找到了滇缅小镇上的卫生所。就在我们走进卫生所时,吴竹花突然作出一个重大的选择,她把手放在腹部,仿佛在触摸着琴键,仿佛在弓与弦之间选择音符;就在这种转折点中,我看见了吴竹花那高高翘起的如同茶花一样艳红的嘴唇,她把她那犹如胚芽变成果实的秘密告诉我时,我愣住了。然而,我却坚定地支持她的决定,并对她说道:“你留下孩子会使你很快成为母亲,这就是你的命运。”她翘起嘴唇对我说:“我就是想让这个孩子在我体内成长,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个命运使吴竹花二十多年以后出现在我面前,使她理所当然地呈现出了她二十岁的女儿的身体。
1992年 漂亮女友瘾君子的生活
她吸香烟的历史就像抖落在一只暗盒之中的烟灰,那些粉沫或者像珍珠的碎片,或者像羽毛的碎片。总之,我认识她时,她的脸,她的修长的美腿,以及纤细的指甲仿佛都已经溶解在那只暗盒之中去。只要见到她,她总是以香烟为伴,有很长时间,因为失恋,之前,她经历过好几次风暴似的爱情,据说每一次都给她的灵魂带来了彻头彻尾的震荡,乃至于她的肉体像是为爱神而存活着。她容易陷入爱情,是因为她漂亮,她是那种很容易让见到她的陌生男人产生感觉的男人,所以,她避免不了受到骚忧。爱情,在现实的意义上来说,更多的就是两个人的骚扰,就像婚姻注定是两个人的战争一样。
她低领处的肌肤里散发出一种肉欲,女性的低领处更像未被人重视的、歌吟过的私|处,当我第一次在一座酒巴看见她的时候,她的领口很低,像坠入深渊口,呈现粉红色或肉色,她坐在一个男人对面,那男人表面上跟她喝着黑啤,实际上是在跟她调情,男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的领口,再后来,她醉了,她经常在酒巴醉去,在她热恋和失恋时,总是独自一个人面对着几瓶黑啤。我们之所以成为朋友,大约也是因为黑啤。在1992年漫长的春夏秋冬季节,我陷入了酒巴,因为颓废的我最适宜在酒巴耗尽我夜晚的生活。
我的女友叫凌菲,她不仅喝黑啤,她还吸香烟,在那个颓废的世界里,她很符合我审美的一种风景。我仿佛在观看她演戏:她除了吸香烟喝黑啤之外,似乎把整个夜晚的生活用来与男人约会。为此,她毫不掩饰地生活,她总是会把她的新男友带到酒巴,看见她的时候,似乎就已经被她所固执地占领。也许她已经变成了黑啤酒巴的一个常客,她所置身的那个角落,幽暗,像酒巴灯散发出葱绿色,似乎可以把她的骨头照亮。而我所置身的同样是一个角落。1992年,不知为什么,我简直是如痴痴如醉地迷恋着酒巴,我所置身的角落像一尾鱼一样摆动着,像鱼尾受伤之后在水面上无奈地抽动着,这是治愈伤痕的方式。
而凌菲总是会夹着香烟,从她所置身的那个葱绿色的角落发出一种暗示,证明她和我一样生活在酒巴。转眼之间进入了秋天,凌菲失恋了,秋天,我们所置身的黑啤酒巴仿佛一夜之间飘落了。凌菲穿过酒巴来到我身边,她比任何以往都显得忧伤,身体仿佛中了魔法,丧失了以往我在酒巴灯光下看见的那种鲜活。她的脖颈比以往显得清瘦,面颊也凹了下去,她吐出一口香烟,突然焦灼地颤抖起来,我以为她病了,问她是否需要让我送她到医院治疗?她摇了摇头,随即从包里抽出一支注射器,不顾我在场,不顾我的猜测,我目光中的质问和惊恐的挎问,猛然间把注身器插入了她已裸露的手臂。
她终于平息了身体中的抽搐,然后以一种麻木的舒服的、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别告诉他,别告诉任何一个人,请为我保守这个秘密。”我自始至终都在颤抖,我想,我已经害怕了,不如说我已经被这个只有在人们的口头传说中、在电影院的镜头中所看见的一场景,被迫接受了一场强有力的刺激。所以,有很长时间,我不再出入于酒巴,与其说我不想见到这样的场景,不如说我害怕见到我的漂亮的女友变成了一个瘾君子。然而,受到某种东西的驱使,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我还是进了黑啤酒巴,那个散发出葱绿色的灯光的小小角落,突然空了,像无底洞|穴一样空荡不安。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对男女,女人像泡沫时代的情歌一样性感,男人像泡沫时代的堤坝,葱绿灯光照在他们脸上,如同照在春天般的果园里。
我再也没有见到酒巴的女友凌菲,她消失在1992年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日子里,我陪朋友去戒毒所看她的朋友,我十分意外地见到了凌菲,当时,她正同戒毒所的成员们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做着广播体操,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波浪似的长卷发,披在肩上,我似乎看见了她的宿命:一种烟灰盒中的粉沫在飞溅,而此刻,她的四肢在运动中寻找着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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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 小镇上的发廊女友
西南边陲的一座小镇上,我的朋友乔丽花,开了一家发廊。靠发廊维系着她的现实生活。她是从遥远的北方来到小镇的,我在省城见到她时,她刚走出火车站。当时,她也写诗,在她给我的信笺之中,经常夹着一页十二行诗,她想做流浪诗人,所以在1994年离家出走来到了昆明。她一见到这座城市就厌倦似地说:“我还是想到一个角落中去,到一个最南边的角落,我想,在那里,我会真正地遗忘过去的一切。”在她年仅20多岁的身体里,似乎集蕴起许多历史,她隐隐地透露出一些痕迹:年仅十二岁就遭遇到生母的离世,十四岁父亲再婚,给她带来了一个狐狸似的后母。于是,她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离家出走了。然后十七岁早恋,恋人却在她十八岁的春天把她抛弃,因此,她迷恋上了诗歌。
她只在省城昆明停留了三天就搭上了辆大客车朝着南边的小镇而去。一个多月以后,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她告诉我,她住进了小镇旅馆,天气很热,然而,她却喜欢这座闷热的大火炉。她想她会在这座小镇花光她随身携带的最后一些硬币,然后再寻找生存的出路。现在,她站在一棵芒果树下,那硕大的芒果已经等候她用手去摘,她过去从未想象过这样的生活,伸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芒果。所以,她仿佛被根须缠绕住了,她不再生起流浪的念头来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我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信中描述了她的现实,她已经在半个多月前开了一家发廊,凭着她的青春,她跟一个做水果生意的商人借到了一小笔资金,使她在芒果树下租到了一间小屋;凭着她的聪明,她很快就学会了开发廊的一切技艺;凭着她的灵性,如今她的身心充满了谜一样的幻想,她想扎下根来,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1994年的冬天,我来到了这座离省城很远的边陲小镇。在远隔小镇的地方,阵阵热风呼啸而来,迫使我脱下冬装。事先,我并没有告诉我女友我会到小镇看她,所以,当我出现在发廊外时,我看见了我女友的影子,她的头发已染成金黄|色,她正为一个男人洗头,她光洁的神态使我想起了“遗忘”这个词。
遗忘历史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历史产生的旧址,这需要把一个人的身体偏离出历史之外。发廊女友的历史被她改写着。在这个地方,她显然看不见继母,看不到18岁时的男友抛弃她的旧地方。一切生活细节和环境都是新的,如同他的头发已由黑发变成金黄|色。她猛然回头看见了我,我知道我之所来小镇,除了看她之外,也在研究一种命运。1994年,我的命运和他人的命运经常被我交织在写作的过程之中,所以,开发廊的女友是一个谜,我并不想去解出这个谜,因为解开一个年轻女友的命运之谜,还需要时间。
女友的发廊很热闹,她一直没有机会停下来跟我说话,当她决定送走最后一个理发者时,已经黄昏了。她砰然拉下门窗,当我们在热风中坐在一家小餐馆用晚餐时,她目光开始闪烁起来,她首先让我看到她写在笔记本上的十二行诗,那些诗比起她开发廊的技艺显得笨拙、苍白,它们也许不会是世上杰出的诗,而且,我的女友也不会成为世上最杰出的诗人,然而,除了开发廊之外,在一本笔记本上写诗,犹如她在热风中记录着一只苹果在树上生长的过程。这时,一个男人渐渐地向我们的餐桌靠近 ,他腼腆的神态,他黝黑的肌肤,他的地方口语,他的朴素,使他的存在显得明亮起来。他一到来,我的女友就开始羞涩起来了,后来,女友告诉我说,她准备嫁给这个小镇男人。
这就是我女友遗忘历史的一种现实故事。到了第二年春天,我来到边陲小镇是为了参加开发廊的女友的婚礼。春天的小镇,从北方城市迁移过来的女友,正同那个小镇男人站在苹果树下举行婚礼。乔丽花的头上戴着一顶小镇人编织的花环,那些用长春藤和紫罗兰编织的花环恰到好外地嵌在她的头上,当地人撒向她的花瓣把她编织成一个故事:一个人的现实或者是一朵花,或者是一片玻璃,或者是一种碎片,或者是一种怒放。
第四章 洗澡的故事
1968年 一只洗澡盆和一个女人的沐浴权利
偷窥,并不是有意的,而是在和童年伙伴游戏之中发现了这个场景。在我们靠近这座大坯屋之前,我们早就听说了从省城里来了一个女人,从前好像是跳舞的,因为提倡跳半裸舞,所以流放到了这座小镇。女人三十有余,身段修长,很少出现在小镇,因为她住的土坯屋离小镇有几公里,她偶尔出现在小镇,都是为了买一些日常品,比如牙膏、盐、茶叶。她从不与别人打招呼,也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话。当我跟伙伴们因为游戏出现在她的土坯屋外面时,时值午后,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
寂静中我们屏住呼吸,一个男孩正爬进女人的土坯屋的半截围墙之中去,他招呼我们的目光,这无疑也是游戏,我们一一地开始往那堵围墙上攀援。在墙上,在那堵已经坍塌的墙壁上,我突然抬起头来,我仿佛看